20世纪30年代漫画家灿若群星,时代催生了许多长篇连环漫画,公认最成功的有四种:叶浅予的《王先生与小陈》、张乐平的《三毛》、黄尧的《牛鼻子》、高龙生的《阿斗画传》。四位男漫画家笔下的主角全是男性。
此时梁白波横空出世,填补了两项空白:她是当时唯一的女漫画家,她创作的《蜜蜂小姐》是当时唯一一部以女性为主角的画作。此作一经面世,女同胞皆拍手称快,“蜜蜂小姐”理所当然地荣登经典漫画人物排行榜,巾帼不让须眉,和“王先生”“三毛”“牛鼻子”“阿斗”等男性主角平分秋色分庭抗礼。梁白波凭借“少而精”的漫画作品排在了第一流漫画家行列之中。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梁白波因不愿做叶浅予的情妇而离开他,离开了漫画界,此后寓居台湾,因患精神分裂症孤独地客死海岛……斯人已去,唯有她创造的漫画精灵仍鲜活地存在于书页之中,唯有她与叶浅予轰轰烈烈的爱恨情仇仍荡气回肠……
叛逆的个性与纯粹的诗心
描写老北京社会风貌的小说《城南旧事》勾起了梁白波被尘封多年梁白波:“30年代的浪漫”之隐痛的记忆,她给林海音去信:“我一看到你,就等于翻开自己的历史!”“我是好像看一张图画一般的在看你写的。”“我现在像一块又湿又烂的抹布,随随便便地摔在那儿,对女人来说,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呀,我是在北平游山玩水那阵失了足的……”“什么‘黑色的爱’,放他妈的狗屁……”
性情才女才说得出够泼辣够劲道的话,直见心灵的粗口反令人倍觉可爱可亲。1987年,过完八十大寿的叶浅予决定写自传——《细叙沧桑记流年》,于寂寞晚年老牛反刍般追忆生命中的五个女人,他把最深情的文字都给了梁白波。——几年后他才沉痛地得知,他动笔时她已因精神分裂症凄惨离世。
同一段北平往事,在晚景潦倒的梁白波眼里是“黑色”的,而在阅人无数的叶浅予心目中却依然如细雨过后的三春草木爆青般光亮。当事人皆已仙逝,徒令旁观者吁嗟不已。
梁白波1911年生于上海,家住北京路一家废品店楼上,木扶梯摇摇欲坠——可以想象她成长岁月的动荡。她曾就读于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和西湖艺专西画系,擅长油画,天分甚高,思想激进,学生时代曾踊跃参加共产党组织的南京路飞行集会。
所谓“飞行集会”,是指能迅速集合又能迅速分散的集会游行。这个词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保存在三四十年代的文学作品中。如武光的《忆北平共青团地下斗争片断》:“‘集会’的做法是选择人群集中的地方,由我们的同志出面,用三五分钟的时间作公开的讲演宣传,讲完后,立即飞快地跑掉,以免遭受敌人逮捕。”杨沫的《青春之歌》第一部第十五章也有相关描写:“青年学生大规模请愿示威的壮举这时已不能出现,代之而起的只能是小规模的部分人的飞行集会和游行示威。”
飞行集会是1930年代中共组织城市斗争的主要形式之一,目的是显示自己的存在和在群众中的政治影响力,但有叛徒告密时,往往牺牲很大。
这样的活动需要体力,更需要敏锐的判断力,梁白波在这种活动中释放着青春的激情,同时也训练自己的机敏。
20世纪梁白波与其油画合影
1929年,梁白波在上海加入共青团。
当年的“左翼”青年报刊和“左翼”妇女报刊上都有她的作品。她是殷夫的同志和战友。她为殷夫的诗集《孩儿塔》里的《青春之影》、《深秋的下午》、《虫声》、《致纺织姑娘》、《短期流浪中》、《孩儿塔》等诗歌创作了九幅插图。这些插图画的都是裸体,以朦胧的、大写意式的手法来表现诗歌的主题。画中的女子,多是赤裸的胴体,即或有头部,亦两手掩面,或是黑色剪影,长发垂颈,少有眉眼,举起的胳膊如枝丫一般,女性的哀吟与申诉、沉溺与觉醒,被表现得如笔墨般酣畅。
