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芸只得回来。她安排连夜赶来的老炸补了一觉,买了两张火车票,当天和老炸赶到南京。
到南京青芸虽茫然,却没有乱阵脚。她想来想去,想到胡兰成一个同乡在南京政府开车,便去找他。他答应替青芸打听。打听的消息是,胡兰成被关在里面,三天之内要处决。
青芸只有三天时间,头都快想炸了,后来想出一个人来:池田。青芸只知道池田是日本留学生,和胡兰成在北京学堂里认识,遂成知己。这个人在大使馆做事,至于具体工作,她也不详。青芸便对那个开车的同乡说:“我要借你的车子用,顶好你来开。”
同乡便开车将青芸送到日本驻华大使馆。到了那里,池田却不在。
青芸不死心,说:“我真的有重要的事情要找池田,请给我个地址。”
青芸握着大使馆人给的池田住址,对同乡道:“到池田家!”
找到池田家,池田又不在。问他老婆:“啥时候回来?”她却说:“不知道”。青芸想:“只有等了。等到天亮也要等着他回来。这是最后的一线希望了。”
等到深更半夜,池田回来了!他见到青芸有些意外:“胡家妹妹侬哪能会来的?”青芸哭了,将六叔被汪精卫捉去、三天之后要处决一事说出。
池田震惊:“有这等事啊?”马上拿起电话来,打给胡兰成上司、时任行政院宣传部部长的林柏生。一打打通了。池田说:“胡兰成在你那里啊?
他的生命安全由你保障,你要负责到底。要是有另外事情,我对你不客气。”
电话打完,池田对青芸说:“侬放心好了,侬回去好了,没有事体了。”
青芸拔腿要走,听到池田自言自语:“倘使胡兰成有个什么意外,他们不放他出来,我带日本宪兵队冲进去!”
青芸心头的一颗石头这才放下来。她坐着同乡的车子回去,安心等六叔回家。
1994年,胡兰成家乡出的地方报纸《嵊县经济报》,发表署名“谢叙”
的长篇连载《怪才胡兰成》,证实找池田救胡兰成的确系青芸。
张小姐亦不比寻常女子
青芸也礼数周到地接待张爱玲。
和张爱玲热恋时的胡兰成,在南京收到张爱玲来信,像接了一块石头:这是她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是爱情的分量。他变得爱啸歌。早已为人夫为人父的他,犹如回到青衫磊落、衣袂风流的少年时代。难免会有一些“怪举”。
一次,胡兰成将一包东西递给厨房里的青芸:这是杭州西湖的小荷叶,可烧汤吃。交待:用清水加点盐煮,不放油,要的是清淡的至味。青芸便兴冲冲吩咐女佣做一大盆清水小荷叶汤。胡兰成说很有营养,清香能消暑。大家一齐用汤匙舀起卷曲的新鲜碧绿的小荷叶吃——一汤匙大约能装两个荷叶,味道也好,情趣也浓。
荷叶汤,是从张爱玲那里得来的灵感吗?或许只是她闲谈中提及这道菜,他便等不及地尝试了。
因了她,小小的荷叶里有了无尽的仙意。
在上海,要到黄昏尽,他才从张爱玲处出来,到美丽园家里,临睡前还要青芸陪他说话一回。说的当然都是张爱玲。青芸将他的那种竟遇天人的狂喜,欲说还藏的矜持,一一看在眼里。
《小团圆》里提到,邵之雍往九莉处拎了好几次整箱的钱。胡兰成也以巨资遣散应英娣,还另外替她买了辆卡车,做生意用。应英娣便用胡兰成给她的钱及车子起家,做生意养活自己。胡兰成在日本时,应英娣在香港开一间小店,卖日本的各种精巧小玩意。到日本进货,她还有心情弯到胡宅。两人叙了别后事,彼此敬重,“如兄弟姊妹的亲”。可见,应英娣对胡兰成的感觉并不算差。她被他称为“应小姐”,离开胡兰成后一直单身,可能实在也找不到更适合的。青芸眼里“一小女人”的英娣,巴巴地找上门,胡兰成“随又会言语冲突起来”“好好的一句话,我也会肝阳火旺。”她似乎也不甚在意。而胡兰成的怒火也实在莫名。当然,随着应英娣一起来的是上海40年代的岁月,烟熏火燎,让人情难自已,他亦只能选择不泪反怒。他的怒容里,亦有几分悲戚。
应英娣但和佘爱珍详说胡兰成的前后事,“倒是她们两人越发成了知己”。如若真的如此,那么,只能说明,应佘二人都并不爱胡兰成。只有“不爱”,才能当着真人只管戏谑——张爱玲当年,便不能对他和周训德的事释怀。
《小团圆》里,张爱玲通过九莉自陈心迹:“她不妒忌过去,或是将要成为过去的。”意指她能容忍在报上登了离婚协议启事后,全慧文依然是胡兰成实质意义的太太,而应英娣也并未立即被扫地出门这两桩事实。
