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驹晚年写下一阕《瑞鹧鸪》,与潘素情定三生的情景宛如在眼前:“姑苏开遍碧桃时,邂逅河阳女画师,红豆江南留梦影,白苹风末唱秋词。除非宿草难为友,那更名花愿作姬,只笑三郎年已老,华清池水恨流脂。”
他俩是“一生一代一双人”。
刺青之痛
20岁的潘素嫁给了一代真名士张伯驹,成为他的第四夫人——张伯驹已有三房妻室。在人多口杂的大家庭里,虽然过着优游的闲适生活,但青楼经历,宛如她手臂上的刺青,随着一些人事家事纷至沓来,让她的心时有隐隐的灼痛。
《西游记》里唐僧取经,到得雷音了,渡河上船时梢公把他一推,险些儿掉下水去,定睛看时,上游淌下一个尸身来,他吃惊道:怎么佛地亦有死人?行者答师父:那是你的业身,恭喜解脱了。
潘素也有解脱业身的决心。
知妻莫如夫。张伯驹看出了潘素笼罩在眸子间的轻愁。没有豪言壮语,他立即致力于对潘素的潜力的开发。
婚后第二年,潘素锁了琵琶,重新拾起画笔,在张伯驹的大力支持下,正式向名画家拜师学画。初从朱德箐习作花卉,后师于老画家汪孟舒、陶心如、祁景西、张孟嘉。潘素学得极用心,且用功。除了当面聆听老师的教诲,她还潜心观摩张府珍贵的书画真迹,悉心钻研隋唐两宋工笔重彩画法。她还跟清代御史、诗词名气极大的夏仁虎(林海音公公)学古文:国画本是古典文化的一脉支流,不溯流而上,岂能深得墨里的山水三昧?张伯驹深知,书斋里是培养不出真正的大师的。他携潘素游历名山大川,进行实地写生。在对真山真水直见性灵的叩问中潘素若有所悟,若有所契,有“訇然中开”的顿悟。从画卷和老师那儿得来的间接经验如雪般飘然落于心头,化为柔波,不知不觉间转化为直接经验。再下笔时,不再艰涩,宛如妙手偶得之。
守在张伯驹身边的潘素享受到了内心的宁静。她洗尽铅华,蛾眉不扫,素面朝天,将一颗心安放在青绿山水的尺幅间,只知天天用功临摹,乐做布衣钗裙的平民贵族。交际面小了,世界轩豁了。
40年代,潘素画艺精进,崭露头角。她曾和张大千两度合作绘画。
张大千赞叹“神韵高古,直逼唐人,谓为杨升可也,非五代以后所能望其项背”,潘素闻言,想必喜极而泣。大师的肯定,使她终于摆脱了业身,无论是手臂上的刺青,还是心头的刺痛,都再也奈何不了她了!她真正完成了生命的蜕变。
中年以后的潘素额宽眉浓,头发剪短了,身体发福了。除了那雍容的气度,简直和邻家主妇没什么区别。章诒和走进什刹海“有几棵桃树,还有一棵大芭蕉”的张宅,拜潘素学画,第一眼中的潘素“四十来岁年纪,身着藏青色华达呢制服”,从北屋“快步走出”,“体态丰盈,面孔白皙,双眸乌黑”,虽“端丽玲珑”,却也不过是一个中学女教员的形象,虽操一口带着吴音的普通话,“温声细语,吹气如兰”——毕竟不是兰了。唯“生出许多妩媚”的“腮边的笑靥”,尚是往日艳姿的浪花泼溅。作为寻常主妇的潘素,虽不能再以美的身体悦人,但生命之弦终于得以大放松。领略了她30年代风情的倾慕者颇为落寞,面对“开阔而优雅的额头上,刻着光阴碾过的印痕”的那张“破碎的脸”,难免有“断碣模糊,不堪问年”的惆怅。其实,真正的知音应该为她喝彩。毕竟,以思想才艺悦人的才女和以容貌悦人的美女,生命的高度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章诒和每半月便去潘素家学画,从临摹开始。当时,在中央音乐学院弹古琴的学生李泠秋也在跟潘素学画。章诒和亲切地喊潘素为“潘姨”。
除了授课,师生俩还不时说说闲话、私房话解闷。这时的潘素是家常的,温暖的。
民国世界的风情橱窗上有潘素曼妙的剪影,而她却最终在青绿山水里体验到了生命的飞扬。
潘素找到了人生的坐标,主攻工笔重彩山水画,形成细密、严谨、金碧绯映的画风,最终跻身著名的青绿山水画家之列。
潘素曾于北平、西安等地举办个展。1949年夏,潘素的作品与张氏家藏名贵书画一道在燕京大学贝公楼展出,她的山水画《桂林伏波山》、《希夏邦马峰》等,被收入《全国妇女美术作品集》、《首都中国画集》、《桂林山水画选集》,以上画集还被选送到芬兰、瑞典巡回展出,备受称赞。
