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带九妹到青岛大学后,两人一有钱便去看电影、吃饭馆,结果弄得九妹连学费也交不齐。张兆和来青岛大学,眼见九妹四处晃荡无法读书,就将二百元悉数交给了沈从文——那是她的全部私房钱,本来有更堂皇的用场:用来继续到北京大学旁听,备考研究生。沈从文用未婚妻的钱填补了亏空,九妹才得以继续插班借读,学习法语。张兆和只好留下来,在图书馆工作。眼看着这对兄妹毫无生活经验,生活缺少料理,张兆和知道中国可以少一位女博士,而素有“天才”之称的小说家沈从文却不能没有一位能干主妇。她忍痛放弃考研,料理沈从文的家庭事务。
青春蹉跎
张兆和对九妹,还是相当不错的。
张元和来北京操持三妹张兆和的婚事,姐妹俩和九妹一道合影,九妹身着花绸旗袍,脚穿皮鞋,拿着油纸伞,比张兆和洋气多了——不消说,九妹的漂亮衣着,出自张兆和的料理,而张兆和本人仍是短发蓝布袍,学生装扮。
一家人逛公园。沈从文穿长袍,戴礼帽,绅士味十足,他的神态是满足的,自得的。他的世界是稳妥的,有娇妻弱儿,更能照拂妹子。张兆和被他逼着穿上了高跟鞋,烫了发,像个时髦的教授太太了,她抱着刚出世不久的沈龙朱,是美丽安详的主妇。稍显突兀的是一边的九妹。她抿着嘴唇,穿着平底鞋,低着头,抬起眼睛看着镜头,表情有点生硬。在和谐的一家三口旁边,九妹稍稍有点不安。
待字闺中的九妹成了哥嫂的心病。
抗战前,凤凰青年刘祖春在沈从文兄弟的资助下来北京求学。沈从文指引他踏上了文学之路,着意将他培养成出色的作家。与九妹初见的情形,一直深藏在刘祖春的记忆中:“从文的妹妹岳萌从东屋晚出来一步,掀开门帘,站在那里微笑,看着我这个刚从家乡到北京的同乡年轻人。”
熟悉的乡音,让刘祖春恍若置身家乡。有九妹那曼妙的青春少女身影的、盛长着虎耳草的沈宅,让他流连忘返。1934年到1937年这几年间,刘祖春一直是沈家的座上宾。刘祖春对九妹动了心。他迷恋沈家那特有的恬静空气,希望成为其中一员。
22岁的九妹对刘祖春也有好感,刘祖春周末去沈家,作陪的总是九妹。她喜欢听刘祖春和沈从文谈话,有时自己也发表意见。
沈从文夫妇、九妹、刘祖春一道游公园,夫妇俩总是远远地走开,让刘祖春和九妹各自诉说青春的心事。
是战乱毁了这段尚未来得及盛开的美好恋情。“七七”事变后,刘祖春赶到沈家,向张兆和预支了二十元稿费,他要奔赴革命圣地。九妹想和他一起走。但刘祖春不忍养尊处优的九妹受颠沛流离之苦,拒绝了她的要求。握着九妹的照片及从她那里借来的《吉诃德先生》英译本,他大踏步地走了。九妹的泪无声地滑落。
刘祖春眼中的九妹,是“性情高洁而文静的女人”,“远离家乡,在大城市生活多年,念外国学堂,读外国小说,生活优越”,她“本应可以得到适合于她本性的那份生活”,但或许是生逢乱世,或许是耽于幻想的性格,致九妹身心终失去平衡,成了悲剧。
抗战后,沈从文随一帮教授南下,转移到后方。张兆和守着孩子,照顾着九妹。她参加亲友婚礼,不敢脱外套,因为大衣都破旧了。但她记着要替九妹做厚的冬大衣,因为前一年做的,被九妹不知怎么弄丢了。
张兆和向流亡途中的沈从文汇报九妹的情况:“九妹一切都好,只是处在目前情形下,日子似过得更无聊。有一天晚上,我们正在吃饭,谈着别人家的闲话,她忽然哭了,我不知道什么缘故,第二天饭也不吃了,只吃了些面。那天她曾有一封信寄给你,我猜她一定是太寂寞,遇事便不如意。我不会说话,不能像你在家那样哄哄说说,骂骂又笑笑,心里揪做一团,一点办法没有。她又像是不高兴我,又说全然不干我事,只是她自己想着难过罢了。所幸过了两日,暗云即过,脸上又见了笑容……以前她老说要走,说就是做叫化子到自己的地方总高兴些。前一阵,那个一见飞机来就吓得脸色发白两腿直打哆嗦的邓小姐来,商量同九妹去南方,她们觉得住在这里无聊,闲着又惭愧,要走,要找工作做,说是任什么苦都得忍受。对这意见我不敢赞同,因为我知道她俩都不是能吃得苦的人,无非唱唱高调罢了。”
