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痒
“叶浅予,我不喜欢你了,我走了。”
1950年秋末,叶浅予随中央民族访问团去新疆采风,戴爱莲在歌舞团排歌舞剧《和平鸽》。小别半年的他回到家里,没有见到娇妻的笑脸,只见冷冰冰的一张纸条。
戴爱莲向叶浅予提出离婚,“这真像晴天霹雳”,仍爱着她的叶浅予大吃一惊,向她要理由。她说,她已爱上她参与指导的一个大型舞剧的男主角、小她几岁的青年舞蹈家丁宁。
叶浅予酸楚地想:“她现在需要的是和谐的舞伴,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我这个高级跟包被当成垃圾扔掉了。”
掐指算来,两人从1940年初识到1950年分手,在一起生活正好十年。
女儿叶明明回忆这段往事道:“我父亲不能理解,但也没有办法,她完全是外国人的一种做法。比如现在你去看她,一定要预约,而且她很不喜欢别人插话,连周总理的话,她都打断过。”
生下来便是跳舞的
被誉为中国舞蹈之母的戴爱莲1916年5月10日出生在中美洲加勒比海向风群岛最南的岛屿——5128平方公里的特立尼达岛的三代华侨家中。那是个富庶的热带岛屿,农牧业和石油产业均极为发达,与相邻的多巴哥岛同为大不列颠与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海外领地。戴爱莲本名吴爱兰,英文名爱琳,祖籍广东新会县。其曾祖父到西印度群岛经商谋生时,被同乡称为“阿大”,而在广东客家话里,“大”与“戴”同音,久而久之,吴家竟改姓“戴”了。而戴爱莲14岁时随母亲到伦敦定居后,又将“爱兰”改成“爱莲”,并沿用至今。
戴爱莲父亲名艾石克,母亲姓刘,也是侨生。姐妹三人,爱莲最小。
童年时爱莲就特别喜爱舞蹈,“一听见音乐就会自己跳起来”。
戴爱莲最早接触舞蹈是受表姐影响。表姐在英国读书期间学会了芭蕾舞。回特立尼达过暑假时,表姐优美的舞姿一下子迷住了5岁的戴爱莲。于是她天天缠着表姐教自己跳舞,并学习了一些最基本的动作。表姐走后,她又从同学那里打听到每周六下午奈·沃顿在城里教授芭蕾舞,便央求母亲让她参加。但是由于当时参加芭蕾舞学习的全是清一色的白人,根本没有黄种人参加的先例,因此母亲一直没有帮她联系此事。无奈,已深深迷上舞蹈的戴爱莲就整天趴在窗户外面看别人上课,看完后自己再回家练习。就这样整整过了一个月,母亲再也禁不住她的央求,便给那个舞蹈班打了电话。在征得老师和所有白人孩子家长的同意后,戴爱莲成了班里第一个黄皮肤学生。从此,她的一生便和舞蹈紧紧地连在了一起。由于私下的用功为她打下了很好的基础,她很快便成为班里的“明星”。老师扭伤了脚时,便由她为大家作示范。7岁,她就登台表演了自编自演的独舞《小鸡》。
戴爱莲11岁时,母亲从英国给她带回了一本杂志——《舞蹈时代》,里面除很多舞蹈照片外还有大量评论文章,集中评论了两位世界著名的舞蹈家,一位是安东·道林,另一位是阿莉西娅·玛科娃。
出于对他们的崇拜,小小年纪的戴爱莲竟然独自写信索要他们的签名照片作留念。没过多久,发生了一件让她欣喜若狂并且从此改变了她一生的事——两位大师不仅满足了她索要签名照的要求,安东·道林还亲笔给她回信:“到了伦敦以后,你第一件事情就是直接来找我……”
1930年,戴爱莲同母亲、姐姐一起踏上了留学英伦之路。14岁的她拜在英国芭蕾大师安东·道林门下学艺,开始与这位舞蹈大师交往。