新中国成立后,潘素创作活动频繁,约有千余幅作品在国内外多次展出。国家领导人出访时,还曾以她的画作为礼品赠送外国元首或政府首脑。1958年,潘素的山水画《临吴历雪山图》被赠送给了英国首相;所临摹隋朝展子虔的《游春图》,在中国文化代表团访问东京时,被赠予日本天皇。董桥亦曾替她大感得意。
最欣慰的当是张伯驹。
有一张照片:着格子衫的潘素端坐书桌作画,着中式对襟袄的张伯驹俯身观看。他谢顶了,戴着老花镜。那两情洽洽的气场着实令人感动,真可谓:墨笔轻点染就千山万岭,涡媚犹圆笑看地老天荒。
与子偕老
潘素理解并支持张伯驹保存文物。
他用4万大洋从溥心手里买下陆机的《平复帖》。把弓弦胡同的一所宅院(李莲英旧居)卖给辅仁大学,再用美元换成220两黄金,又让潘素变卖一件首饰,才凑成240两,从玉池山房老板那里买下展子虔的《游春图》。“月余后,南京政府张群来京即向询此卷,四五百两黄金不计也。”但张伯驹拒绝了。这是真正的收藏家的风范。他又花6万大洋买下李白《上阳台帖》、唐寅《蜀官妓图》,花110两黄金买下范仲淹手书《道服赞》。
不知情者,认为他搜罗唐宋精品,不惜一掷千金,魄力过人。实则每件宝物皆来之不易,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据他本人自道:“历尽辛苦,也不能尽如人意。因为黄金易得,国宝无二。我买它们不是为了钱,是怕它们流入外国。”
张伯驹从30岁到60岁,致力收藏字画名迹,他在自己刊印的《春游琐谈》里表明心迹:“予所收藏,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
为保存文物,张伯驹情愿丢弃生命。汪精卫手下曾挟持了张伯驹,限期以重金去赎,但张伯驹传话给潘素:“宁死不拿文物换取自由。”潘素不敢违背夫愿,日夜奔波,求亲告友,凑齐40万元救出张伯驹。
抗战爆发以后,他俩为保护这些文物珍品,把所有的字画一一缝入衣被,全部携往西安。一路担惊受怕,寝食不安。怕土匪抢,怕日本人来,怕意外的闪失,怕自己疏忽……为了这些死人的东西,两个大活人受尽了颠簸和惊吓。
自1956年起,他们陆续将苦心收藏三十年之久的书画名迹无偿捐献给国家。时任文化部部长的茅盾专门签署《褒奖状》,表彰夫妇二人爱国之举。
从潘素学画的章诒和和这对夫妇相知甚深,她眼中,潘素的婚姻是旧式的,即完全以张伯驹为轴心。一位与夫妇俩极熟识的老中医告诉章诒和,潘素对张伯驹是百分之一百二的好,什么都依从他,特别是在收藏方面。一次,张伯驹看上了一幅古画,出手人要价不菲。而此时的张伯驹,已非彼时的张公子——他不供职于任何一个政府部门,所担任的北京棋艺社理事、北京中国书法研究社副社长、北京中国画研究会理事、北京古琴会理事、北京京剧基本艺术研究社副主任理事……种类虽多,皆为虚职。潘素一枝画笔挑起家中重担,既要支撑日常生活的诸多开支,将张伯驹的生活用度维持在一个不低的水准上,还要打点昔日名门尾声的各种琐细人事。用现在的话说,是“月光族”,每月把所有的工资花光,且尚需从“小金库”中掏钱出来贴补。面对画价,潘素有些发怵。见妻子犹豫不决,张伯驹先嘀咕了两句,接着索性躺倒在地。潘素拉,不起来;哄,不起来。面对他的“撒泼”,潘素只得允诺:拿首饰换钱买画。张伯驹听得真切,一骨碌翻身爬起,拍拍沾在身上的泥土,回屋睡觉去了。
和这样一位真性情的“国宝”在一起,潘素的忧喜皆那么鲜明。
1957年,张伯驹被错划为右派,生活艰苦。但两人却抱着平常心,患难与共。潘素认真地画着北京市国画工厂发下来的山水小书签——价值5分一枚。
1980年2月上旬,由中国美术家协会北京分会主办,在北海画舫斋举行了张伯驹、潘素伉俪书画联展,共展出作品56幅。
1982年初,张伯驹应日本文化界邀请,预定3月携夫人潘素东渡举行联合画展,却于2月26日在北京病故,终年86岁。1992年4月16日,潘素因病医治无效逝世,享年7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