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有妹
爱上张兆和之前,沈从文笔下的湘西风情录里最大的人情亮点是九妹。有心的读者在他的书信及小说里自会捕捉到活跃在其中的九妹那秀丽灵动的身影。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沈从文笔下众多宛如天成的湘西女子,皆幻化着九妹的身影。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如白月光,如山泉,流泻在这位以“不驯的斑马”自居的凤凰之子的文字里。九妹是一道不可多得的霞光,以自然、清新、热烈的青春美点亮了二哥的文学之路,辉映着他的文学篇章;而她自己,如流星般在文学的长空中划下最亮的一道虹影,便坠入人世的泥淖……九妹,是沈从文心里最深长的一声叹息。
九妹沈岳萌出生于1912年,比沈从文小10岁。她是父母的幺女,是母亲黄素英的贴心小棉袄,有受三位兄长宠溺的成长背景。沈从文少年投军,在大自然和人事的大小恶滩险岭间跋涉攀行,思乡曲中最明丽的章节,是承欢母亲膝下的小九妹。九妹嗅着哥哥们亲手栽植的玫瑰花香茁壮成长,凤凰的山水滋养着她,使她活泼康健又秀丽可人。童年的九妹在同龄人中表现出了聪慧的一面,有一幕童年往事令沈从文记忆犹新:三弟结结巴巴背不出课文,一边嬉玩的九妹却能琅琅接背。这种印象如此深刻,以致沈从文对九妹的学业一直抱着几乎不切实际的巨大期望。
1920年底,沈从文到芷江投靠亲戚,谋到收税员的工作。彼时沈家家道中落,母亲在家乡无所依靠,于是果断地变卖房产,带九妹来和沈从文同住。
芷江,是沈从文的伤心地。这里,有少年最初的恋情,纯美而不堪。
他毫不设防地将母亲交给他保管的卖屋钱借给了他所钟情的那位美丽女子的弟弟。不料姐弟俩卷钱逃走。爱情与金钱,皆无处挂失。初尝爱情甜酒的白脸少年大骇。他尚未练成强大的内心,不能面对母亲,不能收拾残局。他选择了逃离。
1923年夏,一个蝉声大噪的日子,沈从文离开半匪半军的土著部队,揣着五四青年最后一把激情,闯荡北京。1927年,在“窄而霉”的宅里苦捱四年的沈从文总算凭着一支笔打出一番天下,便将母亲与九妹接到了北京。母亲原谅了他,权当多情少年为初恋埋单吧。母亲年老且病,这次赴京,要将九妹托付给一直惦念着她的二哥。15岁的九妹如柳枝新发,乌发秀眉,眸子清亮,一下子照亮了暗淡的小屋。沈从文在九妹身上看到了重振家族的希望。他向母亲郑重承诺,要尽最大力量,让九妹接受最好的现代教育。
一诺千金。
1928年初,沈从文带着母亲和九妹到上海谋发展。
九妹见证了沈从文的诸多文学活动。
1920年代末,在上海萨坡路,沈家母子三人和丁玲、胡也频夫妇住上下楼。沈从文和胡也频、丁玲一道办《红黑》杂志。患肺病的母亲咯血,青春的九妹在流泪,稍后,患眼疾的大哥也从老家赶来……沈从文手头那支残破的骨杆笔像蚕,没日没夜地“沙沙”游走在稿纸上,一刻不停地“吃”着灵感的桑叶,方才结茧成丝,摆平生计。他的修长的手是水磨,以汗水和泪水甚至血水相添,磨出一家五口的生活。文弱书生沈从文的两肩上深深勒系着生活的纤绳,为挣母亲回家的车旅费,他流着鼻血赶稿子。这段时间,家中光景自然惨淡。偶尔,九妹在衣袋中翻出一枚铜子,天真的欢呼声方引爆出二哥一串久违的笑声。
