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甩鞭》最突出地表现了对女性的关注和思考,作者凭借土改时期动荡的历史环境来对女性的生存状况和精神人格进行观照,男女两性关系被抽取出来作了放大的透视。小说中,以上世纪40年代的旧式妇女王引兰一生的命运曲折、坚忍自持、悲烈结局构成了整体结构:王引兰打小以三块大洋被晋王城李府买为丫环就失去了自身的独立,娘临别撂下的话“到你婚嫁年龄来赎你”成为泡影,从此便开始了依附一个又一个男人的命运。第一个男人是送炭人麻五,她以应承做这个人的女人而逃出李府的折磨,身不由己却也心甘情愿做了这个土地主的小老婆;第二个男人是李三有,丈夫麻五在土改中被批斗突兀死去后,孩子和生活迫使她改嫁,成了穷光棍李三有的老婆;第三个男人是麻五家老长工铁孩,第二个丈夫断崖摔死后,无奈又依托着这个放羊汉过活并把其当做了自家人。不仅在她的生存中依附于男性,更重要的是在她的精神观念中认为自己“福薄命贱”,把依附男性看做“天理”般正常和自己的希望:第一次坐在花轿里,虽恍惚中觉得这不是她要的幸福但还是感到了幸福,并闪起童年时的一个梦想:“长大了也坐了花轿嫁人去”;第二次改嫁,想的是“小时候女人活娘,长大了活男人”;第三次跟铁孩,意识中是李府老爷教过的一个“奴”字,想着“阳间就是男人和女人,女人生来就命定不是一个人活的,就得有一个人用绳子牵着”,“命牵了你往哪走就得往哪走”。很显然,在王引兰的身上是没有独立的精神人格的,她不得不接受那个男权社会给她的一切安排,同时又自觉地就范于旧观念的规约,所有这一切都表明了她作为一个女性在男性面前主体的丧失和对自我的放逐。小说惊人的一笔是结尾的处理,就是这样一个把生命抵押给男性的弱女子,当最终知道是铁孩为得到她设计害死她的前后两夫、造成她多舛的厄运时,当认清她一直看做给她生命里带来春天的“甩鞭人”对她却是性欲的需要和肉身的占有之卑鄙丑恶时,终于爆发出生命的愤怒举刀刺死了自己“命中就剩下的这一个男人”。至此,其女性的独立的主体意识终于觉醒了!作者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一向温和屈从的女性之激烈抗争,看到了一个女性的彻底的反叛和否定。小说这里写得颇为悲烈:
王引兰听铁孩说完觉得气血往上涌,整个身体像撕碎的布散乱了下来,而涌上的气血就和肉体剥离开了,眼里流酸水,把哭的念头强压下去,她开始视她的肉体为累赘了。
……
王引兰拿着刀找准了铁孩身体一个缝隙插了进去。“噗嗤”一声,她感觉他身体闪烁出一种迟疑和惆怅来,他抖了起来,抖得叫王引兰心颤。她躲开他的影子,看到了油菜花田,先是鼓鼓囊囊的苞蕾,星星点点,饱满而繁密;再是冬日黑天下残绿衰翠渐渐起了亮色,那浓郁的、高雅的、药味儿的幽香就弥漫了她周身。她渴望的真正的春天来了,春天美得没法言说,她看到一个舞蹈的甩鞭人,在叫着她,小奴家,来啊,来啊,只一眨眼,她发现她看到的依旧是一片暗,是一种没有半点生机的死亡颜色,一个聒噪的世界里,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已经离她而去。原来她的生命里是没有春天的啊。她听到血滴成阵,落地如鞭,干巴巴的成为绝响。
显然,在这段伤感而又决绝的、充满意象象征的描述中,小说传达出的是一种女性的自我救赎和灵魂的提升,是女性挣脱男性操纵和非人道“性爱”攫取的反抗,也是女性打破对男性的幻影趋向自我独立的找回。这是悲怆的也是意味深刻的,小说的深度也正在于此。
《地气》虽然不同于《甩鞭》直接叩问女性生存问题,主要是写城镇现代工业文明与山村传统农业文明的不同及不同情形下的人性思考(最富有哲理深意的是:山上的人们因没水没电向山下的城镇逃去,山下城镇的人却返回山上并享受到了宁静祥和的快慰,有如钱钟书《围城》的笔法),但同《甩鞭》一样是透过男女两性关系来写照的,因而仍大量地写到女性并表现出她的女性理想。看来作者很擅长透过两性关系来表达深广的社会内容,或许作为女性自觉不自觉地就有了这样的眼光,倒体现了女性主义的观点:两性关系不仅仅是身体与生理活动,它实际上可以反映出人的多种行为态度和价值观念。