当时的英国,跳芭蕾舞的都是白人。戴爱莲是华人,学芭蕾比较晚,加上个子矮,进不了芭蕾舞团,道林就经常鼓励她。上安东·道林的芭蕾课,完全是一种享受!他的组合那么富于乐感,那么舒畅,毫无苦涩可言。
在他那里学习,戴爱莲有了区分教员好与差的能力。
后来她得知,练习芭蕾应该每天坚持。于是她又去了玛丽·兰伯特和克拉斯克莱恩芭蕾学校,在那里受到了世界级大师的悉心教导,也遇到了许多大名鼎鼎的芭蕾舞艺术家、大编导和舞蹈评论家。1932年,戴爱莲第一次在英国登台表演,在场面宏伟的歌剧《海华沙之歌》中担任群舞。
在英国她将古典芭蕾可学的东西差不多都学到了,但这并不能令她满足。这时她看了现代舞蹈家玛丽·魏格曼的演出,被现代舞深深地打动了。在古典芭蕾与现代舞还互相对立的当时,戴爱莲已经有了博采众长、发挥创造的开放式学习意识。
她说:“那时的芭蕾就是看技巧,看不到艺术表现力,所以当第一次看现代舞,我就想有些东西为什么不能互相借鉴补充呢?”于是,在学习古典芭蕾的同时,戴爱莲还潜心学起了现代舞。戴爱莲大胆提出了现代舞与古典芭蕾应相互借鉴、优势互补的学术见解,以期达到互利双赢的新境界。当时现代舞在英国尚属新生事物,而且它与芭蕾又是相互轻视、相互对立的,戴爱莲是学芭蕾的,因此有人对她有敌意,可她为了多学些东西依旧去上课。争强好胜不服人的脾气使她自编的《进行曲》的表演很成功。但由于当时现代舞与古典芭蕾之间门户之见甚深,一时难以弥合,老师又深恐她的观点影响其他学生,无奈之下,她被迫退出了魏格曼舞蹈工作室。
1936年,父亲破产了,生活变得十分拮据,但戴爱莲怀着对舞蹈的满腔热爱还是留在了英国。父亲的资助只够付房租,这逼迫她必须经常“打工”才能养活自己。为了生计,她打扫卫生、在电影里“跑龙套”、做服装模特儿,什么都干。这期间她也结交了许多才华横溢的艺术家,在这些艺术家朋友们的帮助下,她得以经常享受免费观摩绘画、听大师级的音乐会、观看高水平的芭蕾舞演出的待遇,这一切对她艺术修养的提高大有益处。虽然那时她很穷,但精神上很愉快,过着贫困而充实的艺术家生活。
由于学习勤奋,她很快具备了担任舞剧角色的条件。但她的黄皮肤、黑头发和过于矮小的身材,使许多芭蕾舞团兴趣骤减,幸好她的老师——伦敦一位著名芭蕾舞教授对她很赏识,愿意免费教她,她才能坚持学习下去。在伦敦学舞九年,她打下了扎实的基础。随后又进入恩斯特洛娣·伯克舞蹈团,在那里她做了差不多两年时间的独舞演员。在艺术实践中她对芭蕾舞和现代舞取长补短,创造出十分完美的舞蹈,技艺大进。1936年至1938年,她获得机会随几个著名的现代舞蹈团工作、学习。1939年夏,戴爱莲通过严格的考试,获得著名的尤斯—雷德舞蹈学校奖学金,进入了位于达亭顿庄园的该校学习,并有幸成为现代舞蹈理论之父、拉班舞谱发明人鲁道夫·拉班的学生。
这位杰出的舞蹈理论家的有关情感的表现方法、舞蹈表演技术的理论和他的拉班舞谱,对力求完美、勇于开拓的戴爱莲后来的舞蹈创作及毕生的艺术追求,具有不可低估的重要意义和深远影响。她刻苦学习,终于成为一名既精通芭蕾又掌握现代舞的年轻舞蹈家。
戴爱莲常对人讲,她有两个“爷爷”,她是他们的徒孙。恩里科·切凯蒂是她的“祖父”,他给了她古典芭蕾的基本原理。切凯蒂建立了一整套科学的训练体系,被公认为芭蕾历史上最伟大的教员之一,他在欧洲培养了一系列芭蕾艺术家和著名教员。鲁道夫·拉班是她的“外公”,他的两个理论即“空间协调学”和“动力学”一直被她用于编导、表演和教学中。两位“爷爷”给她打下了扎实的基础,使她善于学习世界上各种各样的舞蹈。
两周异域恋,牵怀半世纪
