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洙告诉程应铨,两年之内摘去“右派”帽子,可以复婚。林洙嫁梁思成前,系里找程应铨谈话,问两人有无复婚可能,他刀截般分明:“不能。”他说:“我又不是武的太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程应铨因讲课大受学生欢迎,工资没变,照常教书。林洙担心他把孩子带坏,不许孩子来找他。他带偷跑来的孩子出去吃饭,让儿子陪自己喝啤酒。艰难的环境中,趴在膝上玩耍的儿子是程应铨最大的安慰。三年困难时期,他就把馒头切成片,放在暖气片上,孩子放了学就偷偷上爸爸宿舍拿馒头片吃。林洙知道后,免不了对孩子一顿打……偶尔,程应铨也会失神,将友人之女喊成“小妹”,那是他女儿的乳名。
他的班里有位上海女学生,高挑、漂亮,在政治高压下和程应铨爱得很苦。1966年春节,因母亲病重,程应、程应铨兄弟俩赶回南昌侍病,母亲去世后,又一道处理丧事。随后,程应铨随哥哥回到上海。那是侄女程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叔叔。程应铨在哥哥家住了好几天,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位“高高的漂亮的年轻女士”,那便是程应铨的女朋友。程应劝弟弟应该多为人家女孩子着想,说她那么年轻,和他在一起会有很大的压力,他们还是保持友谊好。程应铨以嬉皮式作风挡回了兄长的道德训诫。在侄女眼中,他成天嘻嘻哈哈的,袜子的后跟破了,嫂子为他补袜子,他对侄女眨眼睛:“老生四十五,衣破无人补。”
女孩毕业后被远远“发配”到了云贵高原。
寂寞的程应铨热衷于替亲友照相。冲洗好,再骑着自行车挨家送。
《沈从文全集》里有些照片便出自他之手。生活无人料理,友人妻子怜惜他,替他熨衣补衣,他再次自我解嘲:“可怜王老五,衣破无人补。”这是含泪的微笑。
程应诗赠于弟弟:“岁末怀吾季,芸芸谁独醒?有身成大辱,何人问死生!除夕风兼雨,孤灯暗复明。梦回惊岁换,不尽古今情。”他看到了弟弟的“身辱”,关心他的“死生”,却爱莫能助。他希望弟弟能从历史中吸取一点勇气,将个人的情怀放到岁月及历史的长河中淘洗,像一枚贝壳一样,坚挺到最后。
“文革”中,程应铨一度是逍遥派,教学生打网球,与友人在游泳池竞技。但工宣队终于找程应铨谈话了,说他在缅甸当过美国人的翻译官,是隐藏的特务。怕被揪斗的他在清华西门的干河沟里过夜。他曾经非常注意仪表,很有范儿,不愿顶着校园内理发店剃的“锅盖”,专程进城理发。
如今却形如“丧家之犬”,将自己放倒在污沟里,面对满天冷月残星,他想:头脚倒置时,停止呼吸才能终止羞辱。
1968年12月13日,程应铨换上了访问莫斯科时所穿的崭新西装,跳入他无数次如鱼般游弋的游泳池,将自己和水一道冰封……1969年初,清华通知程应说程应铨“畏罪自杀”。程应整晚默默地坐着,看着窗外,对着漆黑的冬夜及呼啸的北风喃喃道:“他真是不负责任!”这句话是为程应铨的两个孩子说的。
梁思成暮年的迟桂花
1959年,因为界限划得分明,林洙重新担任清华大学建筑系资料馆的管理员,专门为梁思成整理资料。此时,梁思成失去林徽因已四年。对这位空巢老者,林洙时时表现出成熟女性温情的一面:闲暇时,她时常和他聊天、谈心,或者做些小菜送给林徽因的母亲吃。
与林徽因在一起,连叶公超、沈从文等人的嘴都“形同虚设”,何况林洙。通常都是林徽因口若悬河,林洙做洗耳恭听状。而与梁思成谈天,不善言辞的林洙,却成了主讲者。“从沈从文、曹禺、巴金,到欧洲、苏俄的小说,再到新中国成立后的小说,滔滔不绝。而梁思成则在一旁静静倾听。”
梁思成倾听的姿势打动了林洙。熟悉的人因她决然与善良耿直的程应铨划清界限,难免对她心怀不满。她其实一直背着“负心”的标签,多次遭到“路人”侧目。她多么需要向人剖白啊!