对“千里送京娘”般将他送到温州的范秀美,张爱玲也选择忽略。可是,周训德生生硌在了她的心口。因为,对小周,胡兰成也动了真感情。而且,相比张、胡之间青苔般苍凉的爱情,胡、周之恋似乎更为缠绵持久,更具烟火尘事的温情。
胡兰成的这一大堆事,“糟哚哚,一锅粥”,连张爱玲都头疼不已,青芸却能理解。青芸认为,胡兰成对每个女人都好,这些女人,是时间上的继起,而非空间上的并存,胡兰成应该被原谅。胡兰成很自信,认为青芸始终支持他,有“凡我这个叔叔所做的事,对之无奈,而又皆是好的”的思维定势。正如那篇《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的童话,在青芸那里,“叔叔永远是真理”。只是,为女人花钱这种事,他当然瞒过当家的秀男(《小团圆》人物,其身份相当于青芸)。他自有原则和分寸。他知道当家人最忌“钱落她手”。青芸有底线:只要不影响家计民生,且让他荒唐,且任他浪漫。
九十多岁的青芸向采访者回忆:“女人全看相伊的。他钞票是没有的——钞票没有给她们的。”“女的帮助伊的。”青芸认为,这是胡兰成的独特魅力。“没有学问的像英娣,一个字也不识的,来?叫伊去读书;其他一般?性的;张爱玲最好了,小说家了,也会欣赏伊的。——奇怪的,介许多人寻著伊。”如若青芸看到《小团圆》里所记他对应英娣、张爱玲、周训德等人的大手笔赠资,该有怎样的惊!
胡兰成虽叹服,他在张爱玲那里亦有看见自己尸身似的惊,但当然不肯在青芸面前这么措辞。他只会暗示自己如何高明,让这样一个奇女子主动爱上,无条件地相爱着,两人以文生情。因此,在这场爱情事件里,青芸以胡兰成为主体,为本位:“青芸觉得我这个叔叔总是好的。”因为胡兰成的珍爱不已,青芸对张爱玲亦有好印象:“张小姐亦不比等闲女子。”
青芸比张爱玲大。她喊张爱玲“张小姐”,张爱玲直呼她“青芸”。
胡兰成从牢里出来,拜访张爱玲未遇,留下纸条,张爱玲按地址回访,第一次到美丽园,到三层楼胡兰成房间谈话——朝南的一间,其他给别人作办公室。这次,未遇青芸。
《小团圆》里,邵之雍向九莉提到秀男:“我这侄女一直跟着我,替我管家,对我非常好。”正“崇拜”着之雍的九莉,连带着也注意起秀男来。
和之雍相爱的九莉晚上来美丽园,秀男出来,含笑招呼她。这是九莉第一次在邵之雍上海住宅见到秀男:“俏丽白净的方圆脸,微鬈的长头发披在肩上,穿著件二蓝布罩袍,看上去至多二十几岁。”
这是张爱玲笔法里的青春靓女。俏丽白净,像春晨草木的清爽洁净。
九莉夜晚随之雍到美丽园。女佣开门,颇感意外。到客厅坐了一会儿,女佣倒了茶来。“秀男出现了,含笑招呼。”
秀男到九莉处,九莉和之雍在高楼阳台上看她离去。九莉离身,让秀男和之雍说话。九莉泡了茶来,秀男没吃就走了。“九莉和之雍在最高的这层楼上站在洋台上看她出来”,或许是秀男的后背本能地感觉到了两双来自高空的目光的灼照,“她在街上还又别过身来微笑挥手”。
这一幕写得真好。是现实里的,却只该是电影里的唯美镜头。
秀男告别,九莉和之雍相偕来到阳台,可以看见秀男出去的背影。等待的时候,“烟销日出不见人”,当秀男的身影像一艘扁舟,轻盈地从之雍和九莉的视线中驶出,天地轩豁,“腪乃一声山水绿”,朗朗乾坤,而又恰似春江花月夜,是烟花三月的明迷。
次日,之雍告诉九莉,秀男说:“你俩像在天上。”“秀男说她没看见我这样过。”
青芸正是这段天上人间的爱情的见证人。
见证婚礼
青芸亲见胡兰成和张爱玲的婚礼,从“拜堂”到“签约”、“媒证”、“洞房花烛”,历历分明。新派人物的张爱玲行的是老派婚礼,这些琐碎而繁杂的仪式里,有她的紧紧的朱红快乐,细细的喜悦,孜孜的欢愉。
这一切一直鲜明在青芸的心里,晚年记忆犹新。提及婚礼,她犹如初见时的兴奋:“伊拉结婚我看见的。我好奇八兴白相走走,走到张爱玲格搭去。走的去,伊拉准备结婚了。我讲:‘啊,准备结婚啦?’絶?伊讲:
‘侬不许多讲闲话啊!’‘噢。’我坐著。伊拉结婚了。两张纸头我看见咯,一对蜡烛插勒馒头里厢,也点蜡烛咯。没有蜡烛台咯,两个人拜拜。我笑煞脱了,嘎拉嘎拉笑起来了。”
胡兰成嗔怪:“侬笑煞脱了!”
