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以名求物,物无当名之实。以物求名,名无得物之功。物无当名之实,非物也;名无得物之功,非名也。是以名不当实,实不当名,名实无当,万物安在?
故万物非真,假号久矣。用名称去认识事物,事物不存在与这个名称相当的事实;用事物去探求名称,但名称并没有帮助你理解事物的作用。如果事物没有与名称相符合的事实,那么事物失去了它的存在;如果名称不具有能使人了解事物的功用,那么名称也失去了它的存在。因此,名称不符合事物的事实,或事物的事实不与名称相符合,或名称与事物的事实互不相符,那么万物哪里还有真实的存在?他认为名称只能命名万物的表象,表象既然是不真的,那么名称自然也是“假号”了。所以我们不能从名称去探求事物的本质,也不能从事物去探求名称的由来,名称只是人们为事物虚设的一个符号而已。在这里,他揭示了传播符号自由性和随意性的特征。
在认知传播上,他提出“知即无知,无知即知”的观点。他说:
是以言知不为知,欲以通其鉴;不知非不知,欲以辨其相。辨相不为无,通鉴不为有。非有,故知而无知;非无,故无知而知。是以知即无知,无知即知。
这是一种很特殊的认知观,不把事物表象的认知当作有知,是为了进一步洞察事物,以辨识事物的真相,因此也不能说是无知。
(二)慧远的“法性”论及其传播思想
慧远(公元334~416年)在南方宣传佛学,他渗入了儒、道思想,产生更广泛的社会影响。他在“本无”说基础上,发挥了“法性不变”论,他在《法性论》(已佚)中说:“至极而不变为性,得性以体极为宗。”慧远所谓的“法性”,即佛性。法性是独立自在而又能生化一切的本体,它独一无二,自己只像自己,故又称“真如”。他在名实传播和思想传播上有一些见解:
有无回谢于一法,相待而非原;生灭两行于一化,映空而无主。于是乃即之而成观,反鉴以求宗。鉴明则尘累不止,而仪象可睹;观深则悟彻入微,而名实俱玄。
意思是说,有无生灭的现象是相对的,而绝对的本原经过对照是可以把握的。事物的对照,虽然受到社会世俗的干扰,但是仍然可以观察。只要观察得深入透彻,那么就会发现“名”和“实”都可归之于“佛性”。
他又以“火”与“薪”的关系来比喻思想传播中的“神”与“形”的关系:
神者何邪?精极而为灵者也。精极则非卦象之所图,故圣人以妙物而为言。
请为论者验之实:火之传于薪,犹神之传于形。火之传异薪,犹神之传异形。
慧远说:精神是一种“精极而为灵”的东西,根本不能用一般的传播手段去表达它,所以连圣人也说它是“妙物”。又进一步说:如果以薪火比喻形神,火可以传播到薪,这好比神传播到形;火可以从此处的薪传播到彼处的薪,这也好比神借助形得以永恒的传播。这里说明他已经认识到:抽象思想能够借助具体的物质形体进行由此及彼的传播。
(三)竺道生的“涅槃”学及其传播思想
竺道生(约公元355~434年),与僧肇同学于西域名僧鸠摩罗什门下,被关中僧众誉为“神悟”、“通情”;后到南京传播佛教,宣扬佛性和顿悟说,对创建中国化佛学作出了一定的贡献。在佛学理论传播方法上他提出不应拘守文字,而应当领悟思想实质:
自经典东流,译人重阻,多守滞文,鲜见圆义。若忘筌取鱼,始可与言道矣。
他批评以往的翻译家在翻译佛经时,往往有许多思想束缚,拘泥于经典文字,而甚少发挥。他借用《庄子·外物篇》里“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的典故,说明翻译佛经时不能只着眼于文字转写,而要理解文字所存载的思想内容,这样才可以与之谈论佛学理论。这一观点对于从事翻译传播和治学传播都有意义。