张兆和是理性的女子,心肠厚道,从中却也可看出,她对吊在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九妹着实有些担忧。
其实,九妹心里也苦。沈从文信中说夏云会来京。张兆和高兴极了,因为这是沈从文离家南下一年多来第一个自他身边来的人。张兆和热切地盼望见到夏云,盼着夏云多多亦善地讲讲沈从文的一切消息……九妹的心也颇不平静。或许,她也在盼望着什么。但夏云最终却没有来。
九妹的希望,落空了。
张兆和信中提到的九妹喜怒无常,多是因为这桩事。
九妹在家信中发牢骚,沈荃来信询问,沈从文解释道:“九妹在此很好,其信中间或说点抽象话语,事实上一切都很好,足放心也,其弱点不是凡事听我话。因若干稍听我话之外人,亦复成就可观。彼自是之心强,有事使我毫无办法,弟似未知之也。即以婚事言,五六年前夏云对之极好,彼亦明知,至向其说及婚事时,则不允许。至今觉悟,则人无此耐心与兴趣矣。有关读书做人类此者多,正复难言。不过如今在此,一面在学校(上午去),一面在家写字读书,尚有头绪,生活则并不算坏,大哥与弟,应为放心。且莫来信奖彼回家,因事实上到任何处均不如在此为便利也。
两孩子对彼甚好,彼亦极喜欢两孩子。同住多亲友熟人,且习惯甚好,当此大战未已之时,能平安无恙过日子,即应自幸,所谓不乐意,殆因空暇时间过多耳。因闲生闷,亦自然之理也。”
沈从文知道,九妹心情不好,是因为终身大事没有尘埃落定,但他实在爱莫能助。他曾为九妹介绍过在燕京大学心理系任教的夏云,两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夏云向九妹求婚,九妹却拒绝了。张兆和以为是九妹“心太高”,我觉得,其实九妹一直生活在欧美文学的虚拟的爱情真空里,落不到现实中。她渴望爱情,却害怕婚姻。九妹心理上永远长不大,一直停留在受母亲宠溺、兄长呵护的孩子角色。沈从文单身时,虽然也对九妹头疼——她不知现实的苦,只知猎奇,花钱不知节制,但他还算尽心尽力,一发薪水,悉数为九妹花尽。婚后,这样的妹妹却是真正拖累他了。他要顾家,便渐渐顾不上九妹了。九妹和夏云的关系没有能够维持下去。五六年后,九妹方领悟到夏云的深情,和她认识的男人相比,夏云无疑是最理想的婚恋对象。可当她的内心有所触动时,斯人已娶,一切已如明日黄花。
自从活泼可爱的龙虎两兄弟相继出世,九妹更感到惶恐。夺二哥爱的人越来越多了,她无以抗衡。长期以来,她习惯了二哥亦兄亦父、亦师亦友般的体贴与疼爱,她就像一只鸵鸟,埋首在稳妥而温馨的兄妹二人世界里,享尽了个中的娇纵与宠溺。她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有一天,二哥要娶,自己要嫁。她听到二哥疯狂地追求苏州九如巷张家三姐时,感到自己的世界塌了一角,便本能地抗拒。谁能代替二哥的长情大爱、二哥的温情?放眼身边的年轻人,皆不尽如人意。他们或者不够优秀,或者不够俊朗,不能令她怦然心动。他们爱慕她青春的容颜,但不能读懂她眸子里深深的忧伤。她需要花团锦簇的生活,需要护花使者,而他们目的性太强,令她望而却步。
爱,是最强的阳光,然而,太阳有黑子,爱,也会令人受伤。无论哪一种爱,若过于饱和,对另一方,未尝不是一种灾难。相处久了,二哥实际上成了九妹心目中白马王子形象的模本。她的爱人,必定要是像二哥这样的白脸文弱的书生,像他一样地多情,像他一样地温柔敦厚,像他一样地娇纵自己,给自己山一般绵延、海一般浩瀚的爱……沈从文,成了九妹择偶路上的一座山。这样的山,谁能攀越?
