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小举动消耗不了心头的热情,他便抱了宏愿,预期用英文写一部50万字的洋洋大作,来承载他心头满满的爱情。这部长篇小说就是《山山水水》。其中,梅纶年便是以卞之琳自身为原型的主人公。这部小说以武汉、成都、延安、昆明等4个城市为中心,以林未匀、梅纶年二人的悲欢离和为主线,展现众多知识分子在战争中的精神状态。叙述视点的不断交替,空间场景的位移变换,以及情节的相互递进,使得小说像一部山水长卷螺旋式地铺展开来。两年后,这部小说完成了。有人问及作品如何发表时,卞之琳便带着不自然的微笑,十分慎重地说:“这不忙发表,需要她先看过,许可发表时再想办法。”
而沈从文显然并不看好他的爱情。他判断,他的作品的发表与否,“对于那个女孩子是不能成为如何重要问题的”。而在小虎雏的梦里,“梦见四姨坐只大船从溪里回来,划船的是个顶熟的人。船比小河大。
诗人舅舅在堤上,拍拍手,口说好好,就走开了”。
那艘船,没有卞之琳的份儿。
这部小说,张充和一定看了,但似乎没有触动她。她的学者气度与他的诗人气质不合拍。他不能给她情感的最大满足。
才貌佳绝的张充和背后,“众神喧哗”。他们或是昆曲界名流,或是书法家,或是诗人,而且,她的爱慕者有个共同点:将这种爱延续了一辈子,爱情和生命一样长。她完全值得他们这样做。那是她才华的厚度、深度及广度所具备的气场。
对于爱情,张充和一定是心向往之的。三姐夫沈从文的诗句恰如她的心声:“小瓶口剪春罗还是去年红,这黄昏显得格外静,格外静。黄昏中细数人事变迁,见青草向池塘边沿延展。我问你,这应当‘惆怅’,还应当‘欢欣’?小窗间有夕阳薄媚微明。”众多的爱慕者给她带来了悦人的欢欣,但更多的却是“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式的惆怅。
“为希望从这个梦魇似的人生中逃出,得到稍稍休息,过不久或且居然又会回到这个梦魇初起处的旧居来,然而这方面,人虽若有机会回到这个唱歌吹笛的小楼上来,另一方面,诗人的小小箬叶船儿,却把他的欢欣的梦,和孤独的忧愁,载向想象所及的一方,一直向前,终于消失在过去时间里。淡了,远了,即代号可以从星光虹影中回来,也早把方向迷失了。”
对人性有着深刻洞察的沈从文在关注着这位才华横溢的妻妹,在她身上求证“人生”的庄严神圣、“人性”的复杂多元。
张充和又回到呈贡乡下。而她离卞之琳是越来越远了。他“全不曾想到这只美丽小船三年来在海上连天巨浪中挣扎,是种什么经验。为得来这个经验,又如何弄得帆碎橹折,如今的小小休息,还是行将准备向另外一个更不可知的陌生航线驶去”。
沈从文早就看出卞之琳在思想及情感上与张充和的隔膜。他只能是她的欣赏者,不能走进她幽深的内心。
1946年5月,卞之琳到上海,准备北返他所在的南开大学。他又一次见到了刚刚从重庆回到上海的张充和,于是在江南逗留了近半年,其间还曾到苏州九如巷张充和家里过中秋节。1947年临近暑假时,卞之琳为了办理去牛津大学访学的出国手续,又来到了南方,在苏州小住数日,与张小姐话别。不久,张充和就去了北平,在北京大学担任昆曲和书法教师。
又一次擦肩而过,从此“此恨绵绵无绝期”。
嫁给胡人
沈从文预言的“陌生航线”,终于在40年代末期姗姗来迟。
1948年3月,在北大西语系任教的傅汉思由金盽介绍,认识了沈从文。这个德裔犹太人对中国的一切都感兴趣,他想学习北京话,就跟沈从文的两个儿子龙朱(小名小龙)、虎雏(小名小虎)一起玩。来沈家的次数多了,自然认识了在沈家住的张充和。傅汉思回忆:“过不久,沈从文以为我对充和比对他更感兴趣。从那以后,我到他家,他就不再多同我谈话了,马上就叫充和,让我们单独在一起。”
两人恋爱了,连人小鬼大的虎雏都瞧出来了。他一看到他们就嚷嚷:
“四姨傅伯伯。”他故意把句子断得让人弄不清到底是“四姨,傅伯伯”还是“四姨父,伯伯”。他这种特殊称法总让傅汉思莞尔。此时,傅汉思也跟着张充和叫沈太太“三姐”。他也常和沈家人一起进餐。
1948年11月19日,两人结婚了。为了使婚姻在中美两国都合法,他们准备了一个中西结合的仪式。有美国基督教的牧师、美国驻北平领事馆的副领事到场证婚。参加婚礼的还有充和两个堂兄弟、沈家两个孩子和几个好友,连牧师夫妇一共十四人。沈从文、金盽作为介绍人参加婚礼;由于傅汉思的父母远在美国,杨振声教授代表男方家属参加婚礼。傅汉思在给父母的家书中写道:“我们前天结婚了,非常快乐。仪式虽是基督教的,但没问答,采用中国惯例,新娘新郎在结婚证书上盖章,表示我们坚定的决心。”
后来,大家欢欢喜喜地吃结婚蛋糕。小虎最喜欢吃,他说:“四姨,我希望你们天天结婚,让我天天有蛋糕吃。”一片笑声中,充和不禁想到一段趣事。40年代初,她与诸多文化名流交游。章士钊很欣赏充和,对充和因战乱流寓西南的落魄很同情。他在赠张充和的诗中,曾把她比作东汉末年的蔡文姬:“文姬流落于谁事,十八胡笳只自怜。”当时充和不悦,认为“拟于不伦”。现在,她自嘲道:“他说对了,我是嫁了个胡人。”
苏东坡曾称被贬的自己为“闲人”,自嘲,亦不乏自得。张充和收藏的印章中,有一方印曰“作个闲人”,出自治印名家赵穆之手。深得中国传统文化之浸润的张充和,一直将“作个闲人”视作人生最高境界。
这样的“闲人”,亦是文人们追求的终极目标吧。
张充和一直保留着识修给她的地契。它们陪着她从合肥到苏州,从云南到重庆,在乱世里辗转,给了她生存的安全感。在异乡,它们是她农耕庄园梦的蓝图,是乡愁山峦上的晴岚,是亲情的重要凭介。揣着祖母亲赐的地契,在山高水远的异乡,张充和的“闲人”梦会和故乡的明月一样圆满吗?
