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着知识金钥匙出生
1912年,赵萝蕤出生于一个书香门第,良好的家庭教养和优越的知识教育环境,使她得天独厚。
她在苏州圣约翰堂附近的幼稚园玩了三年,7岁进景海女子师范学校的一年级,并在童年开始学英语。父亲赵紫宸1914年至1917年留学美国,因此她一进小学不但学了英语,还开始学弹钢琴,完全是美国的那一套。但是父亲又是个对祖国文化修养极深的学者。他怕教会学校不注重祖国语言的培养,又亲自教授她《唐诗三百首》与《古文观止》,吟诵起来像是在唱歌。中西两脉文化如泉水。12岁那年,苏雪林女士(绿漪)到班上来教国语。她重视写作能力,赵萝蕤的作文常常受到她的双行密圈。
六年级时赵萝蕤的语文成绩被评为全校第一,甚至超过了高中三年级的同学。
1928年,16岁的赵萝蕤以优异的成绩考入燕京大学中文系。如一只小鱼,她一下子游入一片宽阔深广的海洋。
读完二年级教程,她在美籍教师的劝说下,转系读英国文学。
赵萝蕤从父亲的藏书中选读了狄更斯、萨克雷、哈代的小说,家里读完了再到图书馆借。她选修桑美德教授开的小说课,要求读的小说,她几乎都提前涉猎。大学四年中,她还选了多门音乐课,并继续学弹钢琴。
燕大时期的赵萝蕤并不因“有名校花”而骄矜,相反,却低调内敛,自谓“是个拘谨怕羞的姑娘,严肃安分得像座山一样”。这座山,“望之蔚然而深秀”。她兴趣广泛,才艺出众,曾在朗润园的草坪上参加过莎士比亚的《皆大欢喜》的演出,出演女扮男装的罗莎林。叶公超闻讯,欣然当忠实观众。
1932年夏,20岁的赵萝蕤本科毕业。在父亲的鼓励下,她投考了清华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研学英美文学。英语考了一百分,法语及格,德语零分。吴宓对她的英文修养赞不绝口:“行,德语等入学以后再补吧。”
她被录取了,还得了一年360元的奖学金。
自打入清华之门始,美而慧的赵萝蕤就得到老师们的赏识和照拂。
清华大学三年,她像一株庄稼,自由地拔节抽长灌浆结果。三年级时,她应戴望舒之邀,开始翻译艾略特长诗名作《荒原》。赵萝蕤请叶公超作序,她因此对叶公超感激不已:“这篇精湛的序远远超出了我当时的水平,使译本生色许多,而当时的叶老师还是个才华出众的青年教授。”
叶公超那股子让人不自在的“少爷”习气阻隔了赵萝蕤前来问津的脚步。
身穿长衫,气质中散发着中国传统的古典文学家气味,俊朗的眉宇间深锁着落拓的新月派诗人陈梦家,牵引了这位“追逐有人”的“燕大有名校花”的含情目光。赵紫宸当初给女儿练国学童子功,或许正是为“梦萝姻缘”打下的伏笔。
陈梦家与孙多慈的“别有幽愁暗恨生”
遇到赵萝蕤之前,陈梦家还对孙多慈别有情愫。
“文革”后有人找到陈梦家早年的诗,问赵萝蕤是不是写给她的,她笑言:“他怎么会给老婆写啊,那是写给孙多慈的。”那本《梦家诗集》中的情诗大半是写给孙多慈的。赵萝蕤有着女性学者固有的清洁的理性,她毫不避讳陈梦家的这一段诗情与爱情打成一片的青春记忆,这是因为,她爱他,亦能爱他的过去,爱他的历史,这是真正“完整的爱”、“伟大的爱”。
实则,陈梦家只会喊她“孙韵君”——被称作“孙多慈”时,她已成徐悲鸿的相思豆。
1932年,陈梦家毕业于中央大学。而孙多慈于1930年——一个在蒋碧微记忆中“一连串不幸的黑色岁月”之年的暑假投考中大文学院,没有考取,遂到艺术系旁听。第二年暑假,孙多慈投考中大艺术系,竟以图画一百分的空前成绩获得录取。投考中央大学的孙多慈,是蒋碧微的黑色梦魇,她听到这个消息,“立刻便有大祸临头的感觉”;但陈梦家却一定为之雀跃,她是他青春峰峦上最迷醉的一抹粉紫晴岚。
