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浅予事后分析,罗氏大概请教过她的牌友,设此圈套,迫使梁白波听命于她,保持她的权力地位,让梁白波与她共享一个男人。但在措手不及的情形下,叶浅予却只是慌乱:“我为白波的受辱而不知所措。”
他当然拒绝罗彩云的安排。在这种形势下,梁白波总是一声不吭的,虽不甘其辱,却从不开列爱的清单。她单是看叶浅予怎么做。叶浅予决定避开上海那个家,和梁白波一起到南京找个窝,开始新生活。同时,他请上海一个律师朋友出面,向罗彩云提出离婚申请。离婚不成,签订分居协议。如此一折腾,他获得了和梁白波另组家庭的机会。梁白波甘心在“不平等条约”下和叶浅予共同生活,表现出新女性的极大勇气。对此,叶浅予一直感激不已:“证明她对我的真诚和热恋。”
叶浅予趁机跳出了混沌的封闭家庭,浮游在艺术的浪漫天堂,他俩“既不像初恋那样陌生,也不像结婚那样新鲜”,他们“既是异性的同类,又是艺术事业的搭档”。他俩在一起,艺术上皆有长足进步。叶浅予为南京《朝报》画《小陈留京外史》,梁白波也创作了长篇连环漫画,题为“蜜蜂小姐”,在1935年9月创刊的上海《立报》上连载。作品的主人公是一位都市小姐,造型以胸大、腰细、臀大为特征,犹如蜜蜂,故名为“蜜蜂小姐”。这样的造型,打破了从外形出发的外观法,而用了从人体本质特征出发的内观法。腰细到只剩胸臀之间的一个交点,夸张到近乎变形,故事情节也夸张到了荒唐的程度,着重表现心理。例如,蜜蜂妒忌她的女朋友,恨不得一刀把她斩成两段,画面里就真的把那女朋友斩成了两段,把心理状态画成现实形象,在不近情理中寻求合情合理。“梦”是现实形象的思维反映,和现实生活相比,它既是合理的,又是荒唐的。梁白波所创造的艺术形象,基本上属于意识形态的具体表现,这和她对理想化生活的追求是一致的。她平时喜欢读的书,如王尔德的《道连格雷的画像》、郁达夫的浪漫派小说、殷夫的诗等,都同属一个类型。
《蜜蜂小姐》是梁白波和叶浅予搬到南京同居时创作的,是梁叶爱情的艺术硕果。此漫画刊出时第一天署名是梁白波,可第二天就改成了浅予、宗白合作。此专栏一直连载了25天,颇令人关注。梁白波的“蜜蜂小姐”理所当然地和张乐平笔下的“三毛”、叶浅予笔下的“王先生”平分秋色,皆堪称经典漫画形象。这套连环漫画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出于一位女性之手的画作,连载后引起社会轰动,《立报》的发行量不断上升。梁白波由此成为当时唯一的女漫画家。从事漫画创作以后的梁白波,其思维逻辑和早年那幅女人体画一样,表现了对事物透彻的洞察力。那位挺胸突臀的蜜蜂小姐是个不折不扣的辣女,她的行为不说有涤荡乾坤、横扫三军的气概,至少也是惊世骇俗的。
蜜蜂小姐是大都市新锐女郎,有着女性的通病:虚荣,喜欢锦衣玉食,更喜欢和人“轧姘头”。在她看似肤浅的语言举止中有着人生的真实、灵性的萤火虫似的微光及梁白波对女性、人性的敏锐透视。
为了陪男友去跳舞,蜜蜂小姐将衣橱翻了个底朝天,等她换好衣服,男友却睡着了。胡适曾号召男人要“三从四得”,其中有一条就是“太太化妆要等得”,这个男人显然不合格。但那绣花针般的刺孔却是对着蜜蜂小姐的。想必女人看时都有被刺的微疼与乍痒。
蜜蜂小姐“不要太好色”。有一组漫画,蜜蜂小姐举着甲的照片道:
这位相貌漂亮;复举着乙的照片:这位说话漂亮。遂打电话,请他们都来:
“现在我看着你的相貌,听着他的说话。”读者自然莞尔。路遇漂亮男士,蜜蜂小姐有高招,做出被狗追赶状仓皇大喊“救命”,扑向男士怀中:“您人真好!”随即挽住男士胳膊,将狗抱在怀里:“那狗原是我自己的。”
《蜜蜂小姐》也讽刺自作多情的男人。蜜蜂小姐向着某男奔去:“亲爱的。”捧花男士心里那个美啊,蜜蜂小姐却抱起他身后的一只狗:“我们该亲热一下。”某男颓然倒地。
也有隽语式的画面。某男对蜜蜂小姐大唱赞美诗:“你青春花一般的繁荣”,“你脸芙蓉一般的美丽”,“你腰肢杨柳一般的细”,蜜蜂小姐听得不耐烦了,回道:“我也不是一本植物学!”文艺腔的作家看到,要脸红了。
蜜蜂小姐时或向男人吹嘘:“我是全能选手”,“游泳比鱼还活泼”,“铁球是破世界纪录的”。结尾的抖包袱,却令画中男士晕倒:“问我为什么弃权么,我们女人是会肚子痛的呀!”