鱼化石
夏志清在他哥哥写的《夏济安日记》一书的前言中说:“他(卞之琳)多少年来一直苦追一位名门闺秀(沈从文的小姨,写一笔好字,也擅唱昆曲)。我离开北大后,她同一位研究中国文学的洋人结了婚,卞之琳的伤心情形可想。”夏志清曾将张充和视为卞之琳的爱人。“爱人”,是个想当然的默认称号。在相当长时间内,卞之琳自己便是这样定位的。但对充和来说,这却是个挂名虚职。
1949年1月,充和与新婚的丈夫傅汉思一起赴美。
卞之琳失去了张充和的爱情,却收获了情诗。痛苦的沙子,在时光的磨砺下,变成一粒珍珠。
在二姐允和眼里,卞之琳其实一直在害单相思,他和四妹根本就合不来,一个太朴讷,一个太活跃。四妹从未答应过卞先生,而卞先生却始终不渝,坚持不懈,还经常跑到周家来哭鼻子,诉说自己对四妹的爱意和四妹对自己的绝情。当然,四妹一方面躲着卞之琳,一方面表现得挺大方的。有一回,卞之琳兴冲冲地跑到周家,不停地念叨着:“四妹对我真好!”原来四妹吻了他一下——那只不过是四妹学了西洋的礼数,卞之琳却当了真。张允和说,她敢断定卞之琳都没有吻过四妹,因为卞之琳太胆小、文弱,缺乏男子汉的气概,不会讨女孩喜欢。有一回,卞之琳和四妹一起去野外玩,上坡时,卞之琳想扶四妹一把,但又不敢伸手,只是在那儿犹犹豫豫、战战兢兢。张允和说:“像卞之琳这样如何能追到心比天高的四妹呢?”作为诗人的卞先生是把四妹作为一个理想形象来追求的,这样的追求在现实中注定要碰壁。好在那场由卞先生独演的悲剧只延续了十多年,而没有纵贯他的一生。
1948年底,卞之琳离英返国,隔年4月,出任北大西语系教授,结识了当时年仅26岁的女编辑青林。1955年10月,苦等十五年的卞之琳才结婚。
婚前两年,卞之琳南返江、浙,经年参加农业合作化的试点工作。秋天的一个晚上,卞之琳来到了苏州,恰巧被接待住进了张充和的旧居——过去她曾独住的一间楼室。“秋夜枯坐原主人留下的空书桌前,偶翻空抽屉,赫然瞥见一束无人过问的字稿,取出一看,原来是沈尹默给张充和圈改的几首词稿。”他如获至宝,捧走了词稿,精心保存。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作家选集》丛书的《卞之琳》卷上,卷首有一张卞之琳与张充和同游苏州天平山的照片。她一直是他心灵上的封面女郎。
1980年卞之琳访美,与时任耶鲁大学艺术系讲师的张充和见面。
2000年2月2日,卞先生驾鹤西去。六十年的沧桑情史,似乎该划上句号了。
就在卞之琳被送到八宝山的次日,卞的女儿青乔驱车前往中国现代文学馆,将他1937年8月于雁荡山大悲阁为张充和手抄的一卷《装饰集》
以及一册《音尘集》捐赠给了馆方。
2001年,诗人周良沛在悼念卞之琳的文章中写道:“他与张家小姐诗化的浪漫,在圈内早是公开的秘密。看着说话做事总是认真得不能不感到严肃的他,是没有勇气开口谈这些事。有次偶尔讲到《十年诗草》张家小姐为他题写的书名,不想,他突然神采焕发了,不容别人插嘴,完全是诗意地描绘她家门第的书香、学养,以及跟她的美丽一般的开朗、洒脱于闺秀的典雅之书法、诗词。这使我深深感动他那诗意的陶醉。我明白了,年轻诗人首次于爱的真诚投入,是永难忘怀,无法消退的。虽然只是梦中的完美,又毕竟是寂寞现实中的安慰。”
“海水洗不尽人间的烟火”,也洗不去那如海如洋的深情。曾经的痴嗔,都已化为鱼化石,生动在文学史的扉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