母亲返乡后,兄妹相依为命。有九妹陪伴身边,无论日子怎么难熬,沈从文的心中都有一片水草丰美的温润之地,眼里都会泛着兄长特有的温情。家里,时或断炊,但并不缺少笑声与歌声。
胡也频和丁玲到沈家“蹭饭”,沈从文便会差九妹买一罐牛肉——那是他所能拿出的最好的食物。丁玲也很喜欢俏丽活泼而纯真的九妹。
望妹成凤
在徐志摩的鼎力推介下,时任中国公学校长的胡适向沈从文抛出了一枚橄榄枝:破格聘用只有高小学历的沈从文为大学讲师。沈从文一刻没有放松对九妹的教育,随着环境的好转,他加大了对九妹的教育投资力度。初到中国公学,他将九妹托付给友人董秋斯,并让她随董秋斯的爱人蔡咏裳学习英文对话。
1930年代初,沈从文在中国公学站稳了脚跟,便将九妹接到身边。
他写信给胡适,为九妹争取在中国公学旁听的机会:“从文有妹,想在中公不求学分,不图卒业,专心念一点书,作为旁听生,按照章程缴费上课……”良苦用心,着实感动了胡适。在胡适的关照下,九妹进宿舍待读。
由于不会理财,缺少料理,虽有不菲的薪水及稿费,但兄妹俩常跑到上海,到饭馆里吃一顿,到商场里买一些糖果,数百大洋落花流水也。沈从文有时连学费都无力支付,他请求学校许可从他月薪中扣除。胡适同情天才作家的处境,无不一一应允。九妹取得了旁听生的资格,开始在中国公学正式学习法语,此外,还学习英语和编织。在文章里,沈从文曾自嘲说,目下正光着脚,等着九妹亲手织的袜子来救——他当然没有穿上九妹的“杰作”。九妹学什么东西好像都只有三分钟热度,最终不了了之。
沈从文曾是世上最好的哥哥。兄妹俩的生活常陷入窘境,有时,饭也开不出,连厨子也向兄妹俩发难。最后还是校会计处出具证明,一日三餐方才解决。没炭生火,沈从文每天把铺盖包到脚坐在桌边教九妹读书。
来访的学生看了皆抿嘴偷笑,主动借过四次炭给沈从文。炭用完了,冬天却还很漫长。
九妹爱玩,滑冰、打网球……爱与二三友人在湖上轻摇船桨,构成绿柳丛中一道靓丽风景线,而沈从文却在寒流骤临时无钱讨取裁缝处的夹裤。自然之女沾染上了城市少女的虚荣恶习,追求各种新奇玩乐,不仅加重了二哥的经济负担,还挥霍了最可宝贵的求学时光。对物质的诱惑,九妹没有免疫力。生活是艰难的,而她一直是二哥身边那个浑身充满爱娇的女孩子。她也心疼二哥,在他流鼻血时心慌失措,却缺少料理生活的能力,也不够有心。常熬夜写作的沈从文手冻得红肿,还是爱慕他的女生为他织毛线手套。
她习惯了受二哥照顾与疼爱。她不知生计之艰。她要理想化的、浪漫的生活,她只要生活的“光”,本能地抗拒或忽略人生的“阴影”。
九妹拖累了二哥,却也是她,让沈从文一心向上,显示出人性中良好的一面,没有堕入坏的生活习气里。他用冻烂的手握紧骨杆笔,笔耕不辍。
沈从文对九妹寄予了厚望。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希望亲手将九妹打造成友人凌叔华、林徽因那一类知性女人。他专门请大学法语系四年级的学生教她,还在上海请法国人教九妹英语、法语会话。他为妹妹预许了读书的一切费用,希望她将来能去法国或美国深造,希望她有完全不同于湘西女人的命运。