梁白波还让叶浅予笔下的王先生和小陈走入蜜蜂小姐的生活中。他俩看见性感的蜜蜂小姐时的那副“贼腔贼样”,极具讽刺效果。
以和事佬的名义巧夺女友的男友,将跟踪者引向女厕所,以媚功打发上门贼……蜜蜂小姐很“小女人”,她的种种小把戏小智慧,令人发噱,却也尽现世态百相。这些漫画背后,是梁白波的慧眼慧心,是她和叶浅予北平浪游、南京逍遥的幸福生活在艺术上的浪花泼溅。
当时张若谷写了一篇关于巴黎穷艺术家生活的小说,题旨叫“婆汉迷”,是从法文Bohemien这个词翻译过来的,意思是流浪汉或不受生活拘束的艺术家。在南京,叶梁二人过的便是这种“婆汉迷”生活。梁白波是真心欣赏并沉醉于这种艺术家特有的生活的:“有六块钱在附近小饭馆包饭一个月的享受,她很满足了。”物欲极薄,对精神之爱必有过高要求。
她有一本爱不释手的书:《邓肯自传》。
1930年代,世界著名舞蹈家伊莎多拉·邓肯(IsadoraDuncan)因欠债而被逼写就的自传风靡世界。苦苦探寻自我的中国新知识女性,对邓肯的自由解放性格推崇备至。当时邓肯因车祸去世不久,书刚译成中文,林语堂即妙语推介:“邓肯自传坦率得令人发窘,生动得让我们感到一个亮丽生命的耀现……”
《邓肯自传》是继卢梭的《忏悔录》之后又一直抵灵魂的传记文学。
作为女性自传,它因关注女性个体自由、自我体验和精神回归而呈放出迷人的光彩。
梁白波是带着何种心情阅读邓肯的?惊奇、艳羡、失落……邓肯的人生富有刺激,引人入胜。梁白波也要去探险,体验个中的离奇。
书中处处泛着性灵的光芒。阅读时,梁白波能捕捉到天鹅温柔而坚毅地拍击翅膀的意象——美丽而泼辣的少女邓肯,与众多优秀男人情感纠葛的邓肯,怜子如命的未婚妈妈邓肯,勇敢地执起跨国恋人之手的邓肯,巡回演出在舞台上飞扬恣肆的邓肯……她在内心深处画上了一叠问号:邓肯何以如此自由奔放?她的舞蹈生活,她的个体,她的性爱……邓肯是奇迹。她冲破王公贵族设置的芭蕾式的优雅樊篱,舞出了自由的精神——真正的美利坚精神;她从女性狭隘的天井里一飞冲天,在男权的领空自在翱翔;她希望左挈艺术右擎爱情,不惜为此头破血流……邓肯与俄罗斯天才抒情诗人叶赛宁的跨国婚姻最为梁白波激赏。
1921年11月7日,苏联“十月革命”四周年纪念日,莫斯科文艺界在莫斯科大剧院举行庆祝晚会。叶赛宁完全被台上的邓肯征服了;而邓肯更是被那双散布着爱情信息的蓝眼睛猝然击中心房。一双儿女随车坠入塞纳河的邓肯,需要借助爱情来疗伤。爱情冲破了年龄及国籍的樊篱——邓肯比叶赛宁大17岁,两人几乎全靠热吻和拥抱来交流。邓肯从不缺乏爱情。叶赛宁之前,她有N位情人,从百万富翁到不名一文的艺术家,无不拜倒于她的石榴裙下。邓肯有高调浪漫的爱情观,她把优秀男人比作美妙的乐曲,认为阅读男人如同鉴赏乐曲,她以沉醉于各式曲调为荣。虽遭时人诟病,她仍乐此不疲。爱情是驮载灵感的翅膀,没有爱情,她的舞台生涯便不会流光溢彩。然而,激情消退后,“快乐的自由舞之母”与“忧郁的诗人”之间却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面对在酒精和吧女中寻找慰藉的叶赛宁,邓肯终于失去了耐性,她扬起马鞭狠命抽打着家具——那尖利的鞭哨。暴力的哨音一举摧毁了浪漫的婚姻。