在舞蹈学校繁忙的学习生活中,戴爱莲遇到了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一个人:威利·苏考普。
威利·苏考普是奥地利人,当时他被邀到达亭顿访问三个月,从事雕塑创作。她结识威利,是在参观他的工作室的时候。他是单身汉,自己不开伙,只在学校的餐厅就餐,在那里他们时常碰面。由于思想、经历有很多共同之处,因此他俩一见如故。那时候她没找到工作,个人生计没有着落,威利表达了想为她塑像的愿望,但又说他是穷艺术家,没有经济条件请她。她说:“我不是为了赚钱做事情的,只要有地方住、能自己做饭,就满足了。”于是他俩就合住在了一起。他的工作室里恰巧有个垫子,她就将就着睡在地板上。
威利·苏考普性格温柔友善,可工作起来却异常勤奋。戴爱莲每天都仔细观察他是怎么工作的。一天,他在创作的时候突然皱起眉头,于是她问他怎么了。他说:“世界大战开始了,我的未婚妻西蒙在法国度假,我怕她困在法国回不来了!”那个时候她特别敬重他,希望他好,就尽量安慰他说,战争总会结束的。
星期天,戴爱莲陪他到森林里散步。遇到路上有水的地方,他怕她踩着水,就把她抱过去。戴爱莲很享受他这种不乏温情的绅士之举。走着走着,他忽然问她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她回答是1916年5月10日,他告诉她他的未婚妻西蒙的生日是1917年5月10日。他已经订婚了,因而对她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她也知道他俩是相见恨晚!
跟他在一起只有两周的时间,但戴爱莲感到非常舒畅,她不确定他对她的感受如何,反正她认识了这个人,也真的爱上了这个人!无奈威利已经承诺和西蒙结婚,他要遵守诺言。这段恋情发生在短短的两周里,却影响了她的一生。她一直在努力忘记,却没有成功。他一直在她的心中,谁也无法代替。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奥地利的生活特别困难,威利的父亲自杀了。有一次他给她写信,说是生活状况极差,向她求援。她当时在国内,并已和叶浅予结婚,也没有什么有效的办法。
与叶浅予一见钟情
由于父母已是特立尼达的第二代侨民,许多中国留学生都把讲英语的戴爱莲当作不折不扣的“洋人”,这使她十分难过。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学好中文,成为“真正的中国人”。几经周折,她找到当时国民党政府驻英国大使馆的工作人员,争取到去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馆阅读有关中国文化的书籍的机会。中国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化更增加了她对祖国的向往。
1931年9月18日,日军占领东北,开始了对中国的大规模侵略。身在异国,戴爱莲仍然关心中国的形势,并经常在伦敦参加“援华委员会”
的募捐义演。抗日战争爆发后,“爱祖国爱得炙热”的戴爱莲决定返回中国,亲自参加抗战,和祖国人民同呼吸、共命运。1939年,在英国向德国宣战后,在中国内地举目无亲的戴爱莲不顾所有亲友的反对,毅然决定回祖国去。为了能回国,她还曾去应聘“保姆”,想跟着雇主家去香港,即使不遂也要另谋他径。
