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家事过多,不是孩子的拖累,张兆和也是能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的。她有此宏愿,也有这个实力,何况,她身边还有一位大师。即使不从事文学创作,她还可以做些翻译,像沈从文希望她的那样。但动荡时代里的婚姻是狭窄的,往往只可成全一个人,她自动避退,一切以沈从文为重心。这是知识女性的一大遗憾。
沈从文和张兆和婚后情书依然密集,友人多将他俩视为当代沈三白和陈芸。沈从文于1946年12月27日给彭子冈的回信中提到兆和:“她是个相当家常可又一脑子理想的人物,样子比文坛消息上传说得坏一点,头脑却比传说更稍好一点。学什么都快,糟的是嫁给我那么一个生命永远不成熟的人,因此除在家事中被称为好妻子,别方面发展都滞住了。即手中一支笔,也像是照俗话说的‘一山不能藏二虎’,搁下了。”在信里,沈从文先抑后扬,向彭子冈隆重推荐张兆和。不过,他希望人们更能欣赏张兆和的才华,那远比相貌更出众、更闪光。
除了赞扬张兆和是贤妻良母外,沈从文还罗列了张兆和被“屏蔽”的众多优秀品质:头脑聪慧,接受力强,有文学天赋,有理想……早在抗战时期,沈从文便致信张兆和,希望她能从事翻译工作,但兆和无心于此。她认为乱世中,翻译和“文学也者”同样是无人问津的。
1948年7月,沈从文带着一家四口、充和及傅汉思暂住颐和园内谐趣园霁清轩度假。19日,张兆和为照料生病的弟媳返回家,沈从文又一次想到张兆和诸多未及开掘的才华:“更重要还是我想你生命保留了更多优质秉赋,比谁都多,都近于搁置不用,如一个未开发的矿一般,再不能继续荒弃下去,要真正来计划一下如何使用了。”
沈从文一直赏识张兆和的才学。他希望张兆和从事翻译工作,或者其他更能发挥其特长的工作,能从后台走出,放射出光芒。
苦难生活中的诗心
都知道沈从文信写得好,书法亦好,还会画画,称得上书信图并茂。
其实张兆和丝毫不逊于沈从文。她的字画也好。
1933年10月2日,沈从文喜滋滋写信给大哥:“过些日子尚可要兆和写些字来,彼写字比我有希望,端庄秀雅,恰如其人。妈尚未见此媳妇,若一见之,当尤欣喜也。”
三弟定和说兆和会画一手好画,三笔两笔,特别传神。如果她能朝美术方面发展,一定成为画家。1947年兆和参加华北大学学习,写信给家人,提到自己坐的用麻绳编结的凳子,随手在信上画下凳子的形状,很传神。
兆和的信也写得好。从《湘行书简》里她与沈从文的书信往来中可约略看出她文笔的节制之美。只是因初为新妇的矜持,她尚不能完全放开。
1965年“四清”时期,兆和随工作组到京郊顺义。她在信中汇报所住老乡家的“人五口,猪一头,鸡八只,小狗一个”。她笔下的4岁顽童简直有辛弃疾“溪头卧剥莲蓬”的无赖小儿之妙:“成天尖着嗓门哼自己编的歌,小狗是他离不开的伙伴,整天一同在地上滚。”这是童心不泯的人才能看出的农家娃娃之乐。
兆和被派值班,坐在湖边田埂上,一面看菜地,一面写家信:“村子猪多牛多,大猪小猪到处游走,树阴下经常伏卧着五六条大水牛,小牛也很多。”
“文革”期间,大家闺秀出身的张兆和成为湖北咸宁干校及文化部丹江办事处的“张铁人”,是被嘉奖的“五七战士”,成为种菜能手,担任“班长”,和冰心结为“一对红”,和冯雪峰共管一块菜地。
她笔下的“打柴”颇有趣味:“全是小毛竹和刺蓬,‘真所谓披荆斩棘’。不敢用手去割,都是用锄,先用锄把那些带刺藤蔓拉下来踩在脚下,然后斩草除根,用锄头和扁担胡乱捆起来装上车,就这样手脚还不免拉出血来。裤腿袜子也不能幸免。第一次打柴,在刺蓬里捡回一个大刺猬,蛇是家常便饭天天可见。”
她又写到:“野鸡水鸭都不少,经常看到有一种黄嘴纯黑的小鸟,站在牛背上,有时站七八个,像幼儿园的孩子,老水牛载着它们慢慢走动,一定非常舒服。”