此外,他就内向传播的认知方式提出“顿悟”的概念:
夫称顿悟者,明理不可分,悟语极照。以不二之悟,符不分之理,理智悉释,谓之顿悟。见解名悟,闻解名信。信解非真,悟发信谢,理数自然,如果就(熟)自零。悟不自生,必籍信渐,用信伏惑,悟以断结。
据《中国哲学史》译解:这是说,“信”属于“闻解”,即听来的、学来的间接性知识;而“悟”属于“见解”,即通过神秘直观获得的直接性的觉悟。“信解”可以“伏惑”,是“悟”的准备和必要前提,其特点是“渐”。“悟”才能“断结”,达到了“悟发”,一切信解都失去作用(“信谢”),像果子熟了自然落下,这是认识中的飞跃,其特点必须是“顿”。因为“真如”“佛性”,作为最圆满的真理,是不可分析的;对它的把握,只能一次完成,即所谓“顿悟”。
竺道生的这一思想后来被禅宗所继承和发挥,也被中国文艺理论所吸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播和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四、道教的产生与葛洪的传播思想
道教产生的思想渊源复杂而多端,可以说它既继承了古代巫术,又吸纳了神仙方术,再参以黄老思想和古代阴阳学说。道教最初的组织形式,当是东汉张陵创立的“五斗米道”。
张陵,世称张天师,东汉沛国丰(今江苏丰县)人,在顺帝(公元126~144年)时客居四川。他以《老子》和《太平经》为经典,在鹤鸣山创教,奉老子为教主,尊为“太上老君”,并造作道书42篇,自称出于太上老君口授。他规定凡愿意入教者,须缴米五斗,目的为“防凶年饥民往来之乏,行李之人不装粮也”,带有灾年互救的性质,因此被称为“五斗米道”。张陵施巫术、用符水给人治病,颇得人心。五斗米道创立后,发展很快,信徒们尊张陵为天师。五斗米道可谓中国道教的最早组织形式,虽然它更像原始的民间宗教派别。与五斗米道同时,巨鹿张角也依据《太平经》创立了另一道教派别——太平道。
魏晋以后,道教的传播分为两支流向:一路继续在民间传播,以符水、咒水等方法为百姓治病,并借以宣传教义,发展教徒;一路以神仙炼丹、修身养生等向社会上层传播,在儒学渗透下得到改造。在原始道教的改造过程中,葛洪、寇谦之、陆修静、陶弘景等人发挥了很大作用。其中东晋葛洪的影响最大。
葛洪(公元284~364年),字稚川,丹阳句容人。“祖系吴大鸿胪,父悌。
吴平复,入晋。为邵陵太守。洪少好学,家贫,躬自伐薪,以贸纸笔,夜辄写书诵习,遂以儒学知名。性寡欲,无所爱玩。为人木讷,不好荣利,闭门却扫,未尝交游。……时或寻书问义,不远数千里,崎岖冒涉,期于必得。遂究览典籍,尤好神仙导养之法。……后师事南海太守上党鲍玄。玄亦内学,逆占将来,见洪深爱之,以女妻洪。洪传玄业,兼综练医术,凡所著撰,皆精覈是非,而才章富赡。”晋惠帝太安中期(公元302年),石冰叛乱。吴兴太守顾秘为义军都督,征葛洪任将兵都尉讨伐石冰。后叛乱平息,葛洪不论功赏,径自投洛阳去搜求异书。葛洪年轻时代正是天下多乱的时期,社会动荡,政治黑暗,民族多难,对葛洪思想的成熟起着很大影响。至司马睿在建康称帝,即元帝(公元317~322年),社会又暂时趋于统一稳定。亲友推荐葛洪任散骑常侍,他坚决拒绝,表示年老欲炼丹。于是隐居罗浮山,“在山积年,优游闲养,著述不辍”,自号“抱朴子”,并因以名书。他还是位医学家,另有著述如《金匮药方》和《肘后要急方》等流传于世。
