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极曾反思这段婚姻:“我们共同生活了十六年,平平稳稳,但那是真正的和谐吗?恐怕不是,因为她终究选择了别人。现在回想起来,我的伤口依然隐隐作痛。”
这份受伤,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对婚姻,一个抱着笃定的心理,将妻子看成“不动产”;一个却游离于束缚之外,要的是自己的那份天地。
赵无极精神沮丧,很长时间里,只画出三幅画,其中一幅《淹没了的都市》表现了与“兰兰”婚姻的终结。
失去了谢景兰,赵无极痛苦不安。他在那段时间常常酗酒,甚至被友人称为“赵威士忌”。某种程度上,谢景兰就是他的安定剂。她的古典美,她的森林气质,她精神上的无花果般的芬芳,都是他的财富,他灵感的源泉。如今她拿走了这些,他的生命开始倾斜,失去了平衡和稳定。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他都不能拿笔,像一个孤魂,游荡在无边的旷野中。
离异后的他伤心至极,不能独自留在尚有谢景兰气息的家中,遂决定出国游历,且未定归期。在美国新泽西州,他看望了弟弟赵无违。随着,又去了纽约、芝加哥、旧金山、夏威夷、日本和香港。
赵无极始终不能原谅谢景兰的出走。多年之后,他向赵嘉陵提及此事,犹带着撕裂般的痛苦:“本来我们在一起奋斗那么多年了,等我小有名气她反而离开了我。”
他还是不够了解和自己生活了16年的妻子。谢景兰在乎的岂是丈夫的“名气”?夫妻共同奋斗,又岂是为了瓜分“名气”!
对很多女人来说,丈夫是绩优股,等他功成名就,自己就可夫贵妻荣,坐享其成。而谢景兰却视名利如空气。她是为了爱情,为了艺术,为了独立离开赵无极的。
她是一位纯粹的女人,求的是个体生命的通透与情思的飞扬。
在古希腊神话中,缪斯女神给艺术家们带来灵感。谢景兰是赵无极的缪斯。然而,她却不满足于艺术客体的角色,她要做艺术的主体。
近九年没有通信的无名氏闻知赵、谢二人离婚,“非常震动”,以为是赵无极之错,致信赵无极,希望他珍视谢景兰,不要沉迷情色。
无名氏视赵无极为“现代Rapheal(拉斐尔)”,认为谢景兰的最大优点,是她的古典精神,可以使赵无极抵抗住许多不必要的诱惑。可他并不知道,在谢景兰古典外表下汹涌的灵感,在尖叫,在寻找出口。
无名氏眼中的赵无极“毫无经验,天真如赤子,喜、怒、哀、乐,纯粹走直线”,所以他着实替他今后的命运担忧,遂以经历风浪的“老舟子”自居,对友人进行规劝。这样殷切可感的信,在电子邮件时代是再也读不到了。
倒是汪公纪将夫妇俩的性格命运觑得分明,他在1958年4月19日出版的《新闻天地》周刊第531期发表的《赵无极与我》一文中,对此有过极精准的分析:“无极的成就,并不能使得谢景兰高兴,在一个极有自尊心的女孩子心目中反而觉得相形见绌了。天生了她一副歌喉,但不能满足她自己的要求,她弃歌而学作曲,灵感没有跟着来,烦闷苦恼一直萦绕着她,她不愿意做随从,不愿意做附属品,她也要打天下,她要和无极齐名,所以无极的声誉越高,兰兰的苦恼也愈深,终于她不能忍受而出走了。”
这是知人论世。
在香港,在父亲的朋友家里,赵无极与南方女子陈美琴一见钟情:
“她那完美的脸上透着一种柔软而忧郁的气质。”和陈美琴结婚后,心情平复下来的赵无极回到巴黎继续创作。这段时期,他的画室紧邻着毕加索的画室。毕加索当时已年届八旬,一心沉醉于绘画,连孩子都不见。但他对赵无极非常亲切,每次他们在画廊见面时,他都要热情招呼:“矮个中国人!”如果赵无极不在,他就会问:“那个矮个中国人来了吗?”但娇美的新妇、重量级的邻居皆无法填补赵无极因谢景兰的缺失而出现的巨大情感空洞。
从兰兰到拉兰
1957年,离婚后的谢景兰迁居巴黎北郊圣瑞镇。次年,她执范甸南之手,再披嫁衣,更名拉兰(Lalan)。
“只是等我脱去了缪斯女神外衣的那一天,我才发现,我不作画已无法生活。”和赵无极的共同生活还是给谢景兰打下了烙印:尽管在音乐、舞蹈上都有很高的造诣,但她最终投身的是绘画。为自己而爱,为自己而活,为自己而画,谢景兰赢来了自己的新天地。
在范甸南那浓得化不开的爱情中,她如凤凰涅?浴火重生。他鼓励并支持她从事绘画事业。为了响应她,他甚至把小提琴锁起来,改行做起了雕塑——对身为音乐天才的他来说,这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
赵无极从谢景兰那里是“索取”式的吸收,而范甸南却是舍弃自我地“奉献”。他爱她,爱得完全忽视了自己。他的爱情是放大镜,他要她在艺术的天地发扬光大。为了她,他什么都可以舍弃,音乐,乃至生命。而这些,赵无极做不到。范甸南将小提琴锁起来时,表情一定是肃穆的。那架小提琴,分明是上了祭台的“牺牲”,深夜里,它独自呜咽,是英雄失路、宝刀失主的嗟叹。谢景兰,怎能不动容?