有一种优雅叫心静。兆和没有垮下来,是因为她有一颗为大自然五光十色而跳动的童心。她注意到,每天经过的田间土埂上,有一种紫花,类似丁香花,开得非常盛,芳香不如丁香浓郁,颜色却比丁香更鲜美。机耕站工棚,是一片碧绿摹,浅草上绣着小黄花,遍地皆是,雨后从水草地上通过,她便想象,正走在高级地毯上……在繁重的劳动之余,她随时有新的发现,新的愉悦。她满意带来的球鞋,太管用了,晴天她穿它,“行走如风”。胶鞋呢,更好,有三十天没脱胶鞋。4月多雨,有十六天到十九天雨,大家都感觉到胶鞋一双不够用,兆和等人已登记了第二双。一到雨天下地,“真是有趣”;大家把塑料薄膜口袋剪开,一分为二,捆绑在腿上,直到膝盖以上,比穿雨裤强。有人再把薄膜围在腰上,把塑料窗帘披在身上作斗篷,头上是塑料风帽,五花八门,煞是好看。
1971年5月,长子龙朱携新婚妻子来干校看兆和。兆和和这对新人沿大堤走到咸宁。走之前,兆和在大林边山坡小道上采了两大包金银花,亲自戴到新媳妇衣襟上。大儿媳很感动,这是她第一次戴花。
1978年至1984年,张兆和帮助从文编辑、整理、校对《中国古代服饰资料》、《沈从文文集》。沈从文信中提到:“兆和一篇一行的仔细看,凡是犯忌讳文字一一删去,文法上不通处,也一一为改正,工作很吃重,除了她没人能担当。若没有她的细心耐烦整理,恐怕不可能印出的那么好。”
张兆和举全家之力编辑出版《沈从文全集》32卷。她是星和月,将光,投入到太阳中。
瑕疵不掩爱情的如初华美
娶了张兆和的沈从文,幸福吗?答案是肯定的,但幸福并不意味着情感的最大满足。
张兆和放弃考北京大学研究生的机会,洗手作羹汤,作勤勉的新妇。
沈从文则埋头著《边城》,另一种感情在他的心里抬头。正是那份不得的惆怅,让他下笔时,有了“残忍”翠翠失去了天保,接着又失去了傩送……那女子叫高青子。一个文艺女青年。她投他所好,穿的恰是他笔下女主人公的服装,一点小心思,一点小情调,渐渐成了一种默契,一种暧昧,一种常规婚姻生活的调剂。张兆和在医院里生下大儿子沈龙朱后,沈从文老实而可怜地道出了这段爱情。张兆和气得回了娘家。她永远无法明白,男人的心到底是什么材料做成的!当初,他哭死哭活要爱她,要娶她,好不容易,她的心动了,对他产生了爱,且爱情有了结晶,他的心却又游离于婚姻之外!
沈从文觉得委屈,向林徽因诉求,请她帮忙整理自己漫溢的情感。
亲友出面,替高青子作媒,另择他人。沈从文到苏州接回了张兆和,将日子又过下去。
抗战时期,沈从文在西南联合大学,高青子在校图书馆。而张兆和却安于后方。她认为,在家书抵万金的时刻,自己仍能接到沈从文的情书,便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子。沈从文不满她的迟迟不动身,甚至怀疑,她根本不爱他,她的身边或许有另一个值得她爱的人……张兆和携子奔来,家团圆了。他的心,却还在游离。
他不给张兆和看《看虹录》。
这段感情,让沈从文苦苦挣扎了十年。
“文革”时,沈从文下放。70多岁的老人,将信紧紧捂在胸口,呵呵地哭,呵呵地笑:“这是三姐给我的第一封信!第一封!”大难来临,他将她的信当作护身符!她在他的生命中,仍占据制高点。
张兆和是新生活的积极者,她和孩子们不满沈从文的政治态度。沈从文自杀未遂,后埋头于唐丝宋绸。他每天带一瓷缸饭到工作室,夏天里,怕吃坏了肚子,先服健胃消食片……那么近,三姐竟没有来看过他。
或许是忙于带孙女,或许是青年时的旧伤还在隐痛中……精神失常、多次自杀未遂的沈从文,在艰难环境下写作《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沈从文,让人有不忍之心。
“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理解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张兆和写的《从文家书》后记素朴而直见性灵。多少腹诽,多少隐忍,多少宽宥,多少悔恨,尽在其中。一撇一捺地轻涂慢抹,写尽百般滋味。黄永玉抄录了这篇后记,想刻成石碑,树在沈从文的墓地上。
因为真诚,瑕疵方不掩爱情的如初华美。
张兆和于2003年去世。后人在沈从文的墓里撒满玫瑰花瓣,又将张兆和的骨灰撒入墓穴。在另一个世界,她仍是他的黑凤;而他,仍以最初的真诚,在她的窗前唱着热情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