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胡兰成的默许下,沈凤林便到美丽园家中,“屋里做做小事情,叔叔差他买点东西,跑跑腿的”,有意无意地和青芸接触。“沈来屋里,做做事体吃个饭。”一个无心,一个有意。“辰光多了,认的也好的,屋里少个男人么,好跑跑腿人没有的。”当胡兰成正式提出,青芸便接受了这桩婚事。青芸看中沈凤林,唯一的原因是仍可住在美丽园照顾弟妹。胡兰成道:“为了我,她连终身大事亦这样阔达。”青芸却并不觉得什么。她比胡兰成要平静得多。在她印象中,“沈神气弗大神气的,印象也没有啥印象。年纪大了,算了……”
是胡村女子贴近大地的婚姻观,真正的俯首尘埃的生命姿势。如蔓如草,如瓜如果,相遇则合,恰如三月桃花开,四月新笋出,明快、清爽,是对节气的应时而合,没有浪漫的枝枝节节,只求将眼前的一切安排得妥帖。
30岁的青芸披上嫁衣,嫁给了沈凤林——在那个时代是太晚了。沈凤林的角色有点类似上门女婿,不过这次是入赘的侄婿。但能娶到才貌双全的青芸,他一定心甘情愿。
胡兰成从武汉回上海,作为家长为青芸主婚。摆了十多桌酒席。婚后,胡兰成送一对新人到杭州旅行,游三潭印月。他们在杭州共玩了五日,住在沈凤林妹妹家里。
青芸拍了婚纱照。盛妆端坐,捧着一束马蹄兰,矜持而美丽地微笑着。
对这场婚姻,胡兰成评价道:“她从小有我这个叔叔是亲人,对他人就再也没有攀高之想,人世的富贵贫贱,她惟有情有义,故不作选择。她只觉有叔叔送她去成亲,已经很称心。”
之雍对九莉这么解释秀男嫁人的初衷:秀男看他生活不安定,为了帮他维持家用,决定嫁给一个姓闻的木材商人,也是他们同乡,人很好。九莉去胡宅,“那位闻先生刚巧也在,有点窘似的偏着身子鞠了一躬,穿着西装,三十几岁,脸上有些麻麻癞癞的,实在配不上她”。
《今生今世》交待沈凤林是胡村近地清风岭下剡溪沈家湾的,“土里土气,出来跟我做做小事情”。胡兰成有意淡化沈凤林,是为了保护青芸一家。沈凤林其实并不简单,他在胡兰成手里当差,隶属汪伪集团。沈凤林任过的职务颇多:1940年至1945年先后充任汪伪中央电讯社助理编辑、杭州分社主任、伪《浙江日报》采访主任……沈凤林也绝非大老粗。
女儿印象中,沈凤林“很爱看书,回来一个人在亭子间,就在房里看书——一房间的书”。青芸也说:“一房间的书是沈凤林的。”沈凤林也并不土气。一个现年80岁的老邻居清清楚楚记得:他个子不很高,鼻梁很挺,前额有点秃,长得像个外国人。
青芸对沈凤林并不太了解:“沈凤林有些事不晓得。伊啥地方人也不晓得。”
胡兰成出逃时,张爱玲因为想还母亲钱,一时未拿出那二两黄鱼,她安慰自己:“至于他家里的费用,有秀男的闻先生负担。秀男不是已经为他牺牲了吗?”
在张爱玲眼里,青芸嫁给沈凤林,是为六叔做的牺牲。
青芸做这一切却极自然。就像春草的发青,燕子的清唱。
《小团圆》里九莉觉得亡命温州的之雍“太不耐寂寞:心智在崩溃。
她突然觉得一定要看见他家里的人,忽然此外没有亲人了”。
九莉去看秀男。“他们家还是那样,想必是那位闻先生代为维持。
秀男婚后也还是住在这里替他们管家。九莉甚至于都没给她道过喜。”
秀男含笑招呼,但是显然感到意外。
“我看他信上非常着急,没耐心。”九莉说着流下泪来。不知道怎么,她从来没对之雍流过泪。
在秀男面前,九莉打开了自己。那对着之雍也宁愿包着的两眶泪,终于畅快地流了下来。秀男默然片刻,方道:“没耐心起来没耐心,耐心起来倒也非常耐心的呀。”
秀男的话让九莉震动。她不得不承认,还是秀男最了解之雍,而自以为彼此知音的她和之雍,倒有些“隔”。
无论是张爱玲的《小团圆》,还是胡兰成的《今生今世》,都一再提及青芸,都用或浓或淡的笔法,肯定她对他的知,和为他作出的牺牲。
范秀美“偏又身上有异,只得借故一人去上海就医,那里有青芸招呼”。
秀男陪着辛巧玉到九莉处:“现在当然知道了巧玉‘千里送京娘’路上已经成其好事,但是见了面也都没想起这些,泡了杯茶笑着端了来,便去帮着楚娣烧饭。在饭桌上看见巧玉食不下咽的样子,她从心底里厌烦出来。九莉没问之雍,也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需要暂时拆档——不知道她打胎。”
关于范秀美当时的情形,青芸回忆如下:“带张条子,小来兮的一张条子。伊讲:‘范先生来看病,侬带伊去看病。’这两句闲话,别样没有的。
我要问伊啥个毛病,伊讲出来伊怀孕了,眼泪水哭出来了。”
青芸带范秀美到成都路的妇科医院,这是家大医院。做手术的是一个男医生,通过另外一位护士介绍的。“要一百元做手术,男格做的,他私人的,敲竹杠啊!”