1923年秋,邓肯和叶赛宁的爱情温度骤然降至冰点,叶赛宁将邓肯送到高加索疗养,自己搬到了前情人别尼斯拉夫斯卡娅那里去住。莫斯科成了伤心地。不久,邓肯定居巴黎。一位西方记者曾问她:“在您的一生中,您认为哪一个时期最难忘、最幸福?”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俄罗斯!只有俄罗斯!在那里,我获得了存在的最大价值……”自始至终,叶赛宁都是邓肯最珍爱的恋人。1925年12月28日凌晨,酒精、忧郁和失意困扰下的叶赛宁,在圣彼得堡结束了年仅30岁的生命。邓肯闻讯,悲痛欲绝。
1927年9月15日,在尼斯,邓肯试驾一辆“布加蒂”汽车时,一条她跳舞时及日常喜用的红色长围巾,缠进了刚跑动并已开出几米的车轮下,邓肯的脖子瞬间被拧断……“生如夏花之绚烂,死若秋叶之静美。”邓肯以舞蹈来抒情,以爱情做深呼吸,生命何其绚烂多姿。舞蹈让她站到荣誉的峰顶,爱情却使她坠入毁谤的低谷——她却满不在乎。她在肢体上的自觉意识,她在情爱上的破旧举措,她的激情,她的率性,她的善良,皆是人类罕见的精神财富。她不可多得的才艺,她在女权上的努力探求,无不令人叹为观止。
邓肯作为艺术家,对坦诚火热的爱情生活的不倦追求和永久向往,对艺术的深刻见解,以及将艺术与婚恋打成一片的人生,构成了强大的磁场,强有力地吸引着梁白波,也深深地影响着她。从某种程度上说,和叶浅予的南京“婆汉迷”生活,便是梁白波关于邓肯精神的一次身体力行。
叶浅予画过一组速写漫画,叫做“皮啖泥啖”——这个怪名正是梁白波的杰作,是郊游野餐Picnic的音译。这组漫画的是四个人租了马车去鸡鸣寺野餐,是南京优游生活的写照。
叶浅予给《朝报》画连载漫画,他要负担上海夫人的分居费,生活是拮据的,但梁白波却安之若素。她的心,本不在金玉珠宝间。
不论众友人欢聚一堂,还是二三知己间倾吐心声,梁白波都选择沉默。她总是一幅“脉脉不得语”状,除了偶尔发出几句十分精辟幽默的语句外,她极少放言高论,她不愿意用语言表现自己,也从来不谈当时时髦的政治——她对政治失去了热情,越来越趋于内敛,华美的言辞令她感到苍白无力,她只相信行动中的决心。
叶梁二人志趣相投,同甘共苦,在创作上相互启发和激励,同居生活有声有色。
多年后,叶浅予还对梁白波感激不已:“和白波一起生活的几年,对我艺术上帮助很大,我思想深处总潜伏着那位才女的倩影,无法抵抗。”
“我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就常感到是和诗人相叙在一起,她在这方面的吸引力,推动我在创作《王先生》漫画时,获得了新的想象力。比如《王先生到农村去》那套画,我的思维活动不是局限在固有的生活观察中,而能够延伸到地方政府压迫和剥削农民的现实;有时灵机一动,揣摩农民为保护自己所发挥的幻想,进而扩大到社会多方面人物和农民的依存关系。
这对社会的深层发掘,使我的想象力长起了翅膀,说得形象一点,也许是白波的灵魂里的某些素质移植到我的灵魂之中,催化和异化了我漫画创作的思维能力。”
两人在一起,无论是创作灵感还是生活激情,对叶浅予,都是加法,乘法,是自身的倍数;对梁白波呢,则好像是相反的,是减法,除法,连自己都迷失了……
漫画界从此失去一颗发光的彗星
梁白波外表沉静,却拥有复杂而喧嚣的内心世界。她热爱艺术,但心性懒散,创作并不多。1934年冬,她给《小说》半月刊画过封面,她有很多画封面的想法,可最终只画过一幅。黄苗子记得她常说:“我心里常想着好多我要画的好画,可是经常把它放过了,我捕捉不住。”
