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里的女儿心
我偏爱女作家的原因是,她们的文字里有颗女儿心。
苏青在《我国的女子教育》中快人快语:“所以我对于一个女作家写的什么男女平等呀!一齐上疆场呀!就没有好感,要是她们肯老实谈谈月经期内行军的苦处,听来倒是入情入理的。”苏青笔下不抱好感的女作家,可能正是著有《从军日记》的谢冰莹,因为谢冰莹喜欢鼓吹“男女平等”、“一齐上疆场”的。苏青至少也得承认,她“老实谈月经之苦”的文章有人爱读,谢冰莹要人上疆场的文章也有人爱读的。因个人爱憎,而对别的女同行的写作指手画脚,似乎有失优雅。但苏青只是说真话,没有存损人利己之心,应该被原谅。
谢冰莹是抱着民族大爱参军的,她的军旅生涯是可持续的,由北伐到抗日,绝非为了体验例假中的行军之苦,故焉会去写那些小女人的琐事。
谢冰莹的《从军日记》比苏青的《结婚十年》要恢宏得多。
我读女作家,喜欢与其文字劈面相逢,被惊撼后再去了解她的生平。
是那种慢慢的了解,类似于剥笋,在直接与间接的阅读中,在有意与无意的碰撞与提醒间,将强加于其身的、附庸的外壳一层层剥落,最后直面那柔弱而婉丽的内心。
我最初读的是谢冰莹的《离婚》。老舍、钱锺书、鲁迅都曾以离婚为题材,写过脍炙人口的小说。令我最感动的却是谢冰莹的《离婚》。
小说采用日记体,主人翁曼茵是旅长太太,她曾拥有美好的小家庭,丈夫强在前线杀敌,她在后方拉扯着两男一女,一心巴望着战争胜利、全家团圆。敌机轰炸时,她拎着强的情书和日记跑警报。然而,甜蜜的家庭不保了,女儿夭折,强在前线与一个面相丑陋的女招待同居,而且又有了一个儿子,——他希望坐享齐人之福。曼茵经历了爱的幻灭。她不愿要婚姻的空壳,不愿做婚姻的傀儡,一再要求离婚,可是强却不愿背上负心的罪名,逼她接受现实。曼茵走上自强道路,她重新拾起会计书本,当起学生,最终在一家女子企业公司当了会计。新的爱情来了,曼茵却无勇气接受。强用手枪威吓深爱曼茵的殷,绝望的殷娶了一个不爱的女人。曼茵痛定思痛,决然地在报上登了和强离婚的声明,且详述强纳妾、遗弃母子的罪行。她焚烧强的日记、情书及照片,将曾经甜蜜的往事化为灰烬,希望借此复活。曼茵最终明白:“女人的理智要能战胜情感,才不致做爱情的俘虏;女人要有思想,要能够经济独立,才不受男子的压迫;她应该时时刻刻想到有一条自己必走的路,不依赖别人,完全靠自己的力量走去!”曼茵准备携两个儿子回母亲身边:“前面摆着的是一条新的道路,不管是康庄大道的坦途也好,不管是荆棘纵横的小路也好,我总得大胆地勇敢地走去……”
铿锵的文字,飒爽的女子。
谢冰莹文笔婉曲,读她的文字,像口含薄荷糖,既甜蜜又薄凉。她将女性在两性对峙冲突时的心理刻画得极精细,能拨动读者的心弦。而她之所以有此笔力,和她本人丰富的情感阅历不无关系。
1991年8月,澳大利亚华人女作家孟华玲在旧金山访问85岁的谢冰莹,她坦陈年轻时确实非常浪漫,在和贾伊箴教授结婚前,有三个没有结婚的同居男友。她说:“所以后来很多很有名的人都骂我说谢冰莹是浪漫主义,吹了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都吹了,真是浪漫得不得了……现在老了,不恋爱了,年轻的时候太调皮呀,太不像话啊。”
逃婚的新娘
谢冰莹原名鸣岗,字凤宝,又名谢彬。1906年9月5日出生于湖南省新化县大同镇谢铎山。
父亲是清朝的举人,能文能诗,做过三十年新化县立中学校长,学生们都称他为“康熙字典”。母亲个性强。谢冰莹是最小的女儿,出生时让母亲受了不少的罪。幼年的她极淘气,常和男孩子在一块儿做泥菩萨、抛石子,还自称司令,把村里的小孩子编成一队兵,天天持着棍子,喊着“一、二、三、四”。她记忆力极强,五六岁时父亲就教她读诗,8岁时《随国女弟子诗》和《唐诗三百首》便能背出一大半。但母亲显然不稀罕才女。
她不愿女儿以书为业。冰莹5岁时便被许配给长她5岁的萧明。但在冰莹的数次请求下,母亲终于将10岁的她送进私塾,与一班大男孩一起读书,她总是读得最好。一年时间,她读完了女子国文八本、四字女经一本,还偷读了半册《幼学》和《论语》。老师在母亲面前极力夸奖她的天分,但又叹气:“可惜太顽皮了!”