殷夫在题记中说:“给我煞费心血插图的白波,我想都并不想赞赏我的诗,只也是可怜我,同时又鼓勇我而已。这样,我正当谢谢他和她。”这是诗人的自谦。画家若不能和诗歌共鸣,意象就难以融合,甚至会南辕北辙。专业人士皆知,给诗集画插图,除了必须具有诗人的气质,还必须具有特殊的头脑,将意识形态翻译为抽象图像。梁白波长于这方面的思维与技巧,她的画作里有诗心,有灵性。
殷夫等“左联”五烈士于1931年1月在上海被捕,2月7日被国民党政府杀害于上海龙华。此后,梁白波的激情都泼洒在了画布上。她绘画造型能力强,出手快,且生动,成为上海成立的中国第一个油画家团体“决澜社”的成员。
1932年10月10日至17日,决澜社的第一次画展在法租界爱麦虞限路的中华学艺社举行。开幕茶会于下午四时举行,决澜社会员集体出席,招待应邀到场的上海文艺界和新闻界人士。当场还发布了成立宣言:
梁白波:“30年代的浪漫”之隐痛环绕我们的空气太沉寂了,平凡与庸俗包围了我们的四周,无数低能者的蠢动,无数浅薄者的叫嚣。
我们往古创造的天才到哪里去了?我们往古光荣的历史到哪里去了?我们现在整个的艺术界只是衰颓和病弱。
我们再不能安于这样妥协的环境中。
我们再也不能任其奄奄一息以待毙。
让我们起来吧!用狂飙一般的激情,铁一般的理智来创造我们色、线、形交错的世界吧!
我们承认绘画决不是自然的模仿,也不是死板形骸的反复,我们要用生命来赤裸裸地表现我们泼辣的精神。
我们以为艺术决不是广告主的奴隶,也不是文学的说明,我们要自由地、综合地构成纯造型和色彩的世界。
我们厌恶一切旧的形式、旧的色彩,厌恶一切平凡低级的技巧,我们要用新的技法来表现新时代的精神。
二十世纪以来,欧洲的艺坛实现新兴的气象:野兽群的叫喊,立体派的变形,Dadaisn的猛烈,超现实主义的憧憬……二十世纪的中国艺坛,也应当现出一种新兴的气象了。
让我们起来吧!用了狂飙一般的激情,铁一般的理智,来创造我们色、线、形交错的世界吧!
这样的语言极具煽动性,能让人的血液奔涌,是1930年代特有的多血质语言。可以想象年轻的梁白波那如火炬般炯灿的眸子,那如映山红般艳丽的青春面颊。
梁白波的参展作品是一具躺着的无头无脚的人体。有人质疑:没了头脚,人体还成什么美?但在一些欣赏家眼里,女人体最富于性感的部分就在上自胸部下至大腿之间。好像吃鱼,斩头去尾,取其最鲜美最富营养的部分,嚼而食之。几年后,内行人士认为这是概括人体美的一件杰作。
梁白波的这幅画颇出人意料,一个女画家把女人的性感美表现得如此露骨,比男画家要高明得多、大胆得多,这让圈内人普遍称奇。这幅画的构思,反映了梁白波过人的才智和超群的胆识。
到处弥漫着白色恐怖,梁白波遂远赴南洋,在菲律宾的一所华文中学教图画课。1935年回国后,她和妹妹同住在上海北京路一家二手铁器店的楼上。
“记得小颦初见,两重心字罗衣”,叶浅予在《时代漫画》编辑鲁少飞家里遇到了前来投稿的梁白波。梁白波是第一个来投稿的女画家。她失业了,有人介绍她向画报投稿,试着靠拿稿费过日子——漫画做杂志封面,能得稿费五元。她带来一幅漫画《母亲花枝招展,孩子嗷嗷待哺》。
梁白波以辛辣的笔锋嘲讽了现代妇女,只这一幅画便足以让叶浅予掂量出她的才华和机灵。画里似乎有利爪,将他的心狠狠地抓了一下。彼时,他的夫人正沾染上上海少奶奶的习气,将孩子扔给奶妈,将家务扔给保姆,整天腻在麻将桌上,他正为此而苦恼。
