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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张充和:海水洗得尽人间的烟火,洗不褪小瓶口剪春罗的红(2)

张充和于1938年12月到达昆明,稍后参与杨振声、朱自清、沈从文主持的教科书编辑事宜。1939年3月教科书编辑工作渐近尾声,张充和开始在呈贡乡下养病。1939年5月沈从文一家与张充和开始在呈贡杨家大院居住。在昆明期间,张充和常依傍三姐兆和居住,其独擅一时的昆曲演剧才能,独具风格,已渐为昆明喜好拍曲之人所知,但流传不广。沈从文在给大哥沈云麓的家信中替张充和叫屈:“昆曲当行,应以张四小姐为首屈一指,惜知音者少,有英雄无用武之感。”

这样的话,沈从文一定不止一次对来访者提及,比如他的得意门生汪曾祺。

汪曾祺在《晚翠园曲会》中记下了张充和在曲会上的风采。云大中文系几个同学组织一曲社,在云南大学西北角的“晚翠”花园拍曲子、开曲会,借用一个小教室,摆两张乒乓球桌、二三十张椅子,曲友毕集,就拍起曲子来。

曲社策划人是西南联大中文系教员陶光。这位面白身长美丰仪的昆曲爱好者有一个特别之处:喜欢同时穿两件衬衫。陶光对张充和非常倾慕,但张充和只把陶光看作一般的朋友。陶光后来经刘文典撮合,和一位唱滇戏的女演员结了婚,因感情不谐,不久便离婚了。陶光后来到台湾,悒郁潦倒,客死台北街头。遗诗一卷,嘱人转交张充和。

这样的爱情,总让人想到夹在书页里的栀子花,馥郁芳香,却有淡淡的哀怨,像白色花瓣上的青痕。爱的烙印,比生命还要久长。

张充和没有跟陶光、汪曾祺等人拍曲子,也没有参加过同期,但是她的唱法却在曲社中产生很大的影响。张充和能唱很多戏,唱得非常讲究,运字行腔,精微细致,是名副其实的“水磨腔”——就像水磨一样,咿咿哑哑地磨着,韵味丝丝缕缕地抽出,绕梁不绝。汪曾祺形容张充和唱“受吐”,“娇慵醉媚,若不胜情,难可比拟”。可想,倾倒了台下众生!后来,汪曾祺等人唱“思凡”、“学堂”、“瑶台”,用的都是张充和的唱法——张充和灌过几张唱片。

留居云南后期,充和参加了大量昆曲活动,结交了很多曲友。其中,既有业余曲友组成的曲社,也有联大师生组成的曲社。这些活动为充和的交游打开了局面。“许多人都是充和在昆曲活动中认识的。他们看了她的演出,然后赠诗给她,这是他们自荐的方式。”

1939年11月孙中山诞辰纪念会,会议中奏了哀乐。蒋介石认为这是严重失仪,因为古有明训,哀乐以三年为期,而孙中山已经逝世十四年了。蒋介石亲自下令要教育部成立礼乐馆,结合一批专家协助政府正定礼乐。在蒋介石设想中,这个礼乐部类似古代中国皇权政府之“礼部”。

1940年,充和“在教育部新成立的礼乐馆里任职”。充和决定以《诗经·小雅》中的《鹿鸣》来迎接外宾。

充和花了几个月,终于选出24篇典仪适用的乐章,用毛笔精心誊写了两份,充分展露了她的书法造诣。她所誊写的那两份底稿,有一份呈给了蒋介石,成为他至爱的读物,但不幸在他赴印度访问时遗失,从此不知去向。

在重庆期间,充和师从沈尹默学习书法。沈尹默不个别教学,但愿意让充和看他写字。“她若愿意拿自己写的文章来,他也会阅读、修改。他们没有什么正式的约定。每隔几个月,充和就坐一小时的公车或在运送煤油的卡车上搭个便车,到坐落在歌乐山的沈宅去。”他们也诗词赠答。

充和将沈尹默看作自己的第二位恩师——第一位是朱谟钦。充和说,她初遇沈尹默时并无意求师,但在沈家书房里看他写字,当下就起了见贤思齐之心。沈尹默起初客气地称充和为“充和女史”,后来见充和一心求教,才改口称她“充和女弟”。充和受沈尹默的影响,把她从小养成的习惯扩而广之,制订了更严格的日课表:早早起床,临帖三小时,如果还有时间,就继续临学。晚年的她运笔写字的那双手臂仍和少女时一样有力。

张充和的书法结体用笔似晋朝人。

她身上流淌着魏晋的文化风流。

近代诗坛大家汪辟疆有诗:“此时幽事那复得,尽日闲情欲付谁?北体偶临张黑女,新词合和比红儿。”此处的“张黑女”字面上意指魏碑晚期作品《张黑女墓志铭》,即《张玄墓志》,此铭文有遒厚精古、神妙兼备之称,实隐指张充和。与张充和同时在重庆礼乐馆供职且多所往还的卢冀野,曾以“绿腰长袖舞婆娑”之句勾勒出充和软舞轻盈的神姿曼态,他对张充和的性情、容貌和身份,也有记录:“她们的父亲在苏州王废基办益乐女子中学……她用‘张玄’这名字进了北大中文系……‘张玄’就是‘张黑女’,她也许因为皮肤有一些黑,所以她袭了黑女之名。一切生活方式都属于‘闺阁式’的,爱梳双鬟,爱焚香,爱品茗,常常生病,多少有些‘林黛玉’的样儿。”