这笔钱,却是张爱玲拿出的。
青芸说:“范秀美没有钞票的,胡兰成给张爱玲一张‘看毛病,资助一点’的条子。我陪过去,张爱玲晓得了。叫伊帮帮忙。蛮快咯,我坐没有多少辰光,马上拿出一只金手镯交给我:‘当掉,换脱伊,给伊做手术。’——去的时候,范秀美一道去的。”
张爱玲若知道,她在艰难困境中慷慨拿出的金手镯,却用来换取范秀美的打胎费,定会诧笑:命运给她开了一个讽刺指数蛮高的玩笑,这样的事,亦只有胡兰成想得出、做得出!
范秀美先前不便住到美丽园,有一次,差点儿撞见住在这里的斯颂远。幸得青芸机智:“屋里厢不好来,斯家的儿子、斯家的人住着,不好让伊晓得。我外头去租了个旅馆。范秀美来,斯家的颂远在,不好让颂远晓得。颂远来有个因头,他唱歌唱进来。我讲:‘颂远来了,不得了了。’快点喊伊困在床上,拿条被头一盖。颂远到我房间一转:‘啥人困觉啊?’
‘阿拉咯同学呀。同学困了。’伊不响了,一转出去了。”
因为青芸的应变能力,一切有惊无险。
范秀美十几天后回斯宅,一到家就上楼见胡兰成,正是旧历五月好晴天,她穿条粉红衫裤,头发剪短,面孔胖了,好像是个采茶的乡下姑娘。她满心得意,平安无事回来,也像是她的手段。
她说医院动手术后回到旅馆,当晚肚痛发热,心想若是不济了,亦必要再见丈夫一面。翌日青芸来陪她又去医院看,才看好的。
胡兰成取笑她:“你初见青芸,是怎样说明的?不怕难为情?”她佯嗔道:“这也用得着说明?我只把你的字条交给青芸,我见她看了字条想要笑,却即刻端端正正接待我,我看出她真是爱你这个叔叔的。”
无论范秀美还是张爱玲,一打交道,即刻看出青芸是爱她叔叔的。
胡兰成仓皇离开大陆前,曾想带沈凤林一道走。沈凤林却因舍不得丢下青芸和胡兰成的五个儿女,选择留下来。青芸虽然是“盲婚”且“闪婚”,沈凤林却始终不离不弃,这一点,她应该欣慰。虽然,沈凤林后来早逝,但他对她,对一家人,却也尽了最后的心。
胡兰成和青芸理性地道别:“青芸亦是把我这个叔叔,我亦是把青芸与儿女来还给天地,把眼前与将来还给岁月。”
现世安稳的后半世
胡兰成一逃了之,他的五个儿女仍交给青芸。“我抛下子女在大陆,生死不明,也许侄女青芸已经穷饿苦难死了……”“唯有青芸很苦。她今已有两个小孩,男人又调到山西被改造去了,而我的一家仍累她。阿启已进北京人民大学,宁生也去进共产党的学校,肩下小芸与宝宝,一个已十四岁,一个已十二岁……”
辗转日本与台湾的胡兰成对青芸的后半世的想象过于悲观。青芸并不像胡兰成想象的那样穷困饥饿而死,她一直强健地生活在上海。
1958年,沈凤林以“反革命”罪被押,判处十年徒刑,解送安徽劳改。
被捕前他的职位是“大隆机器厂车间统计员”。三年后,因肺结核死在劳改场,享年53岁。
青芸独自支撑着一家六口,还照应着胡兰成的五个儿女。
老邻居都不知她叫“青芸”,以“老虎姆妈”——长子沈寅属虎,乳名老虎——或“亚宸姆妈”等称呼她。邻居们犹记得“老虎姆妈”当年的困难:丈夫不在了,全家只靠她独自一人在弄堂生产组做手工活的二三十元收入养家,起先还住两间大房间,后因交不起房租退掉一间;过不下去,再退掉一间;最后一家老小退缩到二楼的亭子间里。她子女养得多,但自己奶水不足,亚宸养下,还是到一位林婆婆那儿吃的奶。邻居还一再夸赞她是个有文化的人,养的一帮子女都争气,“文革”后多半都靠自力上了大学。