长沙的大哥给母亲写信:“凤妹天资异人,深堪造就,明春可送其赴大同女校求学,以为将来考女子师范之准备。”母亲却不许。她给小冰莹裹脚、穿耳,预备体面地将她嫁出去。父亲和祖母婉劝,要母亲送冰莹再读半年,母亲誓死不肯;后来姐姐、嫂嫂、姨母们又替她请求,母亲仍然不答应。当小冰莹知道再也没有希望的时候,便下了自杀的决心。她通过绝食的方式,才在12岁那年踏进大同女校的大门。
父亲调查到,小冰莹在甲组中是成绩最好的一个,所以允许她继续求学。她改进了县立高等女子小学校。1920年,她转到一所离家有600多里水路、特别重视英文的教会学校——益阳信益女校(现为益阳市第一中学)。这是一位挪威的老小姐爱娜办的学校。经过考试,她直接进高一二期。“五七”国耻纪念日,她带领着同学在学校举行纪念仪式,校长找人叫她的哥哥来,要他领她回去:“照理我们非开除她不可……令妹天性聪明又极活泼,的确是个可爱的孩子,为了顾到她的学业和前途,我们不宣布开除,就由先生带回去管教好了。”
1921年,在二哥和三哥的求情下,母亲允许谢冰莹投考长沙省立第一女师。这是一所公立学校,学费、膳费、书籍费一律由学校供给,每年每次录取县额前两名。父亲亲自送谢冰莹到长沙。他很替女儿担心:一个高小还没毕业的孩子,一定会名落孙山的,何况报名投考的人又那么多!
但令全家喜出望外的是,谢冰莹竟然考上了。
进女师的第二年,刚满15岁的谢冰莹开始写小说。她亲眼见到一位师长太太对刚买的13岁丫头进行不人道的欺辱,愤愤不平,写下《刹那的印象》,用“闲事”的笔名,寄给编《大公报》的李抱一。第三天,当她走进阅报室,无意中看到了自己的作品,“那时的快乐,的确是不能以笔墨形容的”。这以后,谢冰莹“写作的勇气似乎增加了若干倍”,有一次上生物学课,同学们都在兴高采烈地解剖小鸽子,她心里万分难过,流着泪写下《小鸽子之死》,对科学和人性相悖处进行思索。这篇文章没有发表,但她自己认为并不比《刹那的印象》差。她得到一个经验:要有真情实感,才能写出好文章。
1926年,北伐军进驻武昌,创办一所军事政治学校,在长沙湖南一女师附近设立了一个招生处,男女兼收。谢冰莹怀着一腔豪情报考了黄埔军校武汉分校第六期。她如愿来到武昌,进入中央军校女生部,正式使用“谢冰莹”这个名字。
1927年5月,北伐军夏斗寅叛变,谢冰莹随中央独立师西征,讨伐叛军。她在行军途中坚持写《从军日记》,用膝头当作桌子,每天在行军时休息的几分钟里,或者牺牲了睡眠,在豆大的灯光下,记录她一天的生活,寄给编《中央日报》副刊的孙伏园。谁知有一次在铁路旁边,她因为去厕所,便把毯子、包袱、水壶、饭盒统统放在草地上,等到跑出来搭火车时,全部家当,不翼而飞。她受到了沉重打击,又加上每天行军太疲倦——每天平均至少要跑80里,甚至120里,工作又忙,日记不能继续写,便写了些信和杂感。
这些日记和杂感,被林语堂译成英文在《中央日报》英文版连载。
《从军日记》没有契合一般女子的小女人情怀,因此被苏青大撇嘴,但更多的人却被震撼。后来,汪德耀先生将它译成法文,在法国出版,引起了法国著名作家罗曼·罗兰的注意,他给谢冰莹写信,对她的这部作品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北伐战争失败后,军校解散,女生队也随之解散。女兵全部离开武汉,各自回到自己的老家。谢冰莹回到家乡湖南。她给父母写了一封五千多字的信,以“没有爱情”和“思想不同”两大理由要求解除婚约。母亲不同意,认为“反对婚约,就等于反对父母”。谢冰莹被“囚禁”在家中待嫁。