两颗孤独无依的心在渐渐靠近。
梁思成鼓足勇气,半是忐忑,半是自嘲,给林洙写了一封大胆的信:
“真是做梦没有想到,你在这时候会突然光临,打破了这多年的孤寂,给林洙:一株薄凉中沁出温润的迟桂花了我莫大的幸福。你可千万千万不要突然又把它‘收’回去呀!假使我正式向你送上一纸‘申请书’,不知你怎么‘批’法?我已经完全被你‘俘虏’了……”
署名为“心神不定的成”。
这封信是当面递交林洙的。处于人事困境的林洙读着梁思成的表白,惊喜不已。
她太需要大树浓阴的遮蔽了。
没有海誓山盟,没有花前月下,他们决定从此以后生活在一起。
1962年,林洙与比她年长27岁的梁思成结了婚。年龄、学识、生活经历……种种差距,一时非议四起。资料员的身份,与程应铨的离婚,都是让人诟病的重要原因。
1962年10月29日,沈从文致信程应:“应铨已多年不见,只是最近听到说梁思成结婚,才知道即许多年前在应铨新家中所见到的林洙。
详细情形还是不明白。这些总是也可说‘一言难尽’。但也正确反映出女子某一方面的‘脆弱’。离婚是由于脆弱,另外和一个大三十岁人结婚,还是由于‘脆弱’。我似乎在三十年前一个小说上就谈起过。说成年人话,便是我们应当原谅那个本性上的脆弱,因为同时这点脆弱,恰恰就是几千年封建社会男子对于女子的不公正压力的影响。我们如真正开明,即不宜对之有任何过多的谴责和埋怨!”
在这封信里,沈从文从人性、女性劣根性、历史原因等方面开解程应,极客观。沈从文将林洙离开程应铨和再嫁梁思成统统归结为本性上的“脆弱”。这是一位饱读人性的智者、长者的通达观感。
“脆弱”朝褒义上理解,是“世俗女子的进取心”,退避和进取皆有着鲜明的现实指向;若朝贬义上理解,则类似昆虫的一点趋光性,是世俗光耀下的本能反应。
“文革”前开政协会议,会后政协委员们可以用优惠价购买当时算是高档生活用品的高压锅。林巧稚调侃不登记的梁思成道:“现在梁公的钱自己作不得主了,得回去请示新夫人。”沈从文说:“林洙就是爱钱。”在沈从文的评论语系里,“爱钱”是一个严重的缺陷。爱钱的女人可不美。
他视为“乌金墨玉”般的夫人张兆和便看淡钱财。但替林洙想想,她不能不爱钱,因为尚有一对儿女要抚育。再说,她本来就不是像林徽因那样的高蹈于世的女子。
林洙走向梁思成,承受了“想做建筑界第一夫人”等舆论压力。她如此利索地分割了和程应铨的夫妻情,不由人不做如是推断。据说,张奚若曾警告梁思成,若与林洙再婚,将和他绝交。之后老先生果然与梁思成断绝了往来,两人一生情义戛然而止。个中,有多少难言之痛。在北大、清华等高校中,一直流传着林洙摘下被徐悲鸿称为“中国人像画家第一人”
的李宗津画的林徽因画像,长女梁再冰打了林洙一耳光后拂袖而去从此不进家门等传言。传言带着强烈的打抱不平的意味。林徽因的儿女可是有修养的,激越之举昭示的是做人的标准。
再婚的梁思成陷入亲情的孤岛,与儿女、兄弟姐妹都不再来往——他们并非老学究,甚至可以说相当开明;亦非反对他再婚,只是对入选者有非议。林洙的压力可想而知。林洙走在路上,林阴中隐着向她指指戳戳的人影,响着切切察察的议论。她感到惶惶不可终日。
梁思成却给了她一段“最快乐、最幸福”的日子。他亲昵地称她为“眉”——福州地区人家的大女儿的小名通常都叫“眉”。在此声轻唤中她千娇百媚。
“他了解我的每一时每一刻的思想,”晚年的林洙欣慰地对来访者说,“往往是我刚要开口说话,他就把我要说的话说出来了。”
1963年的“双反”运动,林洙被扣上“贪污”罪名,对她素有成见的人给她以双倍的耻笑,而梁思成“完全体恤我,给我以力量。从那时候起,我只明白一点,为了他,我的生命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给予的”。
当初,因为精神层次的不对等,程应铨的心挂着一把锁,林洙进不去。
而梁思成却耐心地敞着心扉,任她随时走进来,闲看,闲坐,耐心地等待着她的领悟。
知己是恩。
时代给了林洙回报知己之恩的机会。