在中央大学,陈梦家和孙多慈同校两年。而《梦家诗选》于1931年由新月书店初版,收1929年1月至1930年11月所作诗40首;1931年7月新月书店再版,增加一卷,收1931年春至夏所作诗12首。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增加的12首诗,极可能是孙多慈枕边的“专利读物”。
中央大学尚没有孙多慈那轻倩的身影时,寂寞的陈梦家对着一朵野花咏叹,仰着一张热情的脸,同野花一起向着太阳发笑,“上帝给他的聪明他自己知道,他的欢喜,他的诗,在风前轻摇”。那是少年的孤芳自赏,顾怜自悯。
那是青春少年的“思无邪”。
他在等。恰如原载1930年1月16日《国立中央大学半月刊》的蛾眉宛转《等》里所描述的:“蓝天的底角只剩下一抹绯彩,太阳向西边溜走不再理睬;在黄昏里等候你悄悄的来,唉,你不曾来,门给风轻轻吹开。西天的黑云盖没了一抹绯彩,这黑茫茫里没有一个人在;只有你呀在我的心上乱踩,唉,踩破了我的心,你还不曾来。”
但“有一天”终于来了。
孙多慈走进中央大学那年,陈梦家正是19岁的翩翩少年。
《梦家诗选》里清晰地折射出这段初恋,抑或是准初恋由甜蜜走向忧伤的意绪历程。
在爱恨交缚中,他甚至要携她的手,同到海里,在清闲的海水里,得到“永静的生”,“在我俩中间”。这是一段注定无望的感情。却又是美的。
是三春酿花天气的明迷。
他如此恋恋于那“黑暗中的牵手”“在黑暗中,你牵住了我的手,迟疑着,你停住我也不走;说不出的话哽在我的咽喉,轻轻风,吹得我微微的抖。有一阵气轻轻透过你的口,飘过我的身子,我的心头;我心想留住这刹那的时候,但这终于过去,不曾停留。”“那一晚天上有云彩没有星,你搀了我的手牵动我的心。天晓得我不敢说我爱你,为了我是那样年青。”“那一晚是一生难忘的错恨,上帝偷取了年青人的灵魂。如今我一万声说我爱你,却难再挨近你的身。”
这样的恋情,就像某些女子的青春,还没有蓄苞待放,便萎谢了。不能盛开成了一生的幽咽。《蓝庄十号》明确地记载着“九月七日夜南京”,可见,这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痛苦就像红叶上的脉络,清晰可辨,可数,是可触摸的灼痛。诗人独自坐在黑夜里:“清凉的季候中,使我在静中度量我自己:我恨,我悔恨!”“我眼看云烟的消散,轻快的、不留一点可寻的踪迹。”“上帝给我安排下多少晨昏,在你可爱的眼泪中并流,我感恩的眼泪,听你低声说,你和我秘密的爱情,还有那永远的信誓都一齐成就了我哀痛的记忆。”“上帝只将幸福给幸运的,厄难永远交给可怜人承担。我苦守在这孤僻的村庄,喝一杯浓香的苦茶。”
《铁马集》收录了许多写于蓝庄的诗。1931年9月写于蓝庄的诗计有5篇。我想,这不是偶然。这一年,这一月,诗人的情感起了飓风,“苍黄的沙”吹进了他的心头。而“爱情容不下沙粒”。写于10月11日的《燕子》更是泪眼问燕燕不语:“我懂得燕子留恋旧巢。你的眼睛像一只燕子……去年的新泥已经变旧。你的眼泪也曾经揉碎在我眼睛里冷冷地流,今夜单是我流我的眼泪。”燕过留影。留的是伤感而美丽的影子。
再如写于1931年5月23日的《给薇》,“没有一回你不是低着头打我的身边静默的,无顾及的走远了,渐渐的走远——我望着你。我是大洋的礁石,每一次你青色的船,辽远的驶过,翻开,浪头撞扰我的回转——我记着你。”“我听到春天的芽,拨开坚实的泥,摸索着,细小细小的声音,低低地再看见你——再看见你!”