她精心策划了三次出逃,均被母亲组织人“抓获”。
谢冰莹决定做第四次逃奔。她答应母亲出嫁,预备到“夫家”再寻找机会逃出去。
新婚之夜,她对新郎萧明采取攻心政策:“爱情不能带有丝毫的强迫性,她是绝对自由的。不能强迫一对没有爱情的男女结合,也不能强迫一对有爱情的男女离开。你爱我,那是你的自由;我不爱你,也是我的自由,我不能禁止你爱我,正如我无法勉强我爱你一般。为我们的前途打算,还是很理智地解除婚约,你去娶一个你理想中的妻子,她能永远地安慰你,帮助你成家立业;我去和我理想中的爱人结婚,过着甜美幸福的生活。这样,对个人对国家都有好处,不要固执着你的见解,而误了两人的前途。”
窗外有人在偷听。谢冰莹和萧明用长沙话“谈判”了三天三夜,他困得不得了,熬不过,只好睡觉;谢冰莹也困得要死,但不敢睡,只能硬挺着不停地在火炉旁写日记。且每到要上床时就拿起书本作苦读状,让新郎没辙。他只好苦笑着配合她做名义上的夫妻。
萧明在公路局服务,长沙打来两个催他上班的电报,他临走前说:
“我是绝对尊重你的自由,我正像你一样,被家庭逼迫着,不能不回来演这一幕戏,现在一切由你去处置吧,反正我是永远地爱着你的。”谢冰莹想和萧明一道到长沙,但婆婆生怕她在半路上逃走了,不肯答应。谢冰莹决定在家做一个贤良的媳妇,等待机会。
她完全改变了生活方式,极力模仿乡下人的一举一动,喂猪、养鸡、扫地、拭几……取得婆婆的好感。有一天,土匪来了,她右手扶着婆婆,左手牵着一个孩子,紧急中疏导护佑大家逃难。知道婆婆挂念着生病的公公以及快要生产的三媳妇,谢冰莹就在土匪撤退十多分钟后,冒险走下山,看护病人和产妇。婆婆满以为她会趁着兵荒马乱一逃了之,回来一看,她正在为一大家子准备午餐,感动不已,认定她是“有情义有侠气”的人。
这以后,她在萧家建立了很好的信誉,婆婆和全家大大小小都喜欢她、信任她,再也不防范她了,取消了门锁,那负责监视的小姑娘也不再做义务侍从了。
谢冰莹知道自己出逃的机会到了。
正在这时候,父亲派人送来大同女校的聘书。她以家庭需要经济来源为由,要求到外地当老师,公婆商量后同意她前去。
谢冰莹到长沙第一件大事,便是写信给萧明。通过反复做思想工作,萧明终于同意登报解除婚约。解除婚约的启事在报上登出来之后,谢冰莹“高兴得好像疯了似的”,连忙买了两瓶酒来,一个人躲在大哥的厨房里喝了个烂醉。
亭子里的多角恋爱
1928年春,在大哥的引荐下,谢冰莹出任湖南省立第五中学附小国文教师。因受到排挤,一学期后她被迫辞职,辗转来到上海,投奔正在主编《当代》月刊的孙伏园。“哈哈,你到底逃出来了!我们庆祝你!从今天起,你获得了自由,开始了新的生活!”孙伏园举着玻璃杯向谢冰莹敬酒,她豪放地将满满一杯绍兴酒一饮而尽。
谢冰莹几乎没有生活来源,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曾有三天三夜米不沾牙而只以自来水充饥的经历。生活困苦之极,连御寒的棉袄都是电影明星王莹赠送的,白天当衣穿,晚上当被盖。她后来回忆说:“穷困时,就一个人跑到马路上喝西北风,躲在亭子间里喝自来水,或者索性蒙在被窝里睡两天,看看有趣的小说,以消磨可怕的长日。虽然这样穷苦,但我这副硬骨头始终不屈服,不向有钱的人低头,更不像别人认为女人的出路是找个有钱的丈夫。饥饿只有加深我对现实社会的认识,只有加强我生的勇气。”她曾经在书信里谈到挨饿的感觉:“看不得太阳,连不太亮的灯光都看不得,一看就眼冒金星,双眼泪水直流。”谢冰莹因流产和饥饿体重剧烈下降,只有80多斤。