《抱朴子》分内外二篇,《内篇》20卷,《外篇》50卷;《内篇》为道家思想,《外篇》则基本上是儒家思想。葛洪早年治儒,晚年治道,故他的哲学观基于道儒之间,其传播思想中也或多或少带有儒道合一的内容。葛洪的传播思想大都体现在《内篇》,其内容主要是深化儒家的言语传播和阐释老庄的语义相对性传播,以及弘扬道家的修身养生传播。
(一)深化儒家言语传播的功用性
葛洪把语言分为口语和书面语,指出二者的一致性,主张言语应“质直”,著书不在“文辩”。他说:
发口为言,著纸为书。书者,所以代言;言者,所以书事。书犹言也,若入谈语故为知。
认为书面语是记录口语的,因此写文章就应该像入室交谈一样,与人沟通,使人了解,这是十分难得的见解。为此,他反对著书作文刻意雕琢,应力求朴素,他说:
摛华骋艳,质直所不尚。
物贵济事,而饰为其末;化俗以德,而言非其本,故绵布可以御寒,不必貂狐;淳素可以匠物,不在文辩。
他认为言语是为传达意义的,其目的为了用道德来教化民俗,所以言语本身的修辞并不重要,就像只要棉布足够御寒就不必要用貂皮或狐狸皮。这一观点与重视语言传播的功用有直接的联系,但是他并不是笼统地反对语言修辞,所以他又说:
忍痛苦之药石者,所以除伐命之疾;婴甲胄之重冷者,所以扦锋镝之集;洁操履之拘苦者,所以全拔萃之业;纳拂心之至言者,所以无易方之惑也。
切论则秋霜春肃,温辞则冰条吐葩。他通过类比归纳,用药物、砭石功用在于治疗疾病,盔甲、戎胄的功用在于防御敌人锋利的箭镞,来证明“物贵济事”的观点。于是进一步指出,保持纯洁的操行,忍受痛苦的煎熬,是为了完成卓著的事业。那么同样道理,接纳不顺心的意见,是为了坚定自己的思想。这是从受播者的心理来论述的。从传播者角度看,严厉的言论能使秋霜变得春寒肃杀,温和的语辞能使冰枝绽开鲜花。说明言语传播的要旨在于效应,而不在于言辞的修辞,但言语的修辞能加强言语传播的效果。
(二)阐释老庄语义传播的相对性
首先葛洪认为言语传播中对语义的理解不是单方面的事,它涉及受播和传播的言听双方,所以在言者达意的基础上强调传播对象的修养和背景知识。他发展了先秦诸子对语义传播的静态分析,从传受双方互动的角度指出说:
夫聩者不可督之以分雅郑,瞽者不可责之以别丹漆,井蛙不可语之以沧海,庸俗不可说以经术。灵蔡默然,而吉凶昭皙于无形;春蛙长哗,而仇音见患于聒耳。
故声希者响必巨,辞寡者信必著。
奔骥不能及既往之失,千金不能救斯言之玷。故博其施者,未若防其微;勤其求者,不若寡其言。
第一句讲言语传播特别要注意对象,跟庸俗的人无法传授经义方术;第二句讲言语传播不在乎表述形式,而在于“信”(真);第三句讲言语传播要谨慎,与其广为宣传,不如努力去行动,少说话,把话说在点子上。这里充分运用了庄周常用的语言修辞手法,类比和对比结合运用。他把聋子和瞎子类比在言语传播中“感知”有缺陷的人,把井蛙比作见识狭隘、目光短浅的人,把沉默的灵龟和喧嚣的春蛙作对比,分别类比语辞多少、音声大小与语义真假的关联;又用夸张手法,以“奔骥”和“千金”喻言误之不可追补。这里不仅在写法上效仿老庄,在思想上崇尚老庄,而且强调了言语传播中语义理解的相对性原理:说话人与听话人的相对性,言语形式与言语内容的相对性,慎言与勤求的相对性。
(三)弘扬道家人际传播的规约性
道家思想向上层社会传播时,很重要的哲学思想是修身养生,反映到人际传播的观念上,则表现为对言行的修饰和规约。《外篇》中的“名实”、“清鉴”和“品行”、“交际”等节里,他列举了张飞、关羽的丧身辱主,萧何、曹参的封官拜相等历史事件,又运用了大量的比喻来说明鉴别人、任用人、交往人之不易,从外貌到内质,从毁誉到利害,一旦失误,其损失不可估量。他说:
区别臧否,瞻形得神,存乎其人,不可力为。自明并日月,听闻无音声,愿加清澄,以渐进用。不可顿任,轻假利器,收还之既甚难,所损者亦多矣。吾以一事暗保其余。同乎己者,未必可用;异于我者,未必可忽也。
志得则颜怡,意失则容戚,本朽则末枯,源浅则流促。有诸中者必形乎表,发乎迩者必著乎远。
适心者交浅而爱深,忤神者接久而弥乖。是以声同则倾盖而居昵,道异则白首而无爱。
所竞者细,则利同而雠结;善否殊涂(途),则事异而结生。这里他申述了话语传播必须注意受播对象,认为对人“察言观色”十分重要,指出不要以个人利益异同来臧否人物,强调了“适心”、“神合”和“声同”、“道一”作为结交的准则。至于在人际传播中对自我的规约,他说:
四聪广辟,则羲和纳影;万仞虚己,则行潦脚赴。故博采之道弘,则异闻毕集;庭燎之耀辉,则奇士叩角;诽谤之木设,则有过必知;敢谏之鼓悬,则直言必献。
畏水者何必废舟楫,忌伤者何必弃斧斤?交之为道,其来尚矣。天地不交则不泰,上下不交即乖志。夫不泰则二气隔并矣,志乖则天下无国矣。始之甚易,终之竟难。患乎所结非其人,败于争小以忘大也。
“聪”即“窗”,这里是双关的暗喻,亦指人的“囟门”(大脑);“影”指日光,亦指万物的影像;“羲和”是神话中的日神。大脑的天窗四面打开,让太阳光般的真理照射进来;自己的胸怀虚若万仞深谷,让奔腾的流水来到脚下。这是道家修炼的高境界,要到达这个境界就要广博地吸纳恢弘的道学,让各种不同的学说思想全部汇集过来;就要在庭院点燃起明亮的火炬,让各种奇异的人才纷沓而至;设置允许任何人批评的公告,使自己的过错让人都知道;悬挂起供人告谏的大鼓,让正直的言论得到贡献。这实际上是《太平经》里构想的一幅理想国图画,希望通过道家思想的熏陶在社会上出现民主太平和自由传播的局面。
“四聪广辟”和“万仞虚己”正是道家主张的自身修炼;以“天地交合”来比喻人际之间上下关系(包括君臣、父子、夫妇等)的构想,则借用了道家的概念。葛洪非常巧妙地把儒学融入道学,在实现道学的改造中,起了非常大的作用。他的学术思想在中国道教史、哲学史、文学批评史和科学发展史,乃至传播思想史上都占有光辉的一页。
魏晋南北朝的文学传播思想
一、中国文学传播新时期的出现
“汉末建安时期,我国文学有了重大的变化,这些变化标志着文学发展的新时期已经到来了。”这一时期中国文坛涌现了一大批作家,“三曹”、“七子”和蔡琰是其中的代表。他们直接继承了汉乐府民歌的现实主义精神,打破汉末文人诗歌消沉的局面。他们的诗具有“慷慨悲凉”的独特风格,形成了所谓“建安风骨”这一传统。
曹操(公元155~220年),即魏武帝,字孟德,沛国谯(今安徽亳县)人。
三国时著名政治家、军事家和文学家。曹操在镇压黄巾起义中,逐步扩充了自己的军事力量。建安元年(公元196年),迎献帝都许(今河南许昌东)。后挟天子以令诸侯,先后削平割据势力,逐渐统一了中国北部。死后,其子曹丕称帝,追尊为魏武帝。曹操生前在北方屯田,兴修水利,解决了军粮缺乏的问题,对农业生产的恢复有一定的作用;用人唯才,打破世俗门第观念,罗致地主阶级中下人物,抑制豪强,加强了集权。他精兵法,著《孙子略解》、《兵法接要》等书。曹操不仅在政治、经济、军事上表现了杰出的才能,在文学上也有很高的成就。曹操和他的儿子曹丕、曹植都是当时文坛上的领袖人物。在他们提倡、带动之下,这个时期的创作成为我国文学史上光采夺目的一章——即人们通常所说的“建安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