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青芸的文字如桃瓣朵朵,缤纷于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一头是胜似亲生女的侄女,一头是胜似亲生父亲的六叔,是叔侄,是父女,更是知己。青芸打少时被胡兰成收养,他外出求仕,青芸在家侍奉六婶唐玉凤、娘娘吴菊花,为她们送终。
后来她应六叔之召来到上海,照料患病的全慧文和胡兰成的五个子女,成了美丽园的主心骨。她奔走解救被汪精卫下令逮捕的胡兰成,是胡兰成、张爱玲花烛成亲的见证人……
胡村,乍暖还凉的童年
1916年清明前夕,霏霏春雨如烟似雾笼住了浙江嵊县一个叫胡村的村子,一声婴啼拂过红桃绿柳嘹亮了白墙乌瓦、田畴远畈。祖父胡秀铭望了望密密斜织的春丝,笑盈盈道:“好一场桃花烟雨——就叫春雨吧。”
稍后,父亲胡积义替她取名“青芸”。亲友、熟人圈内,大家都以“青芸”唤之,“春雨”倒被人淡忘了。
桑树发芽舒叶,浅绿中一抹鹅黄,和天上太阳一样晃人的眼。桑树成阴了,青芸长大了。提笼采桑,半夜饲蚕。逢人家夸奖,则抿唇浅笑。
青芸尚年幼,疼爱她的母亲便早早过世了。小小的心好不凄惶。继母是绍兴城里的女儿,能言善道。父亲纵容她,她眼里容不下这个伶俐相的弱女,由不耐到虐待。继母梳头时用木梳打她,有一次,把木梳也打断了。她不敢吱声,继母却反过来大吵大闹。父亲也由着继母。
有一次,青芸随继母乘船回家,同行的还有几个人。到船码头还要沿河岸走一段路,有人点着灯笼在前面带路,她在后面跟着大人走,小小的人越急越走不快。走着走着,遇到一个缺口,大人都跨过去了。她没跨过,跌落了下去,卡在水边的两块石头间,腿脚浸在水里。这时她懵了,也不喊叫,只一径睁眼看着头顶上幽幽的星空,听着流水潺潺而去。意识清醒,却如梦中。
前面的人忽然发现少了一个小女孩,这才打着灯笼往回找,把她抱了上来,这时天气已很冷了,她瑟瑟发抖。回到家里,父亲见她鞋子、裤子都湿答答的,还在滴水,心痛极了,问明情况,一怒之下打了继母一巴掌。继母自知理亏,不辩解不吵闹。
虽然冻得生了一场病,但青芸心里是快乐的。因为,她第一次切实触到了父亲的心。父亲是爱自己的呀。他也有为难处。把这个问题想明白后,小小的心骤然轩豁。小青芸向着父亲绽开如花笑脸,背过身,眼泪却糊了一脸。
青芸不是倚着亲娘怀抱长大的受宠女儿。她没有撒娇的特权。这反而增加了她的胆量。童年的她有过两次历险。十多岁,月亮地下,她坐在门前板凳上捻棉线,感到长裙下脚旁有一堆东西在动,不经意低头一瞧,吓了一大跳:一条菜花蛇正盘成一堆,把她的裙子当成了窝。更为恐怖的是,有一次,她独自在暗夜里穿过一片树林,一根树枝上突然垂下一条东西,挂在她面前,这东西像弹簧似的,立即又卷了上去。如此反复了好几次,她吓呆了。定睛细看,是一条大蛇。第二天有人告诉她,是有人捉了一条大蛇把蛇尾打结倒挂在树枝上,蛇要向上卷去但支持不久又掉了下来。这是村里调皮男孩子的恶作剧。
父亲去世,青芸穿着孝服跟在一伙抬棺材的人后面,一面走,一面哭。
眼泪如喷。抬袖抹去,又是一脸。
分家和六婶唐玉凤的母女情缘
玉凤嫁到胡家,青芸8岁。玉凤待青芸像妹妹,其后青芸长成,视玉凤如母,“还比亲生女儿孝顺”。
父亲死后,继母经常住在绍兴城里的娘家,偶尔回胡村。她没有心思教养无父无母的苦孩子,亦情知笼络不住,任由青芸随祖母及六叔胡兰成过,实则心里也忌。
玉凤弟弟遂阳,在宁波第四中学读书,暑假必来看姐姐,一住月余。
遂阳与青芸两厢情愿,玉凤亦望他们做亲,婆婆谨慎地说:“辈份不对。”
谁知,三嫂与大哥就一个冷笑,一个破口大骂,说了许多侮辱玉凤娘家人的话,幸得婆婆照常顾念她。
