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气派,令人惊奇。
梁白波到台湾后婚姻生活也不美满。她无法过纯粹的艺术生活,也无法像普通的家庭主妇那样沉湎家庭温暖中,她迷失在“为艺术”和“为主妇”的矛盾与冲突的漩涡中。她先居于台南市,在廖未林的龙门窑厂做美工工作。她一直试图和陈恩杰分手,1950年代末曾“离家出走”,只身到台北,最终因病痛及思念儿子,又回到家庭。
梁白波“出走”时,林海音在编《联合报》副刊。有一天,文友魏希文找她,说要介绍一位女漫画家梁白波给她,林海音一听惊呼:“这不是叶浅予的那位吗?”梁白波与叶浅予仙游北平时的情景如白鸽拍翅而来。
林海音正准备给连载小说加插图。在她的举荐下,梁白波开始为台北《联合报》副刊的连载小说创作插图,以稿酬补贴生活。梁白波来台北工作,闲下来就住到林海音家,和她的母亲、女儿们相处甚欢。梁白波身兼二职,一面在龙门窑厂工作,一面帮林海音的副刊画插图,生活渐渐安定下来。除了林海音家,梁白波的朋友并不多,林海音看得出她独来独往的日子“很寂寞无聊”,情绪“并不是很好”。林海音希望她能重拾画笔,振作起来,但她画了两三部小说的插图后,就“难以为续”了。林海音将此理解为“艺术家的灵感,像作家一样,是勉强不来的”,直到梁白波不辞而别回到南部,寄来信,林海音才明白她绘画积极性不高的原因是病痛及“苦闷的心境”。
写信时的梁白波已经离开龙门窑厂,8月中她动了一次“拖到不能再拖”的手术——她长了子宫瘤,每月出血很多。她忽视着自己,到愈来愈凶的地步,非要打各种针药才能止血安宁。病痛折磨着她,每天做八小时工,“余下的时间就没有精神往外跑了”。8月的这次手术,“那是拖到不能再拖了,才让人家推我进手术室的”。对病体消极无为,潜藏着厌世的情绪。对人生,她消极抵抗;对生命,她漫不经心地消耗着。一个连身体都不爱惜的才女,人世对她,果真是“一片荒岛”。
但她,一如既往地渴望着人世的温情。她心头一直有一抹暖色:刚到台北的时候,林海音等友人给她以真诚的帮助及鼓励。她一直珍藏着这份友谊,但并没有轻言谢字。她在给林海音的信上说:“实在应该对你讲讲才好。”梁白波不喜欢用语言表达感情,她在信上这么说,可能意识到自己来日无多,再不说就来不及了。试想,真心喜欢她的友人读到这样的信,心里该怎样地痛楚。
梁白波对林海音说:“我有时真想去看看你们,听你们讲点什么也好呀,就那样拖不动。”除了儿子与妹妹等家人外,那是她在人世唯一的温暖与慰藉。和友人在一起,她的心是稳妥的,便是一言不发,做个听众,感受着那种友情浓浓的气氛,也有精神的满足感。但连这点不足道的愿望都因病痛及因病而起的心烦而不能践行,“有些答应人家做的事,也跟着弄得乱七八糟”。她不能安排自己的生活,不能将一切打理得妥妥帖帖,无法应付时,“最后只得一走了之”。
梁白波辛酸地调侃自己:“我也真叫‘老古董’了”,“好像这种毛病的名称不太雅,难于开口讲似的”。她请林海音代她向久未通音讯的友人魏希文表明一下,她“并不是有意冷落了老朋友的,这种病只有我们女人家才知道是多烦人的”。
梁白波已失去打理艺术和生活的能力了。她对病体,对生活,对艺术,对爱情,对友情……统统无奈。
她唯一的孩子是剖腹产生下的,加上这一次手术,她腹部共有两道疤痕。心头的疤痕是看不见的,却更深长。
动过手术后,梁白波对林海音宣称“现在是完全好了”,向林海音“讨要”画插画的机会:“这一向有没有画插画的机会?分点给我做做好吗,我没有收入不成呀,还是再来走走你的门路吧。”她说自己“没有办法对付学生,就不敢想去当教员,就是硬起头皮去嘛,机会也难得”,这样地矛盾着,惯性和惰性来了,“其实做做花瓶也很惬意的,我又不想再回去了”。
她的独生子恋母,儿子对她说“妈妈在身边,我生活得比较有意思”,“妈妈,你睡过的枕头好香啊”!梁白波承认不爱拾掇自己,明白儿子那样说,只表示他乐于亲近她。儿子是梁白波唯一的安慰,她的心无论怎样坚硬成“百炼钢”,在儿子的稚语里都化作了“绕指柔”。儿子的央求令她不忍心再走开,直叹:“女人!女人!心肠一软,什么都完了!”