这幅漫画将他的内心觑个正着。他“用眼神在女画家身上从上到下溜了一圈,思想上似有所动”。梁白波长得不算美,但是有艺术家的风度与魅力,说话慢条斯理。“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女人不是燕雀,不是为愉悦自己而发声,更非为驱除寂寞或迎合别人而开口,她说出的字字都是来自心灵的心籁。
初见梁白波,叶浅予分明感到:“她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在把我吸过去。”潜意识里正是为了频繁接近梁白波,叶浅予“篡”了《时代漫画》编辑的权。这以后,两人接触频繁。
“30年代的浪漫”
叶浅予一直过着相对封闭的家庭生活,他和原配夫人罗彩云系旧式婚姻,他虽对罗彩云的生活方式不满,却也一直容忍着,两人已有一双儿女。他非常喜欢女儿,曾对罗彩云说,她若是生女儿,要多少银元给多少银元。女儿叶明明出世后,他果然给了罗彩云三百个银元——在当时,这可是大手笔。
自打遇到“文化相称、志趣相投”的梁白波,叶浅予发现家庭生活已让他忍无可忍。
梁白波给叶浅予的生活刮起了一股飓风。在他的眼中,她个性叛逆,经历离奇,人生跌宕,情感激越。她告诉他,她曾经和一个男朋友睡在一起,却不让他贴近自己的身体。她的一切都令他着迷:“在我的世俗眼光中,简直像一个星外来客。她的一切生活方式、艺术思维、人生观念,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诱人的,我无法抗拒。”她呈给他一盘盘新鲜热辣、活色生香的水果拼盘式的精神餐点,他浅尝即醉。在他心目中,她洋溢着亚热带风情,有着致命的诱惑力。
她住在离他家不远的女子公寓。从此,叶浅予每天晚上从出版社下班就往女子公寓走,“已忘了自己还有个家,老婆孩子还在家等他吃晚饭”。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梁叶二人“一见钟情,相见恨晚,用不着互诉衷肠,迅速地合成自然的一双”。叶浅予分析道:“早五年遇不到梁,要是遇到了梁,她没有成熟,我也没有成熟,热乎不起来。到了1935年,我极端苦闷,梁也曾经沧海,二人相见恨晚,星星之火一触即燃。”这完全是客观实情。28岁的叶浅予虽已为人夫为人父,却依然风度翩翩,更见成熟男性的魅力;24岁的梁白波正具成熟女性的风韵,没有忸怩,却也没有世故。“吐鲁番的葡萄熟了”,两情相悦的人儿醉了,二人共同创下爱情的丰收季,在一起正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叶浅予回忆说:“经过几次晚间的幽会,我和白波两个漫画细胞愈贴愈紧,彼此心里都以为是天作之合,无可抗拒。当然,她知道我是有老婆孩子的,但只要我能抛开那个家,她是无所谓的。这就是30年代的浪漫主义。”
“这就是30年代的浪漫主义。”叶浅予在这里转了一个弯,将梁白波的勇敢推而广之,变成普遍意义,我以为过于“浮泛”。实则,和一个已有家室的男人在一起,哪个女人心里会没有矛盾和挣扎?何况是这样一位叛逆的易感的女画家!看似不以为意,实则是不舍得惊动,怕冲淡了爱情的主题。
恋爱中的女人总是容易昏了头。
1935年春,叶浅予和梁白波报名参加了津浦铁路局的卫生宣传列车活动,从浦口到天津,沿路宣传。每到一个大站,就停车开群众大会,他俩画的大幅宣传画便在大会上悬挂,招徕观众,铁路局的技术人员则为站上的卧车车厢做封闭消毒。第一站浦口,第二站蚌埠,第三站徐州,第四站泰安,第五站济南,第六站沧州,第七站天津——承载爱情的站点历历分明,由点入线,如丘峦般绵延的车窗风景线,如浪涛般起伏的爱情,半个世纪后,依然鲜明地印刻在叶浅予的心头。上述例行活动做完,即去游览名胜古迹。梁叶携手在蚌埠看了安徽的地方戏,在泰安登了泰山,在济南游览了趵突泉,在沧州看了半身埋在土里的大铁狮……这一路而来他们颇有收获,既增长了不少见识,又增添了生活乐趣。到了天津,任务完成,全体工作人员乘坐一辆卧车,挂上去北平的列车,畅游北平,算作慰劳。在北平三天后,铁路局的人回去了,叶梁二人却在金鱼胡同一家公寓住了下来,兴致勃勃地携手畅游古老而神秘的故都。
