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向友人讲这个故事,认为陈梦家是过于名士派了。还有一次一多写了一封短简给他,称之为“梦家吾弟”,他回称为“一多吾兄”。一多大怒,把他大训了一顿。
陈梦家的名士派,也给学生留下了深刻印象。
许渊冲在《续忆逝水年华》中回忆陈梦家讲《论语》:“陈梦家先生讲《论语·言志篇》,讲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他挥动双臂,长袍宽袖,有飘飘欲仙之慨,使我们知道了孔子还有热爱自由生活的一面。”
真正的名士派,并非仅靠一件破长衫作行头。在破长衫底下,得多少古典文化打底啊。
又有文化底蕴又有名士作派的陈梦家,契合了同时啜饮中国古典文化及欧美文学的乳汁的赵萝蕤的理想。
赵萝蕤于1932年认识陈梦家。陈梦家曾赠她一张照片。照片摄于南京,照片中的他,浓眉大眼,英气逼人,眼里和嘴角都是笑。这样的他,打孙多慈身边而来,最后停留在赵萝蕤的身边。
赵萝蕤和陈梦家的结合,是古典情怀的相吸,是诗人气质的相引。
赵萝蕤同样富有诗人气质。1936年11月《新诗》第2期载有她的《中秋月有华》:“何以今天我看见月亮,多半是假的,何以这样圆,圆得无一弯棱角。这圆满却并不流出来,在含蕴的端详中,宛如慈悲女佛。岂不是月外月月外还有一道光,万般的灿烂还是圆满的自亮。静静的我望着,实在分不出真假,我越往真里想,越觉得是假。”既有感性的隽永,又有理性的峻洁。新诗研究家蓝棣之二十三年前编选《现代派诗选》,选了赵萝蕤的两首诗,她是这本较为权威的现代派诗选中唯一入选的女诗人,与卞之琳、戴望舒、废名、何其芳等中国现代派著名诗人并列。
赵萝蕤却遭到了家庭阻力。母亲对陈梦家不看好。她写信向父亲赵紫宸倾诉,父亲回信:
你的信我能了解。我心中亦能体谅。前日摄影,我本向你母说,请梦家在内,他犹豫,我便不再问。我们都是神经过敏的。
我爱梦家,并无一丝恶意。我从去年到现在,竭力将你撇开去,像心底里拔出肉来一样;所以我非冷淡不可。你有你的生命,我绝对不阻挡,因我到底相信你。现在只有二事:
(一)不要将孩子们的话,认真看。
(二)不必重看母亲之举动(也不必向谁作解释)。
信中之言,关系伦的事,我皆未知。我爱你们,是赤诚。我冷淡,请你们撇开我如我撇开你们一般。
我认识梦家是一个有希望的人。我知我的女儿是有志气的。我不怕人言。你们要文定,就自己去办;我觉得仪式并不能加增什么。
你们经济上我本想稍微补助些。但我目下尚不能,因我支票底根上只有三十一元了。除去新市立刻须寄廿元,尚有十一元,又不肯向徐刘李陆等开口借。以后,你有需用,可以写个字来,我可以帮忙。看你认识我几分;我是没有人认识的!
信写于1935年4月9日。
从赵紫宸的家信中约略可以看出,这桩婚事,并未受到赵萝蕤母亲的祝福,甚至还有流言——赵紫宸只好暗地里支持女儿。借赵母的目光看过来,女儿如此优秀,媒人踏破门槛,多少士家子弟女儿都不入杏眼,却偏下嫁一穷酸书生,做母亲的伤心惊怒在所难免。
爱情,最令人感动之处,在于一份“知己”。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最为人接受,因为黛玉是宝玉的知己。薛宝钗何尝不完美,但她“知人知世”,惟不晓枕边人的“意难平”。
对赵萝蕤的“知遇”而嫁,陈梦家一定心怀感激。
好婚姻,可给人洗礼
“孩子们”的切切察察,母亲的冷漠,并未使赵萝蕤打退堂鼓。1936年,相爱四年后——可以想象这四年甜蜜中的苦涩,赵萝蕤决然地嫁给了陈梦家。
叶公超给新婚的赵萝蕤和陈梦家送了厚礼:一个可做灯具的朱红色大瓷瓶,一套带着硬壳的精装本哈代诗剧《统治者》,一个单人沙发床。
他希望她做灯下读书不倦的女学者,在婚姻里永远保留闺秀空间。
赵萝蕤并未领会恩师的殷勤之意。和陈梦家走在一起,她便将他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1935年出版的《梦家存诗》凝聚了她的热情:“多谢萝蕤,这集诗的选定,大半是她温爱的鼓励和谈心,使我重新估价,使我有重新用功的勇敢!”