“文革”期间,梁思成虽受周总理保护,但也受到不小的冲击。红卫兵、工宣队找到林洙,要她和“反革命学术权威”划清界限——离婚。梁思成迫于压力,对她说:“也许你和孩子们还是离开我好。”他因给林哲和林彤带来阴影而内疚。但她并没有离开。相反,她尽力保护着他。年轻时她那样对待程应铨,大概事后也有隐隐的后悔吧。岁月让一个女人真正成熟起来,尽管这种成熟的代价是极大的。
彼时,梁思成停发工资,身无存款,患心力衰竭病,病入膏肓却无法住院,林洙与北医三院几位大夫暗中保持着联系,一身兼任妻子、保姆、护士和理发师的角色。梁思成无法完成“自我批判”,处境凄凉,精神苦闷,至亲骨肉皆断交,只有林洙不离不弃。她坚定地留在梁思成身边,给了他临终的安慰。
1968年7月27日,夏雨如泼。梁思成病卧在床,忽有戴红袖箍、身份不明的大汉闯将进来,拿着手枪和刀,勒索财物。林洙挺身与之周旋,听到皮鞭抽打在妻子身上的声音,梁思成清醒过来,奋力扑过去:“你们不能打人……你们凭什么打人?”他脸色发青,呼吸困难。来人害怕出人命,溜了。次日梁思成要求林洙离开家里,由他一人对付不明来者。
林洙明白他的考虑,但她一步也不肯离开。事后她回忆说:“也许我和他会一起被红卫兵打死,也许我会被兄妹疏远,也许会被子女抛弃,也许会被朋友们拒绝。但是……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诚实地把绞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这是一个曾经“脆弱”的女子爆发出的最强音。
在最困难的日子里,林洙甘心做“反动权威”忠实的妻子。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这样的诗行谁都会吟出,真正做到,却又多么困难。林洙做到了,或许,潜意识里,她是在以这种方式作为对“脆弱”的自我的搭救?
1966年到1969年,林洙月工资仅62元,却要照料一家五口:她、梁思成、两个年幼的孩子,还有林徽因的生母何雪媛。
梁思成病体十分虚弱,挨斗时,需由一同陪斗的建筑系的教师踩着平板三轮,把躺卧的他送至批斗现场……要是没有林洙的细心照料,以他衰弱的病体,梁思成绝不能支撑到1972年。
1971年末,梁思成在北京医院的病床上对前来看望的陈占祥说道:
“这几年,多亏了林洙啊!”这句话沉甸甸的分量不应被忽视。
2001年,在人民大会堂北京厅举行的纪念梁思成诞辰一百周年座谈会上,梁再冰提及林洙时,很有礼貌地称之为“林洙妈妈”。
九泉之下的梁思成有知,定感无限欣慰。
林洙始终认为,她和梁思成之间有真正的爱情。梁思成给了她快乐。
梁思成的海洋般的宽厚与渊博,或许真的让一个世俗女子得到了情感的最大满足吧。她的爱带着金属的寒光掠过结发夫君——一个富有魅力的青年才俊,最终落实惠及梁思成,照拂了他的晚年。林洙固有的忠厚和妻性,如迟桂花,在梁思成晚秋的季节幽幽开放。
当初,在英年男子那儿,她何其薄情,施以寒冬;而在垂暮老者那儿,她何其忠诚,报以春季。爱情,果然没有逻辑没有道理可讲。
梁思成1972年去世时,林洙44岁。三十多年过去了,她没有动过再婚的念头。她说:“和孩子一起,也是很好。”
林洙一直善待何老太太——梁思成去世前曾将前岳母托付给林洙。
老太太爱吃红烧肉,林洙每顿都烧。在老太太身上林洙延续着对林徽因的尊敬和对梁思成的爱。经济好转后,林洙请了两个保姆精心照料老太太,直到她90多岁时去世。
对于自己的抉择,林洙从不言悔。她认为,她谨遵父亲的教导,尽到了贤妻良母该尽的责任和义务。她自我评价道:“我不是一个懦弱的人,我只是很能忍。”
自1973年起,她全力整理梁思成遗稿,先后参与编辑了《梁思成文集》、《梁思成建筑画集》、《梁思成全集》等书。
但每每看到别家老两口在一起散步,林洙都有些黯然:“要是思成还在,那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