叶浅予以上海漫画家的身份结识了北平许多画家、记者、摄影家;梁白波以“叶浅予女友”的身份和许多新相识相周旋,闯进了另一个全新的圈子。友人眼中正热恋的叶浅予“朗爽喜谈笑”,梁白波则是“斯斯文文、说话细声细气的艺术家”风度,是气质美女。
叶浅予“人逢喜事精神爽”,连审美观也起了变化。他原来不喜欢蓝色布,以为这种颜色的布过分暗哑,没有响亮的人性。这次和梁白波快乐游北平,看到满街女学生都穿蓝布褂儿,竟改变了偏见,对北平女子喜穿阴丹士林蓝布褂儿大为欣赏。他触摸到了阴丹士林蓝布里中国女子朴素而鲜活的灵魂。
是爱情刷新了一代才子的审美观,借助爱情的“目光”,他领略到了中国女子精神上的朴素内敛之美。梁白波的爱情,让一代才子精神上更趋茁壮与丰硕。
白天,他俩牵手游故宫、天坛、天桥、颐和园;晚上,他们挽臂看京剧名角演出。有时杨小楼和郝寿臣同台,有时荀慧生和言菊朋同台……看不尽的名胜,听不够的京剧。他俩像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手拉手穿大街过小巷,举着冰糖葫芦你追我赶,将幸福的笑声洒落在皇城根下。
这便是令叶浅予低徊不已的北平浪游而使梁白波怅恨久之的“失足”生涯。
在给林海音的信中,梁白波称“一起游山玩水的那一阵”的自己,“那时也刚开始踏进人群中‘混’”。“什么‘黑色的爱’,放他妈的狗屁!这样骂有欠文雅,拿这些来和你一起谈论也真是不该!”可以想见,梁白波此时的笔尖一定划破了纸张,她的心和手都在颤抖,纷至沓来的往事一下堵住了心口。记忆里没有绿洲,只有无尽的沙尘暴。
从这段措辞可以约略洞察她幽微难言的复杂情绪。她对这段生活很排斥。至少回忆时是极度不耐的。
但在旁观者林海音、黄苗子等人眼里,彼时的梁白波却是倚于叶浅予身边的一只富有才情的小鸟,那时的“叶大嫂”何其快乐!
南京“婆汉迷”生涯
在激情燃烧的十多天旅行中,叶浅予画了几百幅速写。——后来集成了《旅行漫画》。
叶浅予后来回忆说:“北平之游,开阔了眼界,增进了我和白波的思想交流,在艺术创作和欣赏方面增进了切磋机会,彼此感情到了难解难分的程度。回到上海,却不得不忍痛分手,因为我是一个有妇之夫。”
相思日苦,叶浅予决定租一个亭子间,和梁白波同居。先是租了辣斐德路一家私人舞蹈学校的楼上。不久,上海《时报》刊出“王先生失踪”的消息,那是一个作家朋友从罗彩云那儿访到的“第一手”消息,抖出“《王先生》作者”的个人隐私,说他“因感情突变,逃离家庭出走”。叶浅予根本没想到个人家庭问题竟会被作为报社头条社会新闻捅向社会。这则消息带来了负面效应,同时,也让他松了一口气:索性就此“过了明路”,将恋情公布于众,从此不用躲躲闪闪了。
罗彩云恼羞成怒。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白吃叶家的饭,没有做对不起叶家的事,你叶浅予怎么可以变心!旧式女子总是视丈夫为私有财产的。为了追回叶浅予,罗彩云像缉私警察那样到处追踪。1936年的一天,她派女儿的奶妈侦察追踪,在上海某处亭子间将叶浅予和梁白波“缉拿”回自己住处。罗彩云摆出了正室的谱,俨然以大太太自居,把梁白波视为姨太太而“优礼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