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6月30日,夏阳明媚,清华大学教授叶公超迎娶燕京大学物理系毕业生袁永熹。这是一则师生恋的成功范例:叶公超在燕京、北大等高校兼课,袁永熹被誉为燕京的“校花”。
燕大侨生陈仰贤曾主动追求叶公超,但他不为所动。得知他的婚讯,陈仰贤致信吴宓:“我爱一切他所爱的人”,“我是无条件的爱他”。
叶公超的人格魅力可见一斑。
叶公超于7月底携袁永熹回北平。
袁永熹又名淑惠,1906年出生于一官宦世家,其父袁祚訥清末曾入袁世凯幕府,做过营口道台,辛亥革命后避入天津租界。北洋军阀时期,他亦官亦商,长袖善舞,家住北京景山后街米粮库胡同一所大宅院,排场十足。袁祚訥于1929年死于脑溢血,家道遂中落。袁永熹与兄弟姐妹皆靠变卖古董字画上大学。
学生常风到清华北院拜访叶公超,看见一位女子端坐书桌旁椅子上看书。叶公超给学生介绍,眼前的女子正是新婚夫人。令常风诧异的是,房里没新添家具和摆设;袁永熹平常穿戴,素面朝天,没有新嫁娘的簇新衣着与脂粉气。唯书架上新添一排十来本红皮脊烫金字的图案耀眼的书。知道叶公超最喜欢兰姆的文章,胡适、温源宁等数十位老朋友特意买了路卡斯(E.V.Lucas)编的《兰姆全集》(CompleteWorksofCharles Lamb)和路卡斯写的《兰姆传》作新婚贺礼。这礼物当真送到他的心坎上了。
以书为伴,伉俪相得:这是叶公超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袁永熹是本色女子,安于荆钗布裙的居家日子,性情爽朗,待人热忱。叶家窗明几净,花木扶疏。来访者皆真切地感受到叶袁二人琴瑟和鸣的书斋生活的美满。小家庭的调子是牛奶加咖啡,沙发、桌椅、台灯、窗帘朴素而和谐,三菜一汤,寻常菜却色香味俱全。最显著的摆设便是深具中西文化素养者爱读的书。室主志趣不在物质,而在精神层面的文化享受。
叶公超心目中,袁永熹是静女。1932年,他们的长女出生,取名叶彤;1937年儿子出生,取名叶炜。皆取自《诗经》里的《邶风·静女》,这首诗以一个热恋中男子的口吻抒发了幽期约会之乐:“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应约而来的静女带来了天然的礼物,男子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情不自禁大抒其情。儿女之名,流露了叶公超和袁永熹的相互爱悦,个中有情窦初开的清纯与炽烈。
1934年暑假,叶公超因清华教职满五年,享有国外游历一年的带薪假期,他带着袁永熹逍遥欧游。先到美国停留约一个月,再到意大利、瑞士,然后在法国住了四个月,第二年初春到英国,1935年暑假快结束时才从欧洲回到北平。
友人眼里的袁永熹是标准的贤妻良母。西南联合大学时期,吴宓常在叶公超家中“蹭饭”,和叶家儿女嬉戏,感受家庭生活的乐趣,补偿单身汉少有人伦之乐的缺憾。《吴宓日记》多次提及袁永熹。1940年10月19日:“叶宅晚饭。近一年来,与熹恒接近,深佩熹为一出众超俗之女子。”
欣赏之情流于笔端。吴宓甚至觉得袁永熹性情颇似他一生爱恋的毛彦文,并进一步联想:“使宓以昔待彦者对熹,必立即径庭。”当然,他并没有“如法炮制”,他对袁永熹,始于敬,终于敬。
叶公超“自承近于大男人沙文主义者,特别喜欢meek(柔顺)的女子”。美满的婚姻因他不节制的“沙文”作风而恶化。一次,吴宓到叶家吃饭,因饭菜的味道不合胃口,叶公超大发脾气。袁永熹一言不发,等他发泄完毕,一字一顿说:“作为主妇,饭菜不合口味,我有责任。但是你当着客人的面发脾气,也是不合适的。”
袁永熹吐出这些话,她的难过,想必如被稻叶缓慢而锐利地割痛了柔软的心。
夫妻审美疲劳,婚姻便容易瘫软。
叶公超的坏脾气让袁永熹以泪洗脸,他的花边新闻不断,更让她的心滴血。随后曝出的他与堂妹的一段情令她忍无可忍。冰山在心灵矗立,无法消融,婚姻终成僵局。布衣主妇一痛再痛中咬牙作清坚决绝的女子。抗日战争爆发后,她毅然携子女移居美国。她是理科女,不能将痛苦诉于文字以得消释;更不愿当祥林嫂,将不幸嚷得全民皆知。她只是毅然地关闭了那颗伤痕累累的心门,叶公超从此被拒于和谐幸福的家庭生活之外。
袁永熹一直在美国加州大学从事研究工作,在与冰冷仪器的长期对峙中,终练得心静如水。退休后,过着波澜不惊的隐居生活。她已修炼得不忧不惧,无爱无恨。
叶公超病重手术后独自住在医院。出于自尊他对护士说出自欺之语:“我的太太女儿都要回来看我了。”实则,在他生命的最后四十多年,夫妇俩聚少离多,婚姻已名存实亡。他赴美公干,非出面不可时,袁永熹才迁就出席,除此之外,几乎不作往来。他每辛酸,“我是有家难归”,慨叹妻子儿女皆学有所长,却对他太隔膜,不理解他的追求与事业。夜深人静,辗转难眠时,他有没有“内自省”?
1981年,叶公超去世,袁永熹没有赶回告别,只以未亡人身份献了一副挽联:“烽火结鸳盟治学成家心虚安危轻叙别;丹青遗史迹幽兰秀竹泪痕深浅尽纵横。”
袁永熹倔强地坚守被情伤后的知识女性的自尊。多少哀怨,多少泪痕,都化作墨痕,化作梅瓣,随斯人而去。
陈香梅说:“叶公超一生中有不少红颜。”他曾拥有“多少双纤手为你磨墨、添香,多少颗心曾为你似醉非醉”的恣睢。“英豪有女人赏识并非不道德之事,是可以自豪的……”关键是,妻子是否因此而骄傲。叶公超如果肯收束自己,将散发给“红颜知己”的爱集于妻子一身,成全她水木清华式的流年,何至于如此悲凄。
袁永熹于1995年离世。天堂相逢,她是否还会手持一柄彤管,俟君于城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