赵萝蕤从清华外国文学研究所毕业,转入西语系任助教。七七事变后,夫妇俩辗转跋涉到昆明,陈梦家任教于西南联大。联大虽由清华、北大、南开组成,但仍循清华旧规:夫妻不能在同一学府任教。赵萝蕤不得不作出牺牲,操持家务,但仍然勤读不辍。1939年至1944年,她在云南大学和云大附中任教,同时翻译出版了意大利作家西洛内的反法西斯小说《死了的山村》。
在抗战的大后方她甘当“贤妻良母”。她在《我的读书生涯》中忆述西南联大生活:“从七七事变以后,我一直是失业的。当时西南联大继续清华大学的老规矩,夫妇不同校……而且那时物价腾贵,金圆券不值钱,教书还不及当个保姆收入多,因此在联大的八年里我基本是操持家务。
我是老脑筋:妻子理应为丈夫作出牺牲。但我终究是个读书人。我在烧菜锅时,腿上放着一本狄更斯。”
狄更斯若知道,他的书是被中国才女这样读的,一定会苦笑。在特定的历史时期,“膝头上摊着一本书”炒菜的知识女性何其多也!
大量的西洋文学涉猎并未淘洗去赵萝蕤意识深处“以夫为天”的传统观念,先天的女性慈质,抑或赵紫宸灌输的古典文化理性让她仍回归传统,回归主流。
钱穆的《师友杂忆》追忆抗战初期西南联大的生活,特别提到了陈梦家和赵萝蕤夫妇:“有同事陈梦家,先以新文学名。余在北平、燕大兼课,梦家亦来选课,遂好上古先秦史,又治龟甲文。及是夫妇同来联大。
其夫人长英国文学,勤读而多病。联大图书馆所藏英文文学各书,几于无不披览。师生群推之。”“梦家在流亡中第一任务,所至必先觅屋安家。
诸教授群慕与其夫妇游,而彼夫妇亦特喜与余游。常相过从。梦家犹时时与余有所讨论。”赵萝蕤和陈梦家那优雅的读书人形象跃然纸上。
陈梦家到昆明后,“暑中读容希白改编的《金文编》晒蓝本,把金文全部看了一遍”。之后“着手整理《甲骨文编》,重加考订,拟将甲、金两编附以《说文》小篆,不案《说文》十四卷的分类,而以形体为主,依类分系如谱系,作成一表,可由古文字之形以定形声”。
1938年10月30日,陈梦家在昆明致信胡适,提到自己一年来的行踪和著述:
(去年长沙临大)文学院在衡山开课,又与内子同住衡山一茅庐,后有峭壁清泉,前有楮树如林,茅屋筑于一绝径的山冲上,风景甚佳,伏处其中,温读从前所不能整读的书籍,除了写文字学讲义外,成《先秦的天道性命》一书。此书以商卜辞中所见的自然崇拜为始,追溯古代关于天道天命种种的来源和看法。南岳三月,又因学校迁滇,从海道过安南而抵昆明,文法学院在蒙自,又去蒙自。小城生活简易,南湖而外,无处可游,所以也能多多看书,把老子思想来源和《老子》一书其自身的思想系统,略为考究一下,成《老子考释》。
“后有峭壁清泉,前有楮树如林”,真乃神仙眷属。他们有着清洁的精神系统,这样的夫妻,是可以净化周围空气的。
钱穆和这对夫妇交往,果然受益。在蒙自时,陈梦家和钱穆散步论学,促成了钱穆写作《国史大纲》。陈梦家夫妇二人喜与钱穆游,“常相过从”,并时时与之论学。一日,陈钱两人在钱穆居室近旁一个旷地上散步,陈梦家力劝钱穆为中国通史写一本教科书。钱穆答以材料太多,所知有限,他日当仿效赵瓯北(翼)《廿二史札记》体裁,就其所知各撰长篇论之。陈梦家不以为然,认为“此乃先生为一己学术地位计,有志治史学者,当受益不浅。但先生未为全国大学青年计,亦未为时代急迫需要计。
先成一教科书,国内受益者其数岂可衡量”。又一次散步,陈梦家再提此事,钱穆以流亡播迁中写作不易、他日平安返故都乃试为之作答。陈氏又力劝:“此话不然。如平安返故都,先生兴趣广,门路多,到那时不知又有几许题材涌上心头,哪肯尽抛却来写一教科书。今日只就平日课堂所讲,随笔书写,岂不驾轻就熟,读者亦受益。”钱穆听从了陈梦家的建议,1938年暑假,在宜良开始写作《国史大纲》。
有这样的益友,焉能不进步!