重庆时期的张充和,已成了古典文化的形象大使。

卞之琳的苦恋

1933年初秋,在北平西城达子营28号沈从文家,22岁的卞之琳认识了在北大中文系念书、常着一顶小红帽的张充和。

那顶小红帽,从此生动在他的心中。

卞、张二人都来自江南,同在北大上学,皆爱好昆曲和文艺……掐指一算,两人原来有这么多相同点,这个发现让卞之琳兴奋不已。闻一多说卞之琳是年轻人的特例:不写情诗的诗人。卞之琳将此语视为前辈对后进的褒奖。他也很自得地立誓:不写私生活。但张充和的出现,改变了他的创作理念。卞之琳在他的《〈雕虫纪历〉自序》中述及这一变化:“在一般的儿女交往中有一个异乎寻常的初次结识,显然彼此有相通的‘一点’。由于我的矜持,由于对方的洒脱,看来一纵即逝的这一点,我以为值得珍惜而只能任其消失的一颗朝露罢了。不料事隔三年多,我们彼此有缘重逢,就发现这竟是彼此无心或有意共同栽培的一粒种子,突然萌发,甚至含苞了。我开始做起了好梦,开始私下深切感受这方面的悲欢。

隐隐中我又在希望中预感到无望,预感到这还是不会开花结果。仿佛作为雪泥鸿爪,留个纪念,就写了《无题》等这种诗。”

事实确实如他所说,是他私下里做好梦,就像一只蜘蛛,躲在暗处,密密地织着自己的情丝,并没有画外音,并不自圆其说。因此,他这种隐蔽的爱,张充和可能有所察觉,却并不心动。

卞之琳喜欢这种“自虐”式的暗恋,喜欢云山雾罩一般的朦胧之恋。

而这样的恋爱方式,显然非张充和所欣赏并认可的。她的心河,本来就比一般知识女性要深广得多,这种“浅尝辄止”、欲爱不爱的爱法,岂能让她得到情感的最大满足?

1935年,张充和因病辍学,回了苏州老家。第二年10月,卞之琳由于母亲病逝,回家奔丧。事后,他由家乡海门去苏州探视张充和,在张家小住几日。张充和以朋友身份,陪他游览了一些风景名胜,以尽地主之谊,但也仅此而已。

1937年初,卞之琳曾南下江浙、上海等地游历,对于张充和,“多疑使他不能自信,文弱使他抑制冲动”。

他对于结果已无奢望,只是唯美地爱着充和,一位装饰了他青春梦的拥有古典情怀的少女。

卞之琳苦恋张充和,同时代的人稍有记录。西南联大时期,夏济安与卞之琳是同事,过从甚密,日记中颇多涉及卞、张之恋。如1946年4月8日:“晚饭后卞拿他所珍藏的张仲和(应为张充和)女士所唱自灌的铝质唱片开给大家听……”

卞之琳以结识、走近张充和为荣。她就是他的一尊女神,他只在亲密友人处眉飞色舞地提到她。

沈从文《绿魇》中也含蓄地提到了卞之琳追求张充和:“一个从爱情得失中产生伟大感和伟大自觉的诗人,住在那个善于唱歌吹笛的聪敏女孩子原来所住的小房中,想从窗口间一霎微光,或书本中一点偶然留下的花朵微香,以及一个消失在时间后业已多日的微笑影子,返回过去,稳定目前,创造未来。或在绝对孤寂中,用少量精美文字,来排比个人梦的形式与联想的微妙发展。”

在张充和心目中,卞之琳似乎并非“知音”。他单知道她的多才,看不到她精神深处的恣肆与汪洋。而这些,都未能逃过沈从文的“法眼”。

沈从文笔下的诗人,“还完全不明白他所爱慕的女孩子,几年来正如何生存在另外一个风雨飘摇事实巨浪中。怨爱交缚之际,生命的新生复消失,我人间情感与负气作成的无可奈何环境,所受的压力更如何沉重。这种种不仅为诗人梦想所不及,她自己也还不及料,一切变故都若完全在一种离奇宿命中,对于她加以种种试验。这个试验到最近,且更加离奇,使之对于生命的存在与发展,幸或不幸,都若不是个人能有所取舍”。

这段话非常含蓄,非常不易令人理解。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卞之琳爱而不得、将忧愁化为诗行和巨著时,张充和本人其实并不轻松,她也经历了一些惊涛骇浪般的情感冲击,也因一些横溢的情感饱受折磨。不过,这些,却和卞之琳无关。

1941年初,张充和到重庆。卞之琳住在云南呈贡乡下她住过的那间屋子里,面对着她留下的一花一物,搭建着爱情的虹影。他时常带着5岁的虎雏,用竹叶折成小船,装上一朵野花,或一个泛白的螺蚌,加上一点美丽的希望,让小船顺流而去,希望这个5寸长的小船儿,能流向两千里外的张充和的身边,将他的心意捎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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