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田汉发现了芳龄二十的在校女大学生俞珊不仅有双令人销魂的“金色眼晴”,而且有演剧天才,旋即邀请俞珊加盟南国社。7月,南国社在南京公演,俞珊以火一般的激情点燃了观众,她表演的“莎乐美之吻”——求爱不得割爱人头颅捧吻的一幕,从此定格在话剧史扉页。作为第一位话剧女明星——在她之前,女主角多由男人扮演,最经典的是李叔同版的茶花女——被田汉称作“我们的莎乐美”的俞珊一举成名天下知。
父亲俞大纯以为作“戏子”有损名门淑女的清誉,且其扮演的惊世骇俗的叛逆女子在高等青年眼里未免过于肉感,而他们可是自家小姐最匹配的婚恋对象!俞大纯以登报脱离父女关系相要挟,俞珊于是未能将话剧进行到底。当话剧与电影携手,而俞珊已成为时任青岛大学校长、长她19岁的赵太侔的夫人——民国时代的闪婚,虽为人知却自敛锋芒藏在深闺。时人为俞珊扼腕:她本来可走得更远,与阮玲玉等人试比高。
不在舞台上颠倒众生,却让一干文化精英拜倒石榴裙下。
30年代初期,俞珊曾花蝴蝶般翩然飞入徐志摩和陆小曼的丁克家庭。
陆小曼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式的气质美女,而俞珊之美却具生理学意义。上苍厚她,给了她无可挑剔的肌理及骨架之美,让她犹如美的阅览室,观赏性极强。美女养眼,才女养心,男人们情愿用“眼”不愿费“心”,所以,美女永远比才女有市场。
在陆小曼看来,俞珊的肉感对男人有致命的诱惑,素不小肚鸡肠的她也和徐志摩发生了口角,徐志摩耍无赖:“你要我不接近俞珊很容易,但你也管着点俞珊呀!”
陆小曼一贯有着“同性之德”,不愿意为难女人,只拿男人说事:“俞珊是只茶杯,茶杯是没法儿拒绝人家不斟茶的,而你是牙刷,牙刷就只许一个人用,你听见过有和人共用牙刷的吗?”陆小曼端的伶牙俐齿,这番话又机智又大气,尽现名媛本色,徐志摩听了只能暗叫惭愧。
陆小曼洞若观火,故徐志摩对俞珊一贯注意分寸,始于观赏止于观赏。
青岛大学的教授们没有理性太太敲击,齐刷刷中了俞珊不经意布下的爱情蛊。
1931年6月,听来自青岛大学的杨振声“话说俞珊”,徐志摩忍不住提笔告诉陆小曼:“好一位小姐,差些一个大学都被她闹散了。”
金庸《飞狐外传》中的袁紫衣好生厉害,一举抢下九个半掌门人之位。而俞珊也与袁紫衣有的一拼:她在同一时间迷倒八位青大教授。
俞珊早在60年代便香消玉殒,但据韩菁清回忆,古稀之年的梁实秋尚在梦中时呼“俞珊”——梁实秋笔下绝口不提俞珊,但梦泄露了他的秘密,暗恋在晚年的梦境中浮出,如虹如月。
俞珊是烙在闻一多心头的朱砂痣。闻一多在1930年夏来青大执教。
从情形上看,他似一脚踏上青大,便跌入恋爱。次年暑假他将妻子送回湖北乡下。1931年应是闻一多的热恋年。
他被徐志摩评价为写得最好的长诗《奇迹》,极可能便是情迷俞珊的心灵直播。
我并非倔强,亦不是愚蠢,我不会看见团扇,悟不起扇后那天仙似的人面。
那我便等着,不管等到多少轮回以后——既然当初许下心愿,也不知道是在多少轮回以前——我等,我不抱怨,只静候着一个奇迹的来临。总不能没有那一天让雷来劈我,火山来烧,全地狱翻起来扑我,害怕我吗?你放心,反正罡风吹不息灵魂的灯,愿这蜕壳化成灰烬,不碍事,因为那,那便是我的一刹那一刹那的永恒——一阵异香,最神秘的肃静,(日,月,一切星球的旋动早被喝住,时间也住步了)最浑圆的和平……我听见阊阖的户枢砉然一响,传来一片衣裙的——那便是奇迹——半启的金扉中,一个戴着圆光的你!