“这里没有可聊的朋友,这就像站立在一片荒岛上,非常寂寞!”为了驱逐寂寞,她甚至愿意“有点腰酸骨痛的折磨”。这样的寂寞,真是深入骨髓、寒彻心扉了。
她央求友人:“要是不太忙,请给我写一点。”寂寞像她手上的青筋,历历可见。
梁白波很快接到林海音的四页信,兴奋得像一个孩子。“你不虚伪!”这是她对友人的最高评价。可想而知,她一生最恨伪君子,而她的这种痛恨有着鲜明的指向。
她希望林海音的儿子来做客:“好让我孩子在人家面前骄傲,他自己有了个大哥哥呀!”她还提到了陈恩杰:“说到我先生,只是我跟他合不来,他对人、对事,都没有错。”她沿用江浙人的说法自我调侃,说这次自己做了回“回汤豆腐干”。她曾负气出走,意欲斩断婚姻枷锁,却没有办法律手续。这次动手术,“无可奈何就走回头路”,而让她回头的,是儿子。
梁白波说:“其实我没有资格把自己搁在伤感情绪里面的,看看能不能自己从难堪的现场站起来。”她想将自己练成一副盾牌,无坚可摧。然而次年2月,病还未完全好,她又从台北回到了南部。她为此焦心不已,“精神很疲困”,“只怕我自己好不起来,怎办?”
梁白波的岁数比林海音大,“可是做人方面来说,我比谁都不够当姐姐的份儿”,她宁愿叫林海音为“姐姐”。她无奈地说:“像我这种人还是躲在家里比较好,因为在外面做事,我的应付和对付的手段一点也谈不上呢。”天分极高、在油彩中飞扬的艺术家,现实生活中大抵都是这样的:害羞内敛,敏感自爱,不具备和这个外部世界正面交锋的能力,故将全部才情与热爱倾注在作品中。人事上的怯生,令心理年龄永远稚嫩,觉得自己不能从容应对社会上的风刀霜剑,这种艺术的慧根与对练达人情退避的怯懦和无奈,几乎是命定的。梁白波不是向日葵型的女人,她可能内心无比向往“健壮”、“开朗”、“明亮”、“丰泽”等字眼,希望自己有穿透阴郁的力量,像阳光一样放射个性和艺术的华彩,但她却只能眼睁睁地任自己坠入不幸的谷底。
给友人写信,梁白波也整理不出思绪,谈先生,谈儿子,谈自己,下笔皆闲闲的,淡淡的,儿子头“剃得一片青青的”上学去了,一向注重审美的梁白波自然“好不赞成这种光头”,觉得“实在要有人提出理由来抗议一下才对”。写着写着,她笔下便乱了,显见内心方寸已乱。生活是太艰涩的一杯茶,她可以端起一口气饮下,但如何能向友人细细描摹个中滋味?
对于封闭自己存在的问题,她也有所认识:“我想我是太会‘闭关自守’那样的方式来应付生活。自尊心太重!实在有什么事都不妨问问朋友,多找朋友商量商量啦,多采纳朋友的意见,这样做错事的机会就少了,你说是不是?”
但这些积极的思想只像春水的泡泡,刚“咕咚”响一下,便沉寂了。
生活的惯性太大了。
梁白波不甘却只能在消极里避世。她甚至想打牌:“若论到打牌,我从前最讨厌的啦,现在我恨我学不会呢!真的做人何必太认真呢,又不是想要人家的钱。”梁白波颠覆了自己的人生理念,就像鲁迅笔下的魏连殳,放弃自己以前所信奉的,恭行自己先前所厌弃的,没有精神支柱,任自己凋零。
病榻上的梁白波被思绪牵引到过往:“安静地想想自己所作所为,实在是有许多有问题的地方,一个人能老是不做错事吗?过去的就算了,不再提了,看到你热热的信免不了又想讲讲,如此而已,请别多心吧。”那她知、林海音亦知的“过去”,便是与叶浅予的“30年代的浪漫”爱情。
她和叶浅予的一笔账,一直没有算清,在给友人的信里,未免“有点牢骚味道”,让友人“看了不对劲”。梁白波说:“这也不能怪我啊!”该怪谁呢?怪年轻气盛,怪“那人”没有做出最大努力,怪时代……但梁白波是言出必行的人。她说“算了”,此后果然不再提。这“算了”,便是对斯人、对往事的一种饶恕。虽然勉强,却也铿锵。
潦倒的现状、沧桑的情感,皆令梁白波感到幻灭,她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忧郁症发展成精神分裂。“霁月难逢”也曾逢,“彩云易散”何曾散,几经蹉跎,“心比天高”的女画家,终因幻灭感导致精神分裂症,于1976年自杀于海滩。
梁白波奉邓肯提倡的自由精神为宗教,有着强烈的自由意识,不愿“被侮辱”,却一再“被损害”,曾经沸腾的爱沉于人的地心,“黑色之爱”成了涌动在心底的石油……《白波纪念》是梁氏后人出的一本画册。画作是那般纯美,画里有天籁,令人思之泪落。
梁白波的抽身,是叶浅予的损失,也是中国漫画界的损失。友人谈起梁白波,皆深深叹惋:“梁白波的漫画生涯甚为短暂,她留下来的那些‘少而精’的作品,几乎都作于1935—1938年初这三年期间,也正是她和漫画大师叶浅予共同生活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在我国稀若麟角的女漫画家中她既是前无古人,而且是后起乏人,因此这颗早逝的彗星尤其值得我们怀念。”
几年之后,从席与群的美国来信中得知梁白波死讯后,叶浅予黯然神伤。1980年代初他去武汉讲学,特地到武昌昙华林文华大学原址前三厅驻地凭吊故人。往事如落英缤纷,而当年的梁白波俨然“桃花得气美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