胡适时任驻美大使,陈梦家在致胡适的信中,谈到自己想到美国深造,请求胡适提供帮助:“在过去,先生于我的爱护提携,使我铭刻不忘;而我今日想到出国深造,以有唯一可以求托者,只有先生一人而已。我想先生必能了解我的渴望,而予以同情援助。我的希望,最好能在哈佛读书。我今虽受聘于清华,而燕京尚保留我的事,故若入哈佛,我可因哈佛燕京学社之关系而稍得便利。如哈佛不行,则Yale亦甚合宜。我希望能得一笔奖学金,以便专心读书,否则一半做事,一半有奖学金也可以。所做之事最相宜者为博物院、图书馆(藏有中国器物书籍需人整理考证者),或汉文教员或其他。”
陈梦家的信中写到了夫人赵萝蕤,由于夫妇不同校的规定,她只好成为一个烧锅时腿上放着一本英文书的家庭主妇。如果能去美国深造,陈梦家想偕夫人一起赴美:
她(名赵萝蕤ChaoLoJui)从燕京西洋文学系毕业,即入清华研究院,凡四年,所受的教育比我彻底得多,自幼即有系统的读书。在大学研究院时代,即深入英法文学,几大家均统读其全集。所以她的文学造诣,不知比我高出多少。她对于中国文学,亦涉猎很深,也常写新诗。我不欲因她是我的妻故,而故意夸说,然她之西洋文学造诣,实在很高。
可惜她以一女子的原因,虽有所作,不欲发表,除读书外,郁郁不能伸其素志。二三年前,她同时攻读英美语言学,现从罗莘田先生游,受其指导。果若我们能一同游美,则她甚愿于文学之外,兼习语言学。不然,以她的英语,或可兼一点职业,以便同时入学读书。
芝大的靓丽风景
由于种种原因,直到1944年,陈梦家方才到美国芝加哥大学讲授中国古文字学。赵萝蕤随后也到了美国,入芝加哥大学学英美文学。
芝大期间,赵萝蕤爱穿一身合体西服,像山谷中一朵素白而微带浅蓝色的百合花,躯干秀拔,长颈弱肩,无语如语,香清而淡,是芝大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1948年12月31日,以研究亨利·詹姆士小说的博士论文顺利通过答辩的她毅然回国。回国行李中,“装满了书籍和唱片,钱包里的余款只够旅费”。知识女性的本色,粪土钞票而痴于纸质。
归国后,赵萝蕤任燕大西语系教授,兼系主任。她邀约正在芝加哥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巫宁坤和才到北平的俞大纲加盟,她满怀信心,欲以芝大英语系为蓝本建立国内一流的英语阵地。1952年,燕大全盘苏俄化,院系调整,她以满腔热情及稀有才华构建的象牙之塔訇然坍塌。“文革”初,陈梦家不堪凌辱自缢身亡,赵萝蕤一度精神分裂。晚年的她倾全力翻译惠特曼的经典《草叶集》。1998年元旦赵萝蕤病逝,享年8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