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若要选一张照片来让人直观感受30年代女子绚烂之极后的平淡,则潘素的玉照是首选:一袭黑旗袍,两滴素耳环,长项柔腰,气度、风韵全有了。意态萧然,却让人可以想象笑涡轻浅里的万千风情。这样地朴素,却又是千树万树梨花开的韶华胜极;这般简约,却有迤逦开去的千卷万幅的青绿;分明如此清嘉,却又有骨子里的妩媚;明明纯净如秋水,眼梢处却有沧桑的隐隐风雷——恰如她身后斜倚的一枝瘦梅,历经风霜之劫而守住如月如玉的本色,在人世之隅,幽幽地绽放着不尽的芬芳。
潘素原名潘白琴,字慧素。1915年生,苏州前清状元、宰相潘世恩后代。家道中落最普遍的版本便是子孙既非创业型,亦非守成型,而是坐吃山空甚至挥霍家产的浪荡子。很不幸,潘世恩的孙子、潘素的父亲潘智合便是这样的纨绔子弟,将偌大家产挥霍殆尽。潘素的母亲沈桂香是当地有名的大家闺秀,视潘素为掌上明珠。因恨丈夫不争,沈桂香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在她7岁时便变卖陪嫁首饰,聘请名师,令其工女红、习音律、学绘画,接受传统的文化、才情和礼仪教育,努力打造才美双全的淑女。她希望女儿有完全不同于自己的明亮的人生。
或许是丈夫的败家之举撕碎了她的心,或许是凋敝的家境令她熬干了心血,这位可怜而可敬的女子终于因病离世,丢下她最心爱的女儿于人世挣扎。
继母进门,13岁的潘素由优越的贵族少女跌入人世的尘埃,含泪抱着琵琶走入“花界”。
母亲断料不到,她用心良苦的才情培养,竟在上海滩青楼派上用场——那是脂粉弥漫的无烟战场。潘素以清丽的容貌、不俗的谈吐、精湛的琵琶技艺、颇像样的山水画从粉黛群中脱颖而出,声名远播。
及长,潘素便在上海西藏路汕头路路口“张帜迎客”。人皆呼之“潘妃”。“花界”也“分工”,含香老五、吴嫣等人多接官场之客,不知是性情使然,还是纯粹偶然,潘妃的客人多为上海白相的二等流氓。即使是鱼龙混杂的青楼,也有“识得”与“遇合”,在这帮世人闻之色变的“魔鬼”式人丛中,潘素却能游刃有余。他们虽不儒雅,却亦有爽直的一面,在他们眼中,她犹如九天玄女。对她,他们既有仰慕,又不乏携助。靠着这些人的撑场,潘素很快站稳了脚跟。最红火的时候天天有人到她家“摆谱儿”,吃“花酒”,“血色罗裙翻酒污”,宝马轻裘,光阴好过。客人们在打牌或吃酒,有人叫局,她照样撇下众人,手抱琵琶逍遥出堂差,一路翩然如紫蝶,亦无人嗔怒。
和那些低头敛容的姐妹不同,潘素的眼里有桀骜气。
或许受那帮黑社会兄弟影响,潘素的手臂上赫然刺有一朵花。
是朵梅花么?温煦如春而又寒彻入骨。
家道败落,身世跌宕,对人生何以有信?“五陵年少争缠头”的虚假狂欢中总有泪光点点。
达达的马蹄声中,他来了,是过客,还是知己?
张伯驹,民国四公子之一,家境优渥,以“公子哥儿”为职业。这里,“公子哥儿”并不带贬义。正如章伯钧所说,“中国文化很有一部分,是由统治阶层里没有出息的子弟们创造的。张伯驹就在玩古董字画中,玩出了大名堂,有了大贡献”。富有秉赋的公子哥儿有经济实力且有余闲浸润在文化海洋里,从而得以保存传统文化,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国画大师刘海粟对张伯驹有过高度评价:“他是当代文化高原上的一座峻峰。从他那广袤的心胸涌出四条河流,那便是书画鉴藏、诗词、戏曲和书法。四种姊妹艺术互相沟通,又各具性格,堪称京华老名士,艺苑真学人。”
张伯驹乃标准的风流才子。他第一次见到潘妃,辄惊为天人。他在她的眉宇间、在她的琵琶声里听出了身世之愁、命运之怨。她的刺青灼烫了他的目光。“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他忽然记起《雅歌》里的句子,心,颤栗了。
那是爱情的刺青,生命的刺青。
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恰在这里,恰是那朵梅花。那枚刺青是青青的薄瓷胎,他惊艳的目光却让它在一瞬间泛起朱砂红。
心跳如鼓。中年男人的心跳,久违的心动。他口占一联:“潘步掌中轻,十步香尘生罗袜;妃弹塞上曲,千秋胡语入琵琶。”她的心一震。诗中巧嵌她的芳名,且将她宕开来,直比王昭君,是因为她同样善弹琵琶,同样美艳,更是因为他听出了那缕不绝的哀怨,那是她的心籁。喧嚣中独自弹唱,醉卧欢场君莫笑,古来知音有几人……泪眼问花花不语。而他,果然都懂得么?
