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极向家人隆重推介异人无名氏:“他的书全是畅销书。他的版税每月收入很多,他比我们阔,他能在楼外楼请我们吃一桌酒席,我们请不起。在目前中国作家中,他恐怕是唯一能在楼外楼请酒席的人了……”
赵无极妹妹甚多,一个赛一个地秀外慧中,他不加设防地推介未婚友人,后果一定“很严重”。果然,大妹赵无华的心头已微荡涟漪。她找到无名氏的书来读,书中那种带着中世纪骑士精神及异域风情的爱情让她着了迷。
亲眼见过赵无华的人都盛赞她天生丽质,风度极佳。赵无极的《我妹妹》画的是赵无蕴,明眸皓齿,有《罗马假日》里的奥黛丽·赫本的神韵。想来,赵无华也差不到哪里去。赵无华最异于同性之处是,她有异秉:她从不绘画,一次偶瞥某书插图,事后随意涂抹走笔,竟与原画毕肖。
民国才女夥矣,但如赵无华这般学业精英还是不多见。她天资好,好胜心切,从小学到高中毕业的十二年,每学期大考皆名列第一,而每次月考也都是冠军,门门学科夺魁,在师生眼里,她是奇才——赵无华和在香港大学独夺各项奖学金的张爱玲皆是学习型才女。
天也妒人,一面是骄人成绩,一面是病魔缠身。赵无华读中法大学一年级时,患上肺结核,即将痊愈时,又害了慢性肾脏炎,刚愈,又染上眼结核病……上帝好像偷窥了她内心的秘密。1948年,赵无极和谢景兰赴法留学前,邀请无名氏搬进葛岭别墅。31岁的无名氏结束了蛰居尼姑庵的孤寂生活。这年的最后一天,无名氏和中俄混血儿塔玛拉(中文名刘雅歌)在上海分手。
一切的阻碍都已扫除。在葛岭,树木们嗅到了爱情的气息。
1950年,无名氏想到国外旅游。此时,他接到赵无极母亲的信:赵无华患肺结核,来杭州葛岭疗养一段时间。
无名氏对赵无华景慕已久,只叹无缘相识。突然间,天上掉下个“赵妹妹”!一场爱情,似乎正在预演。
夜七点三刻,无名氏在沪杭列车的车厢中接到赵无华母女。赵无华一袭蓝衣,他分明听到了《蓝色多瑙河》的乐声!四目相对,两颗心皆跳得紧。
解放后,赵无华学世界语,担任了上海广播电台世界语节目的播音员。世界语老师大她20岁,向她求婚。她愤极,视其为辱,断交。此次来杭州,一是躲避他的追求,一是为休养身体。
赵老太太将女儿安顿下来后,便安心回上海。
无名氏放弃出国的计划,和赵无华过了三个月“又缥缈,又空灵,又诗意”的柏拉图式的爱情生活。爱有浓度没啥稀罕,了不起的是爱的纯度。赵无华想要的是一份冰清玉洁的爱。
一天,赵无华发现体温高了二度,又常腹泻,她怀疑肺病重发,又加上了肠结核。赵老太太力主女儿回上海医治,乃亲赴杭州,接回女儿。
八十四天的幸福场景到此结束。无名氏致信赵无华:“华,只有离开你后,我才感到:你给我的影响是多么大!我的思想、感觉、精神、人格,一切一切,全受了巨大冲击,变得很凶……我只从心底向你道谢!一千个一万个谢。”民国才子的情书大多一个版式,夸张的措辞,排山倒海式的倾泻,反漫漶了个中人物的面孔。
倒是赵无华的回信让我们窥到了生活真实的气息:“母亲因为看到朵丽(赵无极去法时托无名氏照顾的狗)吃饭没有人照顾,又没有鸡蛋吃,回来对爸爸谈起,大家都不高兴。
我真替你难受。要是你经济情况能好转,这些叫人不快的事,不都没有了吗?
我把这些话都对你说了,想想我是怎样向着你。至于弟妹们,这次我总算让你给了他们一个较好的印象。”赵无华的情书没有字词的堆砌,她不是为爱而爱,她是认真的。她要将欲仙欲死的仙界之爱落实到烟火尘世。她想让家人喜欢并接受无名氏,她已经在做前期工作了。家人怨责宠物狗受屈,她也替无名氏难受。这是一位敏感多情而又扎根现实的女子。
小妹赵无宣来信,告诉无名氏赵无华急送中山医院。医生诊视,说肾和心脏不好。
无名氏赴上海,在床前侍病,令赵无华精神焕然。五天后,赵无华病情恶化。爱过,可以无憾地上天堂了。天使们将她捎走了。
张爱玲《花凋》里的川嫦,忍受着爱人移情别恋的痛苦,只能带着破碎的心离世。赵无华要幸运得多。
此后,无名氏辗转于粉黛群中,被伤害过,同时也伤害着别的女人。
他一直将和赵无华在一起的光阴视为“平生爱情的最大享受”。或许正是因了这一心结,他蹉跎一世,始终难觅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