这固然是不够勤奋所致,却也是不在状态所造成的缺憾。和叶浅予的同居生活,没有激发出她的创作欲望,反让她产生幻灭感。
梁白波有着知识女性特有的清高。她性格内向,有些“孤傲”——既不容易受人之惠,也不容易为人所知。她一生的坎坷,与她的性格密切相关。她虽与一帮友人过从甚密却不大看得起人,当代画家中,她只对庞薰等少数人的作品有好感。但她也不轻易臧否人物,某人的画怎样,某人的为人怎样,她都放在心里,不轻易评是论非。
和叶浅予在南京过“婆汉迷”生活时,梁白波有时来上海,找到友人黄苗子,毫不避忌地要在他那里住上一两晚,黄苗子习惯了这位“叶大嫂”的性格,“无邪地把卧床让给她”,自己打地铺。她有时一个人很晚回来,第二天醒来黄苗子问她,她只淡淡地说:“跳舞去了。”
黄苗子很欣赏梁白波的个性。他想到,1930年代的中国,人言犹可畏,阮玲玉就因情路坎坷而结束了生命,梁白波却根本将“人言”抛诸脑后,“胸怀坦荡地我行我素”,的确无愧为“中国的邓肯”。
1937年7月,“卢沟桥事件”爆发,8月,日寇大举进攻上海。叶浅予和梁白波回到上海,沪上所有漫画杂志被迫停办,与此同时,上海的漫画家们成立了上海漫画界救亡协会,并组织起抗日漫画宣传队,号召画界同仁奔赴祖国各地,开展抗日救国宣传活动。这支宣传队的成员有叶浅予、张乐平、梁白波、廖冰兄等人。梁白波是这条战线上一员勇敢的女将,和宣传队战友一起过着艰苦的生活。除了画大幅布画外,在武汉时,还为每期《抗战漫画》月刊供稿,构思与造型独具风格。通过战时生活的锻炼,他们的同居生活出现过短暂的欣欣向荣景象。
她为叶浅予作的一幅水彩肖像,感情充沛,潇洒自得。
在上海的《救亡漫画》和武汉的《抗战漫画》等刊物上,梁白波刊登过不少洋溢着抗战激情的出色作品。1938年发表在《抗战漫画》上的漫画《站在日军前面的巨人——游击队》是梁白波抗战时期漫画的代表作品。
画面中游击队员的高大背影顶天立地占据着中心位置,他两手紧握长枪,面对偷偷爬进中国土地的日本侵略者。游击队员这个“巨人”与入侵日寇形成强烈对比,游击队员以压倒一切敌人的英勇无畏气概耸立在日寇面前。虽然游击队员只出现一个背影,但作者对人物装束和气质做了富有特征的描绘,以粗黑圆润而带装饰味的用笔和饱满的构图刻画人物,增强了游击队员雄壮威武的力量感。
同年创作的《妇女参战》一画,曾被选送至苏联展览,深得好评。她还创作了《军民合作,抵御暴敌》、《跑出厨房,走出闺房,去负杀敌的重任》等优秀漫画作品。
在自传体回忆录《细叙沧桑记流年》一书中,叶浅予对梁白波的艺术天分给予了中肯的评价:“回忆在南京的生活,那是我们最美好的日子。
我充分享受了一个才女的一切赐予,充分感受到她在艺术上对我的启发。
尽管这几年也有许多磨难,但所收获的比失去的多得多。白波不是一个寻常的女性,她有不吝施舍的精神,也有大胆占有一切的勇气。在那个年代,虽然有社会风气的熏陶,她内心的叛逆因素却起了主导作用。像我这样一个屈从于封建家庭的人,居然敢于挣脱束缚手脚的绳索,关键在于白波的大胆与勇敢,支持我竖起反叛的旗帜,和她一道去探索新的人生道路和艺术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