大哥从胡兰成处回来,对玉凤信口编排一些话,婆婆叫玉凤不要信大哥乱说,青芸那时已13,玉凤凡事与她商量,青芸更断然说六叔不会。
“她与青芸是什么知心话儿都说的,却也说来说去等于没有说,因为她俩人,一个对于丈夫,一个对于六叔,都是称心知足的。”胡兰成历来很感激玉凤、青芸对他的信赖,正是这份无保留的信任,使他对人世有信。
玉凤临终前,胡兰成不在家,都是青芸服侍。玉凤吩咐青芸:“我当你像妹子,你待我比亲生的娘还亲。我虽不能谢你,也是你自己积福。娘娘跟前,我指望和你做伴儿,再孝顺几年,但是竟也不能了。”一番话令青芸泣不成声。
玉凤又叫阿启到床前,向青芸说:“阿启今年四岁了,我把他付托于你,我放心的。此后你一人奉侍娘娘,抚养阿启,我阴中护佑。阿启日后长大了,知道不知道我这个娘,记得不记得你这个姐姐,是他的事,但你六叔会谢你的。”
青芸失声痛哭道:“六婶婶呀,你吩咐的话我句句听,但是我要你在世做人呀……”
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
只有青芸是知己
胡兰成打香港回乡,谢青芸这几年当家辛苦,青芸道:“有六叔寄钱来,我这样做做当然会。”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叹道:“我家实在算得贫苦,后来几年我教书寄钱回家,亦不过按月二三十元。母亲却觉得有这样的好儿子,就满心欢喜。且村里人也都敬重她。玉凤当年及青芸也都是这样的心思。”
玉凤及母亲死后,胡兰成叹道:“如今只有青芸是我的知己了。”
沈从文带着一家人从香港来到上海,随后青芸也带着阿启从嵊县胡村乡下赴上海。
24岁的青芸带着13岁的阿启从胡村到上海,路上走了三天。第一天下午从胡村走10里路到三界,晚上在曹娥江上乘夜航船一夜;第二天早晨换乘小轮船到宁波,在宁波旅馆住一夜;第三天换乘大轮船,到第四天黎明时分才到达上海。
青芸没有山乡女子的忸怩及村气,第一次远行,竟也颇为活泛,善于识人。姐弟俩在宁波到上海的大轮船上认识了一位热心肠的老人家,由他指点照顾,安排休息睡觉的地方。老人吸一根很长的烟管,说他有一个女婿在上海中法药房工作。船到上海他们上岸时,老人帮姐弟俩拎行李。
阿启帮老人拿一根烟管,人很挤,乱哄哄的,结果与老人失散了,行李给老人拿走了。阿启手里只拿了一根长长的烟管,跟着姐姐走,找到一辆黄包车,在与车夫讲去向时,过来一名红头阿三(印度警察),黑黑的脸,大胡子,包着红头巾,乡下小孩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阿启吓得躲在姐姐背后。
红头阿三会讲简单的上海话,拿根警棍敲敲车身,问青芸到哪里去,青芸如实讲了去向,红头阿三对车夫说:“一个女人带个小孩,好好照顾!”车夫满口称是,就把姐弟俩拉到中华日报社找到了胡兰成。报社里的人看到姐弟俩没有带行李,只有弟弟手中拿了一根长长的烟管,都笑着说,这样小的人抽这样长的烟管。那时胡兰成一家人住在哈同路(河南路附近),幸亏青芸记得那老人的女婿在中法药房工作,第二天拿了烟管找到中法药房把行李换了回来。老人很好,后来还到家来看望姐弟俩。
美丽园的主心骨
胡家后来搬到了大西路(现在的延安西路)美丽园28号。
这幢三层楼带花园的红色小洋房中,青芸才是主心骨。
青芸替胡兰成管家,当然也有现实考虑。胡村女子不谈恋爱,都早早地将自己嫁了。青芸因为父母双亡,继母又不待见她,所以没有早寻婆家,这才带着六婶临终前托付给她的阿启到上海投奔胡兰成。那时候,上海的一般女子都在家相夫教子忙家务,能自谋生路的职业女性极少,像张爱玲、苏青这样卖文为生的才女更是凤毛麟角。青芸在美丽园当家,替六叔打工,掌管家庭经济大权,有令必行,相当于现在的“白领”,已经大大优越于那些抛头露面、辛苦做工、生活凄惨的女工。