青芸的笑声如一挂鞭炮,噼哩啪拉炸响在婚礼仪式中,倒也增添些许喜气。她间或和六叔插科打诨:“侬送入洞房,啥人抱侬啊?伊自家也笑起来,朝我额头笃一记。”
此时,青芸“不合时宜”地提起了胡兰成的第一次新婚,他当然又好气又好笑:“侬头一个结婚,拜堂拜过,将新娘子抱到洞房里去,格辰光我还小了。我想起这桩事体,一边看伊拉拜堂,一边我笑煞脱了。我讲了一句:‘新郎倌落脱聀!——格辰光拜堂的辰光,新郎倌一个人抱不动,喊了青年人扛上去的。扛上去时,一只扶梯窄来兮,扶梯老窄的,三四个人抱牢一个新娘子,介大的新娘子,扶梯轧伐啦!结果全是别的小伙子抱了新娘子上去。”
8岁的小女孩脆生生地说:“新郎倌落脱了——新郎倌落在后头,抱不着了!”
这样的话别人不能说。因为是婚礼上的大忌。青芸是侄女,童言无忌。
青芸看着六叔和张爱玲举行婚礼,头脑里却穿插着他的第一场婚礼,所以,从头笑到尾。她看六叔心情好,便老拿来开六叔玩笑,不管他如何尴尬。她回忆说:“拜完堂,字签好,我讲:‘今朝新郎倌不落脱了。’伊拿我敲一记,敲我一记头塌。‘不许多话,不许多话。’伊讲。”
胡兰成一再交待青芸不要多话,生怕一语不合,呛翻新娘子,尤其败坏了她的兴致。但好在正享受仪式感的张爱玲并不在意。
青芸记忆里,张、胡婚约“两张纸头”,非“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简约版婚书所能比。可惜,无论是《小团圆》还是《今生今世》都没有提到具体内容——不堪回首。
但我想,密密麻麻的都不外乎是今生今世的承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似水流年,如花美眷,又怎能敌得过银发满头、皱纹满脸时携手笑看夕阳的人世好风景的一瞬!
可惜,张、胡没有迎来这一天。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然已惘然。
青芸记忆里,炎樱作为介绍人出席了婚礼。“姑姑在隔壁,伊不出来咯。”婚宴,在“一个小饭店里厢”——大的饭店里吃要败露身份的。“喊我去,我弗去;喊姑姑去,姑姑也弗去。”“炎樱同伊拉三家头去的。”
老大嫁作“商人”妇
胡兰成有一次无缘无故看着青芸流下了眼泪,问他为什么,他说一大家人都要她管,耽误了她的终身大事。
这是实情。晚年的青芸回忆时说:“胡兰成的小人五个了,被五个小人拖著,掼不脱了。”
胡兰成晴天落白雨式的眼泪,噼噼啪啪都砸到青芸的心里。为了不让六叔难过,她下决心将自己嫁掉。
青芸仍是胡村女子的派头,不讲恋爱,单觉女大当嫁是常道,既然将婚姻之事提到重要日程上来,也不挑三拣四,有合适的就嫁。此时恰好有个人选。下属沈凤林向胡兰成提出要娶青芸为妻。胡兰成一开始没同意——他比青芸大五六岁。“后头想想儿子囡五屋里要照顾也是好的,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