她选择范甸南,是情之所归。
爱,是艺术家的负氧离子。有了爱,便可以深呼吸。
得夫如此,夫复何求?谢景兰从此与范甸南夫唱妇随。
她好动,精力充沛。做赵家儿媳时,是赵无极从画室出来“洗手作羹汤”;与范甸南结合后,她却包办了一切,乐做辛劳的小妇人。
亲手煮一杯咖啡,幸福与浓浓的焦香一道氤氲在彼此的眼角。只要有爱,再琐碎的家务也美妙不可言;只要有爱,一碗粥里也照得见天堂的玉宇琼楼。
对视的瞬间,幸福与甜蜜齐飞。她从不后悔与赵无极在最好年华里的相遇、相爱、相依、相拥;更庆幸能够在异乡找到一个与自己灵魂同一版本的爱人,使自己的心灵插翅,轻盈如风。
她调动了全部的艺术细胞开始创作抽象画。她整合了前夫的神韵,又融合了自己在音乐、舞蹈中的诸多感悟,形成了独特的画风。这些集动感、节奏和韵律于一体的抽象画,满蕴着东方文化的精神内涵,昭示了中国古典绘画的静谧与深远,令西方人大为倾心。
她本来便是森林的精灵。
1979年,谢景兰的画作与范甸南的雕刻联袂展出,轰动法国艺术界。
到上世纪80年代,她成为一名著名的抽象画家,在法国已拥有许多“粉丝”。
赵无极是谢景兰绘画艺术的启蒙者,但范甸南却是她的激赏者与成全者。谢景兰从赵无极走向范甸南,完成了艺术的腾飞。
1975年,这对艺术家夫妇买下了巴黎东郊的一所废弃工厂,经大修后成为带有宽敞庭院的三层楼,充当工作室兼起居室。1979年,谢景兰唯一的孩子赵嘉陵携妻儿由上海定居巴黎,一家人分居三处,好在可以经常聚会。
晚年,谢景兰夫妇像许多艺术家一样,把艺术活动迁到了气候适宜的法国南部,在蔚蓝的地中海的沿岸小镇买下了一所宽敞的庭院别墅。
这里鲜花似锦,正适宜滋养她和范甸南的爱情。
独立的艺术之路
分开后的赵无极和谢景兰并没有完全断掉联系。在第二任妻子陈美琴病重期间,苦恼的赵无极曾约见谢景兰,向她倾吐烦恼并咨询办法,但两人终究没有重新走到一起。赵无极不可能为了谢景兰放弃自己的艺术主体地位。而艺术自觉意识业已被唤醒的谢景兰,也再回不到寻常小妇人的故道。
当初,一对少男少女翩然相会于西子湖畔,相聚时有互放的光芒,他在她那里养浩然之气,她离开他展翅试飞,最终,各自成了艺坛上的太阳和月亮。
陈美琴去世后,赵无极与法国女策展人弗朗索瓦·马尔凯生活在了一起。
面对母亲的选择,赵嘉陵选择了彻悟、体恤与尊重:“母亲是那种可以为艺术不顾一切的人,她后来在绘画上有了表现自我的冲动,但她又不希望自己是作为赵无极太太这样一个身份出现。”
“赵无极太太”,一个在世俗人眼里戴着光环的称谓,是荣誉及物质生活的保证,对谢景兰来说,却是牢笼,有囚禁的窒息感。她有翅膀,她要挣脱。赵嘉陵理解母亲的破家求“我”之举:“如果他们不分开的话,可能我会有一个比较美满的家庭,但可能这个世界上就少了一个艺术家。”
这是一个儿子对艺术家母亲的最深刻的理解,正是因了这份了解,才有了豁达的亲子之爱。
谢景兰不否认,她是从“过去的生活伴侣那里,领略到现代绘画造型的”。谢景兰曾对赵嘉陵说,对赵无极的早期抽象画,她是相当欣赏的。
所不同的是,她用色更加浓烈,以蓝色或棕色泼洒之后,再辅以粗重的黑白笔触——如中国书法般的线条。之后,书法式线条成为她绘画中不可或缺的审美符号,并逐渐发展出风格化的特征。
谢景兰对赵无极画风的形成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而谢景兰第一个阶段的书法性抽象作品,受赵无极的影响也很大。1960年,谢景兰在巴黎首次举办个展,从这些早期抽象作品中,不难发现赵无极的影子。
尽管在艺术上才华出众,但因为赵无极的盛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谢景兰的名字常常是作为赵无极名字的后缀出现的。而她离家的意义是个体生命的自在。她在苦苦思索一条独立的艺术道路。
1965年,谢景兰停笔一年,潜心研究中国古代山水画,也从老庄道家哲学中寻找灵感。中国传统文化的因子开始在她的作品中呈现出来。到了后期,她的作品和赵无极的作品有了质的不同。画面转向对自然的描绘,日月、山峰伴随着舞蹈般的韵律,仿佛人迹罕至的仙境;画风静谧祥和,与传统山水画相比,更为简练抽象,由自我感情发泄转为柔和的内省。