沈凤林病逝后,青芸在编结组的收入不够养家,便帮别人家做佣人,帮过二十六号吴姓阿婆,每月十块洋钿,“带小菜,汰汰衣裳”。
女儿心目中的青芸在困难日子里爆发出了惊人的生命力:“老厉害的,半夜里要去帮人家买菜。妈妈把我叫起来,我还头晕晕的。早上四、五点钟,排在最前面,拿小筐放在队伍中占位子,一到开秤,五点半,大家哄啊!我人很小也挤,总算买到了紧缺产品,小排骨、还有猪肝……有一次我路上晕过去了,我妈妈吓了一大跳,马上领我到豆浆店,吃了点豆腐浆,因为饿。”
青芸还接手编织活:将分散的绒线衫整成一片,最基本是钩头。女儿记得:“妈妈缝主要的。还有活拿到家里,小孩要帮着做。她在外面做衣服赚二十元,到二十六号帮佣,洗衣服。冬天手上都是冻疮,回来我都有印象,这样维持我们一家人。到了月末,米没有了,买米的钱都要向人借。
家里东西常常拿出去典,拿回来钱就贬值了,当票家里有一大叠。”
青芸:不做选择的有情有义青芸奇迹般地逃过“文革”一劫。“我这个人成分不好,叔叔、丈夫,许多罪孽背著,全要斗。我不晓得啥原因,没斗,只叫我扫地、读《毛选》,两个礼拜一点没事情,出来了。别人家开开会,自杀了,不得了,我也靠不住了?回来了。”
苦日子过去了,便成财富,便成风景。女儿们以青芸为荣。
除了武汉的周训德,其他与胡兰成有不了情的女人,青芸皆一一看在眼里。她从容评说各人:“英娣最漂亮。英娣生得不长不短,鹅蛋脸,白白胖胖,蛮好的,蛮漂亮的。”
“全慧文长得难看来兮。”这一点又与张爱玲观感有些出入。她曾与全慧文有一面之缘。《小团圆》里,九莉夜里到美丽园,“房门忽然开了,一个高个子的女人探头进来看了看,又悄没声地掩上了门。九莉只瞥见一张苍黄的长方脸,仿佛长眉俊目。头发在额正中有个波浪……”
“玉凤一般性。”“胖胖脸。”
“范秀美弗漂亮,范秀美蛮会服侍人的。”“范秀美是斯家的姨太太,斯家老太太的丫头。老太太有许多小人,屋里走不开,叫丫头服侍老爷。
没有几年,两年,老爷死脱了。跟胡好的时候,范秀美有四十多岁了,自己去蚕场养蚕,生活生活……”
青芸没有见过小周:“照片也没有看见。伊这种照片拿来,不摆在心里厢的。现在大概也死脱了。”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洋洋自得于“荡子”的胡兰成已化为泥土,他视为“知己”的侄女却悠然坐在历史的门槛上,谈谈天,说说地……胡兰成是双面人。青芸看见的恰是他最好的一面,为人子,至孝;为人父,严而慈。对他作为汪伪高官的那一面,缺乏了解,也不愿去正视……她保留着他“胡村有名的孝子”的记忆:他在祖父的病床前念《金刚经》,读过几遍后就可以不看书背诵了;祖父临终前想吃西瓜,已到了西瓜下市的季节,六叔立刻去三界镇买回西瓜,二十多里路来回还要渡过曹娥江,能以这样快的速度买回西瓜,家里人都感到惊讶。祖父嘴里含着西瓜,脸上露出了笑容,这一幕幕深深印刻在她的记忆中。
胡兰成晚年与子女通信,总不忘叮咛再三:“是青芸将你们拉扯长大。”《今生今世》对青芸评价极高:“人世的富贵贫贱,她唯有情有义,故不做选择。”
青芸姐行母职亲手拉扯的胡启在湖南株洲某军工厂任俄文译员,“文革”初期因惧家庭出身不好而自杀。其他几位堂弟妹都学有所长。
她的儿女们也都成才。她安享晚年至94高龄,于2010年1月24日上午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