青芸也有自谋生路的女友。她对女友的工作和生活状态很好奇,要到女友家看看,女友婉劝不成,遂无奈地带她来到住处。青芸看到一架非常简陋的踏板镂空的很陡的梯子,女友爬上去了,她也跟着上去,但她穿着高跟鞋艰难地爬到一半,陷入了上下两难的困境,吓出一身汗才进到女友非常狭小的房间里。桌上有一碟腐乳,有蛆虫在蠕动。女友把蛆虫身上沾的腐乳刮了下来才把蛆虫扔掉,腐乳一点儿也舍不得浪费。
青芸直看得毛骨悚然。
她当然情愿留在美丽园里。至少,从起初看来,胡兰成留她,是施恩,而非剥削。她对他的事很上心,任劳任怨,忠心耿耿。这又是她的情义所在了。
青芸并非天生的管理型人才。她在私塾里只读到小学。但胡兰成对她也进行过有意无意的栽培与训练。青芸每晚上听六叔跟她讲讲故事,在他的“瞎谈八谈”里懂得扼要的人生观。他时常双手放在背后,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让青芸站在一边汇报家事。他听着,有时会冒出一句:“不要嗦,简短点!”可以说,青芸是胡兰成一手调教的。在他的旁敲侧击下,她用最简短的话汇报家事、雷厉风行地处理家事。空闲时,她喜欢看书,常给弟妹们讲《红楼梦》和《三国志》里的故事。她常翻阅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会买些中药来医治小毛病,也会在蔬菜食品上调配营养。
她后来在最艰苦的时期也能独自拉扯五个孩子健康成长。她八十多岁时还寄了一本食补手册给胡兰成儿子胡纪元,胡纪元妻子也很重视调配蔬菜的营养,常翻阅这本食谱。
胡兰成对青芸的影响是深远的。在他的训练下,她行动力强,做事沉稳干练,性格坚韧,意志顽强,感情也异常丰富。晚年的青芸精神矍铄,身板硬朗,思维活跃,记忆惊人,俨然有六叔之风。
青芸照料这个家不容易。胡兰成在广西时续娶全慧文,生了四个儿女。在香港时,目睹胡兰成与邻妇调笑,全慧文发了疯。1941年后,胡兰成生活、工作在南京,偶尔回上海大西路家中,子女尚年幼,上海家中事全由青芸料理。全慧文少与人交往,常日读古书,弹风琴度日。青芸要照料神经失常的婶婶及五个弟妹。全慧文生胡纪元时,已经得病。月子里她欲给婴儿喂奶,一旁的青芸将孩子一把夺过,她担心全慧文的病理基因会通过奶水影响贻误下一代。
青芸还要接待胡兰成的朋友,路易士便是其中之一。只要他来,她总要加点好莱,留他吃饭。
那时家里常有胡村来的客人,他们带来了山川草木的清芬与山野动物、鱼虾龟鳖等讯息。家乡有人生病到上海来求医也理所当然住在这里。
有一位叫四贵的肺结核患者长时间住在三楼,青芸常去看他,女佣也常去照顾他,青芸嘱咐小孩不准去他房内。那时肺结核治不好,会传染。
青芸使家事井然有序,弟妹们幸福无忧地成长。
青芸感情炽烈、丰富。她看电影《梅娘曲》感动了,眼泪突然喷了出来,瀑布般喷涌,一大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她想起了父亲死时的情景。在弟弟胡纪元眼中,青芸是一个“感情非常强烈,而又有着无比韧劲的女性,因此能度过后来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现在九十四岁了还神清气爽”。
苦难的童年让青芸对苦孩子心怀悲悯。有一次,她带胡纪元到南京路的一家电影院看一场电影。电影散了走出剧场,青芸买了一个夹奶油的面包给纪元吃。纪元吃着面包,走在青芸旁边。这时他发现一个比他稍高一点的衣衫褴褛的小男孩,瘦猴般很脏的脸,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盯着他手中的面包,他本能地转到她的另一边。就在要上人力车的一瞬间,他看到这孩子明亮的大眼睛在面前一闪,手中的面包就飞走了。这孩子抢走了面包立即塞进嘴里飞快地逃走了,青芸在车上给纪元拍着胸说“宝宝不要怕”,脸色怜悯。