沈从文初期的作品集,总让九妹题字。他还致信在美国的王际真,请他为九妹“寄画或较浅的书她看得懂”。
但他同时也看到九妹在学习上后天努力不足。在给王际真的书信中他不无忧虑:“因为怕太影响了年轻人,才把九妹送到上海去的,可是这孩子已经因为过去生活,养成一个最劣最强的脾气了,脑子里转旋的一切,完全不合宜于年岁。所想到的所意识到的人生,一些地方过于发达,一些地方又十分胡涂。若果是有方便,有一种巧遇,我真愿意她到法国或美国去,学一些读书以外的技能,学跳舞或别的东西,我为她在中国每年寄一千把块钱,尽个新的地方造一个新的命运。她现在上海一个法国人处学英语同法语会话,这是前年就学了的,可是换一个地方,换一个教员,又是重新起始,真像是特意为那些教员读书的样子。”“我九妹近来又迁到上海一个新地方去了,跟外国人念法文,似乎又从开始起,小孩子有点顽皮,不懂苦处,只想新奇,也真使人忧愁。”沈从文的目光是敏锐的,他已看出,九妹其实并非读书的料子。她虽较聪颖,却只爱玩乐,不肯用功,缺少静心读书的定力,所以,学习一直很吃力,实在也学不进去多少知识。
但他却不愿承认这个事实,一再地加大教育投资力度,尽可能为她提供好的师资,——这是他所能做的全部。他给九妹上学费惊人的贵族学校,请外籍家教……在九妹的教育问题上,他一直抱着“补偿心理”,以此弥补他自己在学校教育方面的欠缺。他希望通过自己的主观努力来改变九妹的命运,让九妹能有更多的底气走上社会。用心虽然良苦,收效却甚微。
九妹甚至不能在“人情”方面略略给他以安慰。在中国公学,爱慕沈从文的女学生不乏其人。九妹积极地将和自己性情相投的美丽女子引荐给二哥,但沈从文不为所动。他爱上了理想中的“黑凤”,读书、运动皆拔尖的张兆和。女生宿舍风言风语,说一位作家教授在狂追一位张姓校花,被其拒绝,几乎要自杀……九妹替哥哥难过。她不明白哥哥何以会拒绝那么多漂亮可爱的女生,而单恋不解风情的黑脸女生张兆和。最重要的是,她爱二哥,不愿他受人非议。少女的心不染纤尘,她那美丽的大眼睛分明因这桩沸沸扬扬的师生恋而蒙上阴翳。这些阴影又投射到了二哥多愁善感的心里,使他无端躁乱,复而愈加固执。九妹的不认同让沈从文很受伤。沈从文提到:“这件事连九妹也不明白,若让她明白也只增加坏处,从九九小孩子方面来的惊讶(因为她想不到我会爱那女人),将更使我难过。”
但九妹终究是一位乖巧的妹妹。尽管对二哥轰轰烈烈的爱情不以为然,却也不忍他太痛苦。有时,她也默默地陪着爱而无果、几欲疯狂的二哥“浮一大白”。
中国公学时期的沈从文心情恶劣。张兆和无视他的情书,青春期的九妹也让他烦心。这些显然用智商解决不了的生活难题,使他颇为沮丧。
“近来连九妹也使我容易生气,以为是一切已经用不着哥哥,要离开哥哥。”九妹曾试图脱离沈从文。不论是为了和爱人一道远走,还是为了独立,她的想法,总是积极主动的。但沈从文却将这些视为孩子气,是赌气。
他不愿意九妹试飞。因为他尚未替她扎就一对可抗风雨的翅膀。
如果九妹“闹独立”成功,命运是否会好一点?