有人言之凿凿地指出,那个“戴着圆光的你”是指方令孺。方令孺一度与闻一多过从甚密。1930年12月10日,闻一多致朱湘、饶孟侃的信里有这样一段话:“此地有位方令孺女士,方玮德的姑母,能做诗,有东西,只嫌手腕粗糙点,可是我有办法,我可以指给她一个门径。”这样的措辞,有好为人师的自得,而没甘为裙下臣的虔诚。方令孺比闻一多大,吹皱闻一多那池春水的,俞珊的可能性更大些。
方令孺黯然离开青岛。沈从文写信给徐志摩说及此事:“方令孺星期二离开此地,这时或已见及你。她这次恐怕不好意思再回青岛来,因为其中也有些女人照例的悲剧,她无从同你谈及,但我知道那前前后后,故俞珊:文坛上紫竹兰般的片刻之恋很觉得她可怜。她应当在北平找点事作,能够为她援一只手的只有你,你若有那种方便,为她介绍到一个什么大学去作女生指导员,比教书相宜。
她人是很好的,很洒脱爽直的,也有点女人通同不可免的毛病,就是生活没有什么定见。还有使她吃亏处,就是有些只合年轻妙龄女人所许可的幻想,她还不放下这个她不大相宜的一份。在此有些痛苦,就全是那么生活不合体裁得来的。为了使她心情同年龄相称,她倒是真需要‘教婆’教训一顿的人。”很可能,方令孺对闻一多有意,而闻一多却被俞珊吸引,所以,在沈从文眼中,方令孺着实“可怜”,不符合年龄的过剩情感令她狼狈——卿本有意,郎却无心。如若闻一多给了方令孺同等的爱,尊重人性的沈从文又何苦那么饶舌。
梁实秋《谈闻一多》里提到:“实际是一多在这个时候在情感上吹起了一点涟漪,情形并不太严重,因为在情感刚刚生出一个蓓蕾的时候就把它掐死了,但是在内心里当然是有一番折腾,写出诗来是那样的回肠荡气。”
80年代梁实秋公布了《奇迹》的姊妹篇《凭藉》。“‘你凭着什么来和我相爱?’假使一旦你这样提出质问来,我将答得很从容——我是不慌张的,‘凭藉妒忌,至大无伦的妒忌!’真的,你喝茶叶,我会仇视那杯子,每次你说那片云彩多美,每次你不知道我的心便在那里恶骂:‘怎么?难道我还不如它?’”
书中同时刊出《凭藉》手迹,署名“沙蕾”。梁实秋对这首诗的解释是这样的:
我再在这里发表一首一多从未刊布的诗。这首情诗写得并不好,有些英国形上诗人的味道,只是有一个平凡的conceit而已。但是这首诗是他在青岛时一阵情感激动下写出来的。他不肯署真名,要我转寄给《诗刊》发表。我告诉他笔迹是瞒不了人的,他于是也不坚持发表,原稿留在我处。
梁实秋当时主张不发表《凭藉》,一是认为闻一多此诗诗艺并不怎么高明,只是一个普通的有点牵强的“比喻”,这自是见仁见智;二是提醒闻一多,即使使用“沙蕾”的笔名,笔迹仍将为《诗刊》编者认出。他是想为闻一多隐瞒这段恋情。
闻一多激情状态下写就的诗歌可能不止这两首,只是我们已无缘拜读。
据说徐志摩曾亲赴青大,当面警告与赵太侔同居的俞珊,要她收敛些。1932年暑假闻一多离开青大到母校清华大学任教,这场苦恋终画上句号。
俞珊也让多情才子沈从文产生如紫竹兰般的“片刻之恋”。
苦恋张兆和四年无果的沈从文来到青大,俞珊在他情感的橱窗里惊鸿一瞥。《八峻图》中,俞珊是“着浅黄颜色袍子女人的身影”,这是一种诱惑的情色。达士先生——沈从文的自我形象,眼前一亮:“没有一句诗能说明阳光下那种一刹而逝的微妙感。”无独有偶,初见时林徽因的裙角一旋,便让梁思成心旌摇荡终生难忘。
达士先生收到一封不具名的短信:“学校快结束了,舍得离开海吗?”
署名为“一个人”。他还发现湿沙上用手杖斜斜地划着两行字迹:“这个世界也有人不了解海,不知爱海。也有人了解海,不敢爱海。”沙地上画着一对美丽眼睛。旁边写着:“瞧我,你认识我!”
这些细节纯属想象还是真有其事?我看时,只觉有一种“人情的美”。
长篇回忆性散文《水云——我怎么创造故事,故事怎么创造我》被广泛地认为是沈从文几宗婚外情的补白。俞珊是“偶然”之一。但他称她“精神上还是大观园拿花荷包的人物了”。大观园里拿花荷包的,非宝黛,而是司棋一类人物。焉知不是以故意贬抑的方式来对抗她的魔力?
极力找出对方的不足,来为发炎的情感抹膏药,这种手段,并不新鲜。他坦承,创作《八峻图》时,“情感即已抬了头”。
沈从文在1932年暑假到苏州看望张兆和,四年长恋终结张家姐弟面前充分施展善于说故事的手段,张兆和向他初绽甜美的笑容。
而1931年的暑假,沈从文为何没有去苏州?这成了一个谜。俞珊果真阻滞了沈从文走向张兆和的步伐吗?
谁说俞珊对近代文学没有贡献?她激荡了闻一多的感情死水,激发了至少两首诗;催生了沈从文的《八峻图》及《水云》的一些章节。这是一种间接创造,从客观上繁荣了现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