“这时唯一的安慰,是去林语堂先生和孙伏园先生两家打牙祭。”鲁迅是照彻萧红孤寒心灵的暖阳,林语堂则是谢冰莹的精神教主。谢冰莹回忆道:“他总是循循善诱地和我谈,一谈也许就是两三小时。”
林语堂更关心谢冰莹的写作。在他的极力劝说下,谢冰莹同意将她原本认为“不成文学”的日记出版单行本。林语堂亲自整理,并写了热情洋溢的序言。
《从军日记》出版后,风靡一时,后被译为日文、法文、朝鲜文出版。
林语堂的长女与次女将谢冰莹在良友图书公司出版的《一个女兵的自传》译成英文,林语堂校正后又写了序,把它交给他的好友赛珍珠夫妇的戴约翰出版公司出版。
林语堂逝世一周年后,谢冰莹在纪念文章中满含深情地说:“林、孙两位先生是最早栽培我,使我走上文学之路的先进,没有他们的提携与鼓励,我绝对不会有今天,饮水思源,我没齿难忘他们的恩情。”
民国女作家背后都有如山般屹立的文学师长扶携的身姿。
谢冰莹考上了上海艺大中国文学系二年级。和她同时去的,还有位在中学时代认识的女友王克勤——后来成为电影明星的王莹。
住在清洁明朗、整天有温暖阳光晒进来的集体宿舍里,谢冰莹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她“开始和穷困奋斗了”。她用四个小烧饼来代替三餐饭食,夜以继日地看她喜欢的书,认为“再没有比这还快活”的事了。
然而,“一幕短短的悲剧”,在她后来住的亭子间发生了。
《女兵自传》里如实记录下她与艾斯、莫林和奇三人的情感纠葛。他们均是军校时代的同学,因为都爱好文学,便成了好朋友。年龄最大的艾斯研究童话,专门喜欢交朋友。最小的奇是青年诗人,不大说话,具有诗人的深沉忧郁气质。奇本名符业奇,笔名符号。莫林很善于交际,喜欢写论文,开会时总被推为主席。三个人同时爱着她。
行军时,奇写了许多美丽的诗寄给她,无论走到何处,总要摘下一片树叶,或是一朵花,夹在信中寄来。他日记上的字,小得像芝麻,却毫不潦草,他把他炽热的情怀向她袒露,却从不问她,到底爱不爱他。
四个人梦想着将来大家都不结婚,就像兄弟姐妹一样组织个大家庭,各人都有工作,早出晚归,星期日一同去看电影,或者到郊外去旅行。
离开学校后,大家都分散了。在谢冰莹被母亲监禁的那年,艾斯曾冒险从江西去新化看她。他是追求她最厉害的一个。
奇回到家乡湖北仙桃。他曾在《谢冰莹和我的一段婚姻》中回忆一则智斗谢母的往事。母亲拦截一切书信。为了取得通信自由,符号取名亦鸣——冰莹原名鸣冈,他称冰莹“鸣姐”,自己则是“鸣妹”。信中不敢儿女情长,而是大谈学问,诗词歌赋、《史记》、《汉书》、诸子百家,东抄西袭,甚至于谈佛论道,大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母亲满意,父亲看了还点头说鸣妹子聪明,与他的鸣岗可称一对女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