如果说《甩鞭》是写了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的故事,那么,《地气》可以说是写了三个女人与一个男人的故事(来鱼和德库俩男性显然只是作为“行动素”起贯连故事的作用)。这里的几个当代女性不同于旧时王引兰的遭遇,她们所面临的是天性“欲望”的困扰。李苗与翠花先是因两家男女之间的挑逗而结怨伤了和气,后又为着共同对上山来教书的小学老师王福顺的好感、性爱而争风吃醋。“两家男人下山进城挣钱去了”,男人们尚可到外面享受享受花花世界,而女人们则只能留在山上空守寂寞,结果闹出许多笑话和风波。作者在这里对山村妇女生活经验中那种天然的野性和淳朴的本能欲望作了真实描写,应该说是其女性视角的一种细微体察,也表现出女性立场的同情。那么,她们是否陷于粗野的“本能”而无以自拔呢?正是在这点上,小说让人同样看到了女性的自我救赎。当诸多误会揭开时,善良的本性和自觉理性重又回到了她们身上,使她们意识到自己的自私、狭隘、俗气而深深地自责和忏悔。值得注意的是,另一个女性——王老师的学生李修明着墨不多,但却是一个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她敢于超越世俗偏见去追求比她大得多的、被前妻遗弃而又被发配到偏远山村的倒霉蛋王福顺老师,她为着自己的“真爱”和理想毅然决然离开繁华的城镇上到人们正在逃离弃之不住的十里岭,她的大胆和勇敢、她的自主和自强、她的超尘脱俗和自我价值追求,都凸现出一个真正现代新女性的风采。作者显然在她身上完成了理想女性的象征寄托。当然应指出的是,由于这个人物上山之举缺乏充分的铺垫,似乎带上传统男性文学中那种纯情天使形象的模式化痕迹,使形象意义打了折扣。
在现当代文学中,随着“人”的解放和“妇女解放”的思潮,女性生存状况、女性问题往往是小说的关注和表现所在。五四时期是如此,当今之时仍是如此。葛水平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她自然对女性世界有着真切的体验和省察,对女性有着潜意识的或自觉的同情和关爱。她曾经就出过一本诗集《女人如水》,说明女性体验一直是她生命存在的形式和历史的记忆,说明她一直关注和思考着女性的问题,那么,到她的小说文本中这样一个不同于诗的两性构成的生活世界里,对女性的写照既不可避免,又为之提供了比她以往写诗更大的场域和便利,从而,就使我们在其小说中看到了她对女性生存层面细致深入的表现,看到了她对女性存在与价值的一种理解和阐释。
四
要说到给人的审美感受,葛水平的小说散发出的是一种奇崛大气与朴野灵动之美。这种奇崛大气与朴野灵动之美,应该说主要来自三个因素:意象氛围的营造,民间的人物故事,有质感的叙述语言。
小说中大量选取天地间造化自然的种种物象和民众生活情景,可以说构成了一种天文、地文、人文圆通的有意味的艺术空间。诸如这样一些意象:大山、岭上、山凹、沟谷、旷野、村庄、田地、人家,使小说充满原始的、粗犷的广袤自然之大气;就拿作为叙事意图标记的“标题”来说,她的小说也不同于那种以事或以抽象心理感觉命意的标题,如裘山山的“道听途说”、陈染的“与往事干杯”、池莉的“不谈爱情”等,而是富有原始自然野性的浑厚意象——“甩鞭”、“地气”、“天殇”、“狗狗狗”、“喊山”,在这里展开的是人的生活与自然的运行交融一体的世界,“甩鞭”暗示着人生对“春天”的渴望与命运的不可避免的萎谢,“地气”暗示着山村宁静淳朴的自然之美、人性之美的永恒生气,“喊山”暗示着自然形态下人的生命力的张扬,这一切意象、隐喻和暗示使小说颇显大气,并散发出广袤宏大、微妙幽深的意味。
小说中的人物故事大多是从乡野生活中提炼出的普通而又带有传奇性的人和事,他们没有什么文化和文明的教育规约,但其自然质朴、真挚顽强的人性和人格精神动人心弦,尤其几个女性形象刚烈感人,像《甩鞭》中的王引兰、《狗狗狗》中的“秋”、《天殇》中的女土匪、《喊山》中的女哑巴等,都写出自然人性的母性和民族性人格力量的统一,也投射出作者鲜明的民间立场。《狗狗狗》中对“秋”在日寇几乎杀绝山神凹和后柳沟两村人后以朴素的母性、女性之伟大力量立志繁衍延续后代的胆气和意志的刻画,在形而下的感性情状中有一种民族性和民族精神的东西溢出来。