满座哄然叫好,而她兀自怔忡。“乱山深处水潆洄,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恰是锦瑟流年,却无端把酒颠狂……正是因了自伤身世,她身上才“存在着一大堆不可理解的矛盾性”,被姐妹们视为“怪人”。面对阔佬,她偏不逢迎;明明“攀条折香花,言是欢气息”,却又是这样清贞,没有秽亵。恰如她臂上的刺青。她其实一直想告诉世人的是,身在欢场,犹是素心。
知己相见,定有奇香。他俩被心头的浓香熏醉了。
误入红尘的才女,一直在等着醉闯欢场的才子出手搭救。
民国四公子的风采长潘素17岁的张伯驹字家骐,号丛碧,是袁世凯的表侄,父亲张镇芳是袁世凯的内弟,清末出任晚清最大的盐官——长芦盐运使,以擅长理财出名,晚年创办私家银行“盐业银行”。
在世人眼里,张伯驹俨然“末代王孙”,实则,他是个纯粹的“闲人”。
世人以为他有四大爱好:爱文物,爱女人,爱吃喝,爱读书。其实,在熟友眼里,他生活上朴素得令人难以置信,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穿丝绸,也从不穿得西装革履,长年一袭长衫,饮食随意,有一盘大葱炒鸡蛋便心情大好。
在他身上,集中了太多的“矛盾性”父亲是“保皇党”,大表兄袁克定为“皇太子”之位不择手段,他却坚决反对帝制,与袁克定在政治上形同水火,说袁克定是“赖家伙”,而两人却私交甚笃。袁世凯死后袁克定很快潦倒了,晚年全靠盐业银行伯驹接济。1958年,袁克定在张伯驹家里去世。张伯驹作为长子,子承父志,于30年代中期接办盐业银行,然而却不会打理,大权旁落,只落个总稽核的名义。他一生的志向是做个闲人,常在别人不经意处下笔做文章。
有一年紫禁城里要出卖一批旧地毯,到处兜售没人要,张伯驹眼尖,看出地毯的织物中夹有金丝,便叫京剧界的泰斗余叔岩买下来(那时余已因病久不登台,晚境不太宽裕),请人把其中的金丝抽出,结果仅金丝就卖了3万元,再卖地毯,共赚了6万银元。那时候乡下100元钱就能买两亩地。他喜欢京剧,为捧角、照应京剧界的人士不知花了多少钱,也喜欢登台表演,扯起喉咙唱几段。
他的一些习惯行为很“怪”,高朋满座,谈笑风生,独他觉得话不投机,坐在一边摸摸下巴壳,一根一根地拔胡子。
张伯驹并非刻意制造“怪”。他的“怪”只是随性所至。“怪”得自然,“怪”里有真情真趣。正是舍得闲,张伯驹集诗词学家、收藏鉴赏家、书画家、京剧艺术研究者等众多殊荣于一身。
张伯驹在盐业银行任总稽核,实际上并不管多少事,他整日埋头于书画收藏和京剧、诗词,只每年到上海分行查账两次,其实查账是做做样子的,只是玩玩而已。正是在“花酒”宴中,他邂逅了出堂差的潘素,对她一见钟情。
可能正是因为她的特立独行,国民党的一个中将臧卓注意到了她,相处时间越长越看重她的才情,正式向她求婚。这是她拔身淤泥的一次机会。姐妹们祝贺她,她却总有不足之憾。他虽年轻精干,无奈她却觉得少了点什么,一颗心仍悬在高处,发紧,发愁,难以安放。
与张伯驹四目交错的一瞬,她的心,终是动了。臧卓自认为在潘素身上付出了太多的感情与财力,眼见她的心随张伯驹而去,震怒,把她“软禁”于西藏路汉口路的一品香酒店中。
潘素此时真正成了“梨花一枝春带雨”的贵妃了,每天只知以泪洗面。而张伯驹更如失心人。他找到铁哥们孙曜东,趁天黑驱车至一品香,买通了臧卓的卫兵,得知臧卓不在房内,便急冲进去,将哭得两眼蟠桃似的潘素解救到静安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