又如长诗《悔与回——献给玮德》:“我感谢,我赞扬,你忠心的责备好比一把尖刀”,“但是我太软弱我终抵不过,那些惑人的甜蜜紧身的拥抱,鲜红的嘴唇砥进我的舌尖只教我,一刻间推翻我的信念我的坚强,都只为一个温柔溶成了水谁知道”。阴沉的意象,混乱的情绪,若以颜色来比,便是“风暴的蓝”了。完全不同于许多诗中那思无邪的少年形象。
实则,陈梦家的个性与孙多慈并不和谐。孙多慈喜欢温煦如风的包容的爱,她更容易被徐悲鸿所吸引。陈梦家哀叹道:“你尽管怨恨,怨恨我癫狂的放任。我没有美丽,没有天分。”而在他,连怨恨也是可恋的:
“我只是容忍,容忍你无邪的怨恨。”他甚至幻想,他走时,她才说出“我爱你”三个字,在他只要这样便幸福无比,觉得“这一生也不曾虚度过”。
他也明白过来:“你是流云,我是孤星。”在《雁子》一诗中,他将自我放逐为秋空中的高雁:“我爱秋天的雁子,终夜不知疲倦;(像是嘱咐,像是答应,)一边叫,一边飞远。从来不问他的歌,留在哪片云上?只管唱过,只管飞扬,黑的天,轻的翅膀。我情愿是只雁子,一切都使忘记——当我提起,当我想到:不是恨,不是欢喜。”
究竟是什么呢?或许他知道,或许他情愿糊涂,那正如三春酿花天气桃烟杏雨的明迷!
在所有关涉孙多慈的情诗里,她的意象都是高远不可及,如燕如雁,如云如雾,注定要远飞。这是一段单恋,一段苦恋。所幸,这一切铸成了美丽的诗行,诗人的苦涩情思浇铸成了诗歌的美,这是读者的幸。
孙多慈是一位幸运的女子。同一时期,陈梦家为她写情诗,徐悲鸿为她画像。
这些诗画,如明月,装饰了她的心窗。而她本人,则装饰了两个男人的梦。
选择诗人,除了爱情,还要有勇气
只有内心强大且自信的女子才会爱上诗人,将诗行里旁逸的爱情的枝枝丫丫视作风景,而不是操斧砍伐。
赵萝蕤是自信的知识女性。
80年代有句流行语:不与诗人为邻。国人经过对诗人的盲目崇拜后,又走上极端,谈诗色变。在今天,“诗人”更成贬义词。有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有人恭维一人是诗人,他勃然变色:“你丫才是诗人,你全家都是诗人!”这固然是当代诗歌太不成气候、少数诗人“不争”使然,也是全民庸俗化的一个表征。一个强大自信的民族,定是诗歌昌盛的民族,定有诗歌葳蕤的时代,比如唐宋。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时代容不下诗人了?
总有悲凉如蚁,黑黑的,密密的,爬在心头。
学者型的才女赵萝蕤选择“新月”气质的陈梦家,这份勇气,这种对爱的担当,都有“非女性的豪迈”。拔高里说,对诗人的认可,是对诗歌,亦是对文化本身的尊重。
赵萝蕤选择陈梦家,至少在当时,是一起令新月派欢欣鼓舞的事件。
浸润在中外古典文学里的赵萝蕤,在见到陈梦家的第一面时,便听到那袭落拓长衫下的古典文化的低吟了。
友人眼里的陈梦家,长衫下全是古代落拓士子的余韵。梁实秋回忆闻一多时,捎带着提到了陈梦家。有一天,闻一多和陈梦家到第一公园去看樱花,走累了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去休息,陈梦家无意中正好坐在路旁一个“招募新兵”的旗子底下,他蓬首垢面,敞着胸怀,这时节就有一个不相识的老者走了过来缓缓地说:“年轻人,你什么事不可干,要来干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