“艺术家应该追求自由,不该为声名所累。”谢景兰这么告诉赵嘉陵。
她对艺术的追求从未停止。许多人喜欢她的风景画,她却并没有因为人家要买,就改变探索的方向。
1965年,谢景兰开始用电脑制作音乐,这在当时是非常前卫的。
1973年,谢景兰获得法国文化部颁发的特别奖金,这是为鼓励研究推广音乐、舞蹈和绘画合一的“综合艺术”而设立的。
上世纪80年代,谢景兰不断回中国周游,画风再一次发生变化,具体的形象消失了,返回了抽象。与早期的浓重风格相比,她晚年的画作色彩清新跳跃,线条飞舞,张力十足,每一次转折都如同人体扭动,挥舞着内心的狂热情感。
赵嘉陵喜欢看一段录像,那是母亲去世前几个月拍摄的:74岁的谢景兰在空地上跳起一段现代舞,柔中带刚,舞姿优美。她的身后,是她自己创作的大幅抽象画,蓝绿色,是谢景兰画作的主色调。音乐是她自己谱曲的电子音乐。赵嘉陵回忆说:“母亲每天早上都会跳这个舞,有时会跳四十五分钟,她的身体可好着呢。”
在谢景兰看来,音乐为舞蹈而作,舞蹈的韵律与抽象画相融互补,都是自我思想感情的表达。三折屏风《突然的蓝》就是以这种“综合艺术”为背景创作的,后被法国文化部收藏。
她的抽象作品,兼具中国传统山水的审美元素和韵味,曾为法国文化部购入并作为国家藏品永久收藏。在画家的身份之外,她还同时兼有作曲家和舞蹈家的身份。
谢景兰近一半的画作以及与范甸南合作的大部分雕塑,已被法国文化部永久收藏,并将陈列在法国南部勒拉翁图市正在为他们建造的纪念馆里。她凭借天赋与艺术的自觉和自为,走上了一条以赵无极为起点、以自我为终点的艺术人生之路。
1995年,谢景兰在充满金合欢花香的小镇因车祸去世。范甸南成了失孤的天鹅。自从遇见谢景兰,他便忘却了自己,他以她为天,得见群星璀璨;以她为地,得拥静好岁月。没有她,他满腔的爱谁能承受?她走了,带走了他的相思与哀愁。生而何欢,只因夙愿未了。他精心整理她留下的画作,创作了大量纪念她的电子音乐。这些音乐,无不流淌着天鹅绒般的高贵与忧伤。四年后,他捧着她的画作含笑而逝。
意境·天堂
谢景兰是被命运青睐的女人。她拥有三个“贵人”。一个是前夫赵无极,没有他春风化雨般的艺术浸润,便没有她日后的飞扬;一个是生死恋范甸南,他至死不渝的缠绵爱情,唤醒了她的艺术自觉;另一个,便是她的儿子赵嘉陵,他是她的知己,是她的经纪人,他将她的作品介绍给国人,让她无憾。
谢景兰离世十年后,依照她的遗愿,赵嘉陵带着她的92幅作品来到浙江美术馆举办“回声·天堂——谢景兰艺术回顾展”。
谢景兰始终守住了自己,做纯粹的中国女人。
收藏家波德利认为,谢景兰的创作“很勤奋,但她从未想过要去卖掉她的作品。她不是一个看重物质的人,是很纯粹的艺术家,我想,这应该是她中国文人的特征使然”。“作为一个综合艺术家,她作品中的姿态和动作让我深受感动。在她的作品中,你可以看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子。
在我的印象中,她是一个现代中国文人。”
赵无极不知道儿子回国办这个展览——直到现在,家人都不能在他面前提“兰兰”两个字,那是触动他哀伤的开关。他从来不评价谢景兰的作品。有一次,波德利出版了一本谢景兰的画册,赵嘉陵拿去给赵无极看,他看后说:“这是谁的画?不错。”
2004年谢景兰画展在法国南部举办,赵嘉陵将照相册带回家给赵无极看,他看了很久,说:“这个画得很好。”
赵无极一定看出了许多似熟还生的艺术编码,那里有他,亦有她;非他,亦非她。那里没有人之子,只有自然之子、天地之子。那种空明澄澈的世界,才能让谢景兰安身立命。
正是因为这些纯净的抽象画作,她的生命有了质感。画作,是她纯净生命的表征。
赵无极认为,艺术家应该割去舌头,完全凭作品说话。艺术家越“哑”,作品越“响”。谢景兰从赵无极的光亮里退了出去,不惜喑哑了歌喉,却终于像云雀,直冲碧空,啼亮了整个天地。
历经赵无极,走向范甸南,通过赵嘉陵,她完成了从混浊到透明的淘洗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