1940年戴爱莲先从英国利物浦坐轮船到马来西亚的槟榔屿,再坐飞机到吉隆坡,最后再坐大轮船到香港,终于踏上了她梦寐以求的祖国土地。
第一站到香港是因为她姨母在香港,更主要的原因是她十分敬仰此时身在香港的宋庆龄。在伦敦她就为“保卫中国同盟”做过募捐。宋庆龄对戴爱莲的舞艺极为欣赏。
1938年,不愿继续做情妇的梁白波离开了叶浅予,叶浅予怀着凄楚的心情独自去了香港,监印《日寇暴行实录》。任务完成之后他回到武汉,此时武汉已在日寇的包围之中。他随机关撤退到长沙,又在长沙大火之夜走出长沙,撤到桂林。随后,他再次受命去到香港,筹办对外宣传画刊《今日中国》。
在驻港各方的支持下,《今日中国》顺利出版。叶浅予作为主编,和香港相关方面联系广泛。广州沦陷后,香港成为孤岛,英国殖民当局由于和中国政府有特殊关系,对中国的对外经济文化活动采取了同情和保护的态度。日寇因此对香港的抗日活动也无可奈何。
有一天,以宋庆龄为首的“保卫中国同盟”派秘书廖梦醒大姐来找叶浅予,说孙夫人要为延安的国际医院筹措一笔购置医疗器材的基金,特邀请一位从英国来港的华侨舞蹈家戴爱莲举办一次表演会,要他在宣传方面给予支援,并替他约定了和戴爱莲在一家跳舞厅见面。于是,叶浅予见到了身材矮小、舞技娴熟的戴爱莲,她操着一口英语,而他的英语只有中学水平,两人交流基本靠打手势。
舞厅晚上营业,白天关闭,戴爱莲上午在此练舞编舞。叶浅予与戴爱莲结识后即在一旁观看,有时画点速写,准备为她设计一张舞蹈晚会的海报。
戴爱莲做事十分专心,她一整天都在练习编排舞蹈,没有注意到一旁画画的叶浅予。在一次休息时,戴爱莲走过来看到了叶浅予的速写,她惊呆了!“画得特别好,静止的画里边能看见有动作的感觉,这让我很惊讶,而画画的人也很帅!”戴爱莲的眼睛亮了!眼前的年轻人,不仅画技出众,而且外表英俊,她为威利备受煎熬的心得到了慰藉。
九龙半岛酒店的舞蹈表演会成了叶、戴相爱的重要契机。叶浅予为这次演出尽了最大努力,他既是舞台监督,又是服装管理,还请了一位话剧团的朋友管灯光。廖梦醒是前台经理。他们三个义务劳动者,帮助戴爱莲为祖国神圣的抗日事业献了艺、筹了款,为“保卫中国同盟”完成了一项政治任务。
一星期之后,叶浅予、戴爱莲成了相熟的朋友。通过他,她结识了好几个文艺界人士,他还带她到湾仔、筲箕湾等渔港去玩,接触城市以外的天地。经过几次活动,叶浅予的英文口语渐渐提高到可以和戴爱莲对话了。戴爱莲初到香港,只能和英语阶层交往,叶浅予是她所认识的唯一来自抗战大后方的中国人,她对他有特殊的亲切感。
而叶浅予在和她认识以前,从未和土生华侨有过交往,更没有和一个华侨艺术家接触过。
半个月后,他俩之间由“社会人的关系升华到生物人的关系,速度相当快,主动权在女方,男方没法抗拒”。
演出结束后,戴爱莲告诉叶浅予她要去延安,要为中国共产党的革命事业献身。叶浅予说,自己也要去内地,为《今日中国》的继续出版向政府请示。这样,两人刚好可以同行。叶浅予说:“我俩可以结伴同行,但要先确定我们之间的关系,先结婚,后上路。”戴爱莲高兴得像孩子似的把他抱住,连连亲他。叶浅予欣喜若狂,暗暗自慰:“我在地上失去了一个梁白波,从天上又掉下来一个戴爱莲,丢去了的艺术家庭又可以重建了。”
二人认识两周便结婚了。戴爱莲在她的自述中说:“我眼中的叶浅予潇洒漂亮,又是进步人士,具备了我择偶的基本条件,我便主动去爱了,我们认为两周结婚是十分正常的行为,因为我们当时是真正的情投意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