沈从文执教武汉大学的日子,九妹继续留在上海求学。沈从文向家乡的大哥沈云麓和三弟沈荃报告九妹的近况,希望大哥和三弟写信给九妹,劝她“多读书”、“少花钱”。“岳萌来信今转上。书或者可望努力点,钱可是也多用了点,关于用钱,我是每一信上都要提到的,大哥去信也要她‘体贴二哥起见,少用点钱,好好的读点书,免得人家笑话’。且鼓励她一下,因为小孩子是要鼓励才努力的。”“九九亦知用功看书,身体尤极见康强。”“萌弟一切尚好,可以勿念。上次寄来信中所附之相,可以看出萌弟之健康,近日其身长已将与二哥相等,似乎尚在微长。思想亦好,故今夏我若回家,亦无不放心处。此时计划大致为夏天彼当往北平进一专学外国文之美国学校(此校一月只许家人领出一次,规矩之严可知)。”沈从文信里提到的那所美国学校,江青在《红都女皇》里也提过:“沈从文通过他妹妹沈舟舟找我,要我每周写一篇故事,他给我改。我就不去。他们知道我家里穷,想让我给他织毛衣,给较高工资,我拒绝了。我听说她在北京法国学校读书,学费很贵,每学期五百大洋……”江青口中的“沈舟舟”或“沈楚楚”即九妹沈岳萌。此书有许多失实之处,但江青所说的,代表了师生的一种普遍议论,虽然在某些细节上有出入,比如将美国学校当成法国学校,但这些议论是一种羡慕,一种认可。身边的师生都知道,沈从文在九妹教育经费上的投入确是大手笔。
身在武汉大学的沈从文心系上海——一半为中国公学校花张兆和,一半为九妹。“上海也常去,因为我九妹住在上海。一来到这里,她也使我生气,书读得好,可是还像不十分好,逼到要做文章看书。下半年若是我不教书,还得为她找一不花钱之学校,或者就找小事情做,使她知道生活同工作连在一起,一点不能懒惰。”如果他真的就此罢手,让九妹学一技之长,或者让她踏实地结婚生子,或许,可以避免今后的悲剧。九妹的学习,明显是他的期望值过高,他的热情远大于当事人。他也有过放弃的念头,他其实很矛盾,但最终还是让九妹成凤的愿望占了上风。这种愿望太强烈了,一旦在心里生了根,便很难拔除。关于九妹的求学梦,他几乎是欲罢不能。
或许是他的精诚感动了九妹,有一段时间,九妹安心读书了。她“一个人住在一个俄国菜馆楼上小房间里,敢独立读书,成天翻字典看《吉诃德先生》,不懂也还耐烦读下去”。但这样的时光毕竟太少,而且那本《吉诃德先生》她也并未看完。
沈从文去青岛大学任教,九妹同往,仍然是插班借读,继续学习法语。
法语和英语学习经历没有让她掌握这两门高深的学问,却培养了她高傲的心性。
参与二哥的文学活动
1930年代初,沈从文冒着生命危险陪同丁玲母子回湖南老家,怕丁玲母亲阻拦丁玲按时回沪,他特安排留守上海的九妹以胡也频的名义将事先拟定的三封电报和七封信一一发给丁玲母亲,以此隐瞒胡也频遇害的消息,并催促母亲早日放丁玲返沪。这个计划是周详的。九妹配合得很好,从而使沈从文和丁玲完成了预定的计划,按时回到上海。
7月,沈从文到北京谋职。丁玲躲在屋内不见人,偶或同九妹一道到霞飞路走走。此时,活泼的九妹是丁玲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好帮手。她驱除了丁玲自闭日子的寂寞。
丁玲幽闭三年后第一次离开南京前往北京,便是用了从九妹那里要到的凭证,往返免票。彼时九妹在南京铁道部工作,每年都有四张二等卧铺车厢的免票凭证。这种免票凭证凡是铁道部的职员都有,不论旅途远近,都可以乘坐。
在丁玲心目中,九妹胜似亲妹。
应沈从文邀请,巴金到青岛大学做客,在沈从文的宿舍住了约一个星期,写了短篇小说《爱》。沈从文常和他一起去那常有海兔出没的海滨散步,九妹有时也一同去。巴金回忆道:“我在他那里过得很愉快,我随便,他也随便,好像我们有几十年的交往一样。他的妹妹在山东大学念书,有时也和我们一起出去走走、看看。他对妹妹很友爱,很体贴,我早就听说,他是自学出身,因此很想在妹妹的教育上多下工夫,希望她熟悉他自己想知道却并不很了解的一些知识和事情。”
1933年秋,巴金到达子营拜访新婚不久的沈从文夫妇,与九妹重逢。
巴金在北京居无定所,沈从文就邀请他到自己的寓所住了约两个月。沈从文让出书房,在院里的枣树下摆一张方桌,写《边城》。书房里,巴金在酝酿短篇小说《雷》。无客人时两人各自写作,来客人时则一起会见客人,九妹会端上香茗,然后在旁边静静地听,间或插一两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