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突出的便是对人生况味的体验和感悟。尽管“人生”是众多散文作者笔下的话题,但李国涛却有自己独特的视角,独特的感受。他不是一般地写人生之情与意、爱与恨,而是在自我晚年的心态背景上,着眼于人生心境、人格灵魂的观照,抒发着老年人的某种理解、某种感慨、某种彻悟、某种情怀。这其中一个方面,作者回味着那些艰涩痛楚、心灵受到极大压抑的过往经历,紧紧联系社会历史反思和审定自己的品性,写下了“平生我自知”的系列散文。例如,写自己爱吃对虾并喜把对虾头吸吮干净,可在极“左”的年代里却被反诬为资产阶级作风险些弄成右派,以至对虾成为多年笼罩作者心头的浓厚黑影(《我吃对虾》);写自己自幼体弱多病,不能干重体力活还需要补充营养,却被反诬为“懒馋”当做地主资产阶级意识批判,造成长期压抑的“原罪感”,而今审视起来,自己从来是勤恳工作且生活也很易满足(《病弱与懒馋》)。显然,这些都是作者晚年时对自身的一次再审视,是自我人格和价值的重新确认。因为:老年,这是对宇宙人生自我反思和总结的时光,就如作者所说:“我却已经生活了一个甲子,是真正知道自己的平生了。”而另一个更重头的方面,作者又思索着疾病袭击、孤独寂寞的现实处境,咀嚼着当下老年人生的味道。
诸如《我怕拥挤》《说老年情怀》《说“老归故纸”》《欢欢喜喜过老年》等,便集中写出了种种难以捕捉的“老年心态”:老人的心境——“像围起铁丝网的自然保护区”;老人的滋味——“像泡过三汤的茶,还有一点色,却没有什么味。有味也是小苦,小苦之外并无甜意,却带一点涩”;老人的情怀——“像秋收以后的庄稼地,不再有叶的喧哗和果的沉重,唯留几条小四轮拖拉机辗轧的轨迹”;老人的态度——如孔子所言“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该是安度晚年、减少牢骚、不去攀比”;老人的归宿——或故乡或“故纸”(学者文人之精神故乡),目标都在于寻找精神的寄托。这“五老”之语,细致透彻,可谓写出了作者真性情,写出了他人所未见,既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内省精神,又达到了对人类老年普遍生存心态的真切把握。
与此相连,说“故”,是李国涛散文的重要主题内涵。人老思归,必然念“故”。故往的最亲近的一切作为作者历史积淀的心理场和潜意识,在他深感幽静而空旷的“夜半钟声”之际,便情不自禁地成为填补其精神沟壑的内容,但李国涛所念之“故”,并非一般的故土、故人、故事。他自小生长在徐州藏书之首的一个书香门第家庭,更多感受和印象最深的主要是历史、文学、艺术、古玩、民俗等文化类事物,加之他一生从事教育、文学,这使他的散文所写的“故往经历”,显示出一位很有文化修养的学者的思维特征和情感倾向。作者的大量散文都是谈论古文化的,像《翁氏墨迹》《芥子园文谱》《夏窗小记》《公允论前朝》《皇帝的赏赐》《学者的相知相重》《西楚故都传说》《吴梅村的一段恋情》等等,或谈古书墨迹、旧书收藏,或谈明清史话、民间传说,或谈学者文人、逸闻遗趣,这就使李国涛的散文具有丰富的文化内容和浓厚的历史感。而由于作者对古文化又有很高的鉴赏和表现的能力,在他笔下,无论是王渔洋的《池北偶谈》等旧刻版的精美雅洁,李渔、傅山等人散文的灵气和潇洒,还是明清皇室的历史风习,著名学者文人的风雅趣事,都以各自的神韵和色彩出现在读者面前。并且,作者还往往以它们作为思想的“载体”,将诗情和理性暗暗掺入,酿造出一种温馨惬意的陶然之境,使其富有益人心智的知识、情致、理趣和儒雅美。
李国涛的散文还颇喜谈“吃”,并且品味极细,写得传神。曾有人说吃吃喝喝,不值一谈。但李国涛认为:“生老病死,饮食男女,都是人生的大事,它们也就该是散文的大题目。问题在于写得是否有情趣。”读李国涛的散文可以看到,作者主要写的是地方风味小吃,而且往往包含着民俗学、地域学甚至社会学的成分,并连缀着许多古书古诗、中外趣谈,让人呼吸到馥郁的文化芳香:写“北方的韭花”,而由五代杨凝式的《韭花帖》引起,并先品起帖中“韭花逞味”一句,感到“逞”字真把韭花的风神抖尽(《北方的韭花》);写故乡徐州春卷之“春”味独特,一连用了三句古诗来形容——有“春在溪头荠菜花”的荠菜,“雨夜剪春韭”的春韭,“红嘴绿鹦歌”的嫩菠菜,以至春卷竟有迎新春的意味(《春卷》)。在这样的文化芳香之中,作者写风鸡、鲥鱼、油泼辣子、八披油条、山药蛋、羊肉串……其中,尤以《菜中三芽》为精妙,作者谈“豆芽”、“香椿芽”、“苜蓿芽”,不独体味深切独特,而且极富文采。请看“豆芽”的这段描写:
费正清刚到中国时吃豆芽,你说他想到了什么?你怎么猜也猜不出来,真叫“匪夷所思”。他写道:“初见时使我联想到刚刚出生的蛔虫的蠕动!”怪哉怪哉!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文化阻隔不成:中国人从小就吃豆芽,谁能有此联想?在我们看来,绿豆芽洁白无瑕,冰肌无骨,圆润清爽,其貌颇美,更不用说炒出来嫩脆的滋味。
至此,真可见出李国涛“食文化”学之丰厚了,他对“吃”有这样精到的观察体味,又能写得如此形象而具情韵,这不禁使人联想到人们对梁实秋《雅舍谈吃》的赞叹,如果说梁先生谈“吃”堪为一绝的话,是否可以说谈“吃”也是李国涛散文的一绝?