还有,小说中那种很质感的、有味道的、富有山野生活气息的、充满艺术灵性的话语方式,颇富有神韵和滋味。像《地气》中“住了百年的十里岭,说不能住人就不能住人了”,《狗狗狗》中“王月娥疯也似的跑回了土窑。这当口两个孩子正在灶火旁的灰烬中扒拉烤芋头,芋头的香气散发出一股膨松甜味”,《喊山》中“太行山走到这里开始瘦了,瘦得只剩下一道细细的梁,瘦得肋骨一条条挂出来,挂了几户人家”,这一切都是那么耐嚼。
当然,葛水平的小说也存在一些问题。大胆的幻想使她得以超越生活的限制,无拘的心灵有利于她艺术翅膀的飞翔和自由创造,但同时也带来了小说主观痕迹过浓的问题,随意设置一些情节和情景,并可能由于受到戏剧创作特点和创作经验的习惯影响,在表现人物中显得重冲突、重特征性性格而轻内心活动、轻性格变化过程,虽故事跌宕起伏,却有时不免唐突,造成人物性格的简单化甚或就成了表现某种观念的符号。在这点上,作者似乎存在着英国著名小说家福斯特所批评的“小说家笔触”的问题:“依我看,‘小说家的笔触’产生于对一般人的内心深处的复杂性缺乏了解。它为了文学的目的,只从男性或女性中选出两三种最引人注目的,因而也是十分有用的特性成分,而将其余的成分放置一旁。……事实上,他们这么做,也许是对的,但选取得太少了。作家所说的也许是事实,但并不是人生的真相。”另外,作为女性作家在对女性的表现和塑造上又有着女性自身的悖论,一方面有女性的自觉意识和立场,另一方面又不自觉地受到旧的传统文化意识的潜引,表明作者对女性世界的视阈、认识还嫌狭窄。但无论如何,葛水平的小说创作是富有创新意义的,她不仅非常熟悉山乡民间的生活形态和心理特征,而且有着戏剧、散文、诗歌多方面的艺术修养和个性追求,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太行山乡里民间找到了一位能够艺术地描绘他们的生活和心灵的人物。而且,作为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写作,它亦是很有意义的,一如著名作家贾平凹曾说过的:“作品是中国人写的,但精神内涵、作品的境界已经和西方接轨。这样,作品才有厚度,别人才会来看。……你如果老是学人家的东西,中国人不爱看,外国人也不爱看。所以,我说作品境界要学西方的,实际上就是人类意识,也包括价值观念,哲学这些对世界的看法。但形式上必须是中国的,这样你才有出路。”
2004年11月
女性婚恋小说的新开掘
在新世纪的长篇小说创作中,女性作家的写作一直彰显出独特的风采,诸如婚姻爱情题材的开掘,两性关系的探索,女性心灵史的剖露,艺术形式的细腻,等等,往往在女性营构的世界里更能给我们一种独有的审美感受。如果从全国的范围来看,王安忆、铁凝、迟子建、池莉、方方、孙慧芬等都有各自独特的创造的话,那么,在山西的土壤上,近年在长篇创作中也涌现出可喜的收获,除了鲁迅文学奖得主蒋韵的《隐秘盛开》、葛水平的《裸地》外,张雅茜的《此生只为你》和陈亚珍的《神灯》也都很值得关注。其中,在某种意义上,张雅茜的《此生只为你》是与王安忆的《长恨歌》堪可比拟的一部长篇小说,是另一版女性命运和灵魂深处的“长恨歌”,它们的共同特点都在于写了一个女人的生命历程和情感曲折,只不过王安忆写的是上海小姐,张雅茜写的是山西南部的一个小城女性,是河东文化环境中女性“爱”的梦及其宿命。
一、小说的复调叙事与形上思考
对于一个好小说而言,它不仅仅是要写出我们生活世界的一种经历、体验,还须写出对这个世界的一种观照、洞悉,前者构成了小说的“本事”叙事,后者则是隐含于小说叙事中的弦外之音、味外之味。读了张雅茜的长篇小说《此生只为你》后,让人感受到的,正是这样的一个耐人寻味的复合性形象结构。就小说的“本事”而言,可以说是一个女性的故事,也可说是一个女人与三个男人的故事。在小说《序曲》中即以一个友人的叙述引出整个故事:
回北京后,我仔细阅读了她所有文字,我看到了,一个女人从十四岁开始的爱情历程。简单地说,是她与丈夫、老师以及情人的情感纠葛。复杂点讲,是一个女人自己跟自己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