与应英娣的约法三章
青芸以“一个小女人”便极精当地概括了应英娣的身世以及精神面貌。
全慧文在香港因妒胡兰成与邻妇打情骂俏而神经失常。他赶稿子——报刊上的稿子有时全是他一人化名写的,累得几近虚脱,全慧文还来吵骂。他就与歌女应英娣同居一起,住到旅馆里不回来了。
“不回来我要寻了——屋里的生活没了。”青芸说。
胡兰成不给家用,青芸便去找。她问司机,司机却不敢说,怕丢掉工作。青芸担保,司机才吐露:胡兰成夜里3点钟从美丽园出发,到一个旅馆里去了。
青芸说服司机,躲在车上。车子开到南京路,开到一家叫“新新公司”的旅馆里,胡兰成走下来,她“夹屁股跑下来”“伊前头走,我后头拼命追。”胡兰成乘着一个电梯上去,她坐了隔壁另一只电梯跟上去。跟到楼上停下来,她一看:这可糟了,她不知道六叔住在哪一间。一排全是房子。她想敲门又不敢,敲错门不是被人骂出门啊?到了最后一间,她好像打眼看到胡兰成进了这间。她敲敲门,一个青年女子来开门,对方问:
“侬看啥人?”她讲:“我看胡先生。”青芸心里想:“假使讲错了,我就赔个礼算了。”女子道:“胡先生不在。”青芸想:“伊晓得胡先生,那总归就是这幢房子了,哈哈哈哈……”
晚年的青芸追忆这段跟踪记,犹得意地大笑,俏皮得像个年轻姑娘。
胡兰成在里面听到青芸声音,叫女子请她进去。
青芸劈头就问六叔:“你在这里一呆许多天,不管一家大小啦?”胡兰成有些尴尬,道:“哪能哪能。”叔侄俩针尖对麦芒,斗智斗勇了一番。
胡兰成说,他在屋里写字不得安闲,“神经病要吵的”。他和这个名叫应英娣的女子成家了。青芸一步不让:“你成家成在这里啦?住旅馆开销太大了,家里处处用钱花呢。”青芸随即想到了折中办法,让胡兰成将应英娣带回美丽园,“钞票好节省点”。
青芸随即和应英娣约法三章:“不好来干涉我家里的。弟弟妹妹绝对不能来干涉,这个婶婶有神经病,侬也不好虐待伊的。”她也向胡兰成保证:应英娣的事不会让全慧文知道真相,保证他安安静静写文章。
胡兰成和应英娣遂收拾行李,跟在一个黄毛丫头身后,回家了。
同住美丽园,抬头不见低头见,青芸如何巧妙地以“瞒天过海”法让全慧文视应英娣如空气,忽略不过?个中曲折又是一个“不足为外人道也”了。
向池田寻求帮助
1943年胡兰成被汪精卫手下逮捕,关押了四十八天,几遭杀身之祸。
《今生今世》里说是应英娣找池田解救了他:“英娣那晚等到九点钟见我不回家,就去找池田……英娣则年少不更事,她理直气壮的发话了,池田乃投袂而起,连夜与清水见谷大使……”胡兰成把找池田救自己的事安在英娣头上,这是有意使然的错笔。真正找池田营救他的是青芸。
晚年的青芸面对来访者,细叙个中情节。
胡兰成被捉进去当夜,出门前,曾对南京家里一姓炸的男佣人交待:
10点钟不回来,则去寻青芸。老炸等到10点,不见胡兰成回来,又一直等到12点,这才惊慌起来,连夜乘火车于一早赶到上海美丽园,向青芸报讯。
老炸一见青芸便哭了:胡先生被人捉去了。
“捉到哪里?谁捉去的?”青芸连珠炮似的发问,老炸却说不出所以然。
青芸想:“不行,我得去找人救六叔。”找谁呢?她第一个想到的是熊剑东。熊剑东本能地感到是汪精卫下令逮捕胡兰成的——别人不会有这么大胆子。熊剑东打电话,果然不出所料,人被关在南京政府。但熊剑东表示没能力营救。“别人捉去还有办法可想,汪先生亲自签署的逮捕令,没有人能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