散文世界,浩瀚广阔,李国涛散文的话题也颇为广泛,作者还有一些文艺品评的篇什,如《先睹〈矮纸集〉》《〈邈邈小路〉序》《关于余秋雨散文的特色》《散文可‘大’可‘小’》等,都写得情真意切,深入浅出。也还有一些是谈现实感触的,如《可怕的“酒文化”》《贵妇与狗》《何处无人打秋风》等,都含有社会批评和文化批评的成分,表现了一个老学者对于现实时尚的敏锐观感。而我以为最能代表李国涛散文成就的,则还是其“独抒性灵”的那些作品。
二、简洁自然的文体
李国涛的散文创作在艺术上具有鲜明的特点,它采用夹叙夹议的笔法,将短暂感兴的思绪凝制为简洁精练的小品,在随意的漫谈絮语中传达着人生情趣,总是让人一气读毕,见意见彩。这是我读李国涛散文在文体上的特别印象。
显然,李国涛的散文是一种随笔体散文。这种体式在当代散文写家中曾一度鲜见,如中国现代文学专家唐伎所说:“随笔式的散文很少有人写了。”但近年来随着五四散文传统的复兴与影响,随着人们的精神自由和审美拓展,随笔体散文重又崛起。
李国涛有一种自觉的文体意识,他认为“短小乃是正宗”,“只要‘精致’些”。从这一取向出发,他的散文总是表现“偶发”的、“片断”的所感所思,谈及事物的某一点特色,流露自己的某一缕情思,简洁精悍。如《廉士·清官》便是由偶读谢俊美《翁外琳传》,对翁氏为官廉洁的感慨;《世味如茶味》则是对世味如茶之苦又稍有甘香的片断抒怀。除少数篇什,李国涛大部分散文都是千字左右的短文,有些真称得上是“精致的小品”,诸如《书中自有黄金屋》《给自己留一片天地》《说“老归故纸”》等,短短一篇,有时使人有舍不得读完的感觉,即使一气读完,又令人要体味那余音余韵以至未写的部分,诚如郁达夫对小品文之“小”的概括,“一粒沙里见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
既然形体短小,也就无结构因果挟制,这使李国涛的散文在文势上从容自然,似乎只是自由自在地写他的经验和随感,不为作文而着墨;读这样的散文,我们恍若乘一叶扁舟在溪流上随波漂荡,任意东西,最后怀着一种雅兴于无意中靠岸。就说读《茶或咖啡,不要酒》吧,我们先是被搁浅到一个港湾,领略到“茶或咖啡,不要酒”是一种方式——阅读方式、生活方式;忽而又飘荡到“茶”的波澜、继而是咖啡的波澜中,尽情地品尝到它们的不同滋味;不经意中又来到“酒”的领域中,“不要”也“非要”不可了,因为它能治你的病,难道也不要吗?恍惚间忽然已经靠岸,那么还是“茶或咖啡,不要酒”的好。由此,真可感受到李国涛“兴之所至,随笔地写去”之随笔特色了。作者往往随意挥洒,自然而起,戛然而止,前后几段,似断似连,只是顺势,“如一条小河不慌不忙,依地势高下,蜿蜒曲折,而一弯溪水妙景,遂于无意中得之”。《秋虫吟》可算李国涛散文里的大篇什,它开头从封闭阳台写起,说一会儿栽花养花,说一会儿让人讨厌的蚂蚁,说入冬霜降,然后才忽然听到阳台上的秋虫声。遂又由此联想起儿时捕捉耍玩蛐蛐的动人情景,结尾则又一下子跑到姜白石的诗句上:“枕上乱想,觉得阳台上秋虫的吟唱更凄切了。还想那首《齐乐天》的结尾一句,是‘一声声更苦’。姜白石是音乐家,你听这最后的五个字,声韵多么协调。”这里真实自然,用力的痕迹已然消失,完全是一种闲适的天籁氛围。