1940年代,九妹已至而立之年,韶华悄然消逝,而生命仍无以倚靠。
她本来有着太多的机会,却因为年轻不解人事、因为社会动荡等种种原因,追求者一一离去,终于连退而求其次也不能了。
抗战使九妹和理想中的小资生活越来越远,甚至连那种“花光二哥薪水及稿费”的往昔生活也不可得了。新的动荡增加了她的恐惧和不安。她一时自信满满,一时又灰心丧气,情绪跌宕,难以自持。而因为写作,因为谋生,因为家计,二哥对她的关心变成了减法,越来越少。九妹感情的空洞越来越大。而填补空洞的那个人,那份爱,仍遥遥无期。
生计艰难,沈从文几乎没精力去梳理九妹那悬浮在空中的忧郁。他希望九妹能忙碌起来,在工作中成长,脚踏实地地生活。在沈从文的引荐下,九妹得以进西南联大图书馆工作。沈从文兴冲冲向大哥报告佳音:
“九事做得甚好,望来个信鼓励鼓励她……”“九在此图书馆服务,事还做得称职,爱念念佛,无妨于做事。将来或得余有力量时,为之将石莲阁大加改造,使之住下亦可办一学校,因彼理想高尚处,亦可为人模范,不在迷信鬼神,倒是诚实忠厚,同情下层阶级,未尝无助于社会也。”热心工作的九妹,给关心她的哥哥带来了安慰。然而,九妹自立给家人带来的高兴是那么短暂,稍纵即逝,令沈从文头疼的事一件接一件。
没有感情生活的九妹一头栽入虚无里。在一些头脑空空的妇女的撺掇下,她信了佛教,吃斋并参与当地的佛事活动。她的心高浮在云端,不肯跌落红尘,终于完全脱离现实,连工作也不感兴趣了。对此,沈从文忧心如焚。
九问题极困难,在学校事本极好,有一千多一月,忽然要辞去,相信观音要保佑她,把什么东西都送给别人,一天默默念佛,我已用尽方法无可为力,一定要跟一莫名其妙之女人同去。努力想方设法把她找下乡,以为可休息一二月,当为制份行李,再找事做,谁知昨天一嚷,就又走了。脑子永远似通非通。在佛教会居然有许多妇女跟她学念经,认为她是最重要的一位。其实在此时要她读读经,就读不下去。我已把全副精力用尽,还是说不过来。只好听她去求观音(观音是什么她就不知道),再让许多老太太去求她。
一己不安,何以安苍生。九妹连自己的生活都摆不平,纵然本质善良,有服务社会之心,其结果却是再一次连累二哥一家。她把什么东西都捐了出去,却要沈从文来替她再买。战时的窘迫生活中,沈从文的耐心在一点点丧失——事实上,他连一家的生活都难以应付下来,一家人穿的衣服都破破烂烂,务实的兆和搬到乡下,到山上采摘野果,做野果酱给龙虎二兄弟打牙祭,将生活费降到最低水平,还到附近的难民学校义务代课,日子清苦,却也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