文体的独特,更重要的还在于语言传达方式。读李国涛的散文,就像听一位长者慢声细语地同我们聊天,如同故旧促膝谈心一样亲切、自然。如《何以自娱》开头便道:“我最怕编辑部找我写关于业余生活的文章,因为我写不出什么。”《破书与断砚》是这样写来:“我家前两代有喜欢读书的人,那时候他们有闲钱、闲时间又有闲房间,三闲,所以也便买书,买书之外又买字画、碑帖,想当收藏家。”这样的家常絮语在作者的散文中俯拾皆是,很有些现代散文的“谈话风”味道。“谈话风”来自清说,谈话风的文章“只要下笔的时候心里想着是在写信就行了”。李国涛其实就正是这样的叙述口吻,所以他的散文里常常出现第二人称“你”,实际上是作者假设的谈话对象,例如,“但是身上的病自己不能不知道,你病了,这下不由你不信”(《说老年情怀》);“虽然你可能未曾接触多少故纸,如果你有耳闻,你的精神家园在哪里?”(《说“老归故纸”》)而像《你当不了贵族》《你去争夺经典位置》等,则干脆在题上就构成了与读者的谈话态度,由此可见李国涛以笔代口、吞吐之自煞轻灵了。李国涛的散文文体简洁自然,但并不单薄粗浅,因为其短小的篇什中往往蕴藏着大量的古书古诗,名家名言、中外逸趣,这些丰富、新鲜、有味的知识典故一当融入作者的散文结构中,便造出了一种丰满多姿、斑驳陆离的色彩,而由此一来,作者又不断转换着语言表达方式,在亲切的絮语漫谈中加进巧妙的解说、议论,在白话语中融入古雅的文言和方言俗语,有意无意间造成了文体的杂糅变化。因此,读李国涛的散文既感到浅近明晰,又觉得耐人咀嚼。
三、散淡洒脱的风范
李国涛的散文可以说是山西散文园地的一枝奇葩。山西散文作家不多,有鲜明风格的就更少,近年来韩石山、燕治国等小说家转而写起散文,并显示出各自的风格特色。比较起来,李国涛的散文显然别出一辙,属于另一种格调。这里既无中青年人的激情热气,也少机智开怀的幽默诙谐,而是一种老年人的散淡洒脱,它是那样的自由随意、松松弛弛,又是那样的雍容超脱、富有雅趣,这种整体上不同于他人的独特风格,突出显示了作者“这一个”的创作个性。
古语说“文如其人”。李国涛散文的这种独特风格,虽离不开特定时代社会的文化结构影响,但根本上还是由作者的气质禀赋、文化修养、审美情趣所决定的。周作人就说,作冲淡的散文“有气质境地与年龄的关系,不可勉强”。那么,李国涛呢?一方面,李国涛是一位诚恳朴实、恬静温和的学者,他曾自谦为“三平之人”——平凡、平静、平庸,功利思想淡泊,而且他写散文的创作冲动,又是在特殊的年老、多病及精神消遣之上发生的,他把写作看成是“像善泳者平躺在水波中漂流”那样的自由自在,这足以见出他写作的散淡情怀。正像有论者谈及他的小说创作时指出的那样:“事实上是多年来积于他心底的难以磨灭的精神记忆,他很随意、从容地翻弄这些心灵的底片,这不是一般创作者可以做到的。作者为了一种精神需要而做小说,这同为小说而小说的出发点大不相同。”其散文创作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另一方面,李国涛其实又是“不平”之人,他才学深厚、见识广博,不仅享有文化素质和古典文学修养,而且对世事人生颇有观察和感悟,这又造就了他不俗不躁的学者气度及审美趣味。他的散文观很明确:“我就很喜欢洒脱的小品。”作者最推崇傅山文章的“语极潇散有味”,他深有感触地说:“可见文章老手,不一定摆架子使花枪,自有一种动人之处,语言的洒脱不俗自是必须的,事可俗,词亦可俗,而组成小文,便自不俗。”所有这些气质的、心理的、认识的因素,都使李国涛的散文趋向于并表现为散淡洒脱的风范,而就作者的散文文本来看,理论家的李国涛似乎并没怎么费力,便驾轻就熟地运用着洒脱自如的语言,实现了他的美学理想。其实,看作者的评论文章就会发现,作者从来就没有那种为文的拘谨,大都是一种散体化的文风,因此这里也就不存在丝毫造作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