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仅仅是这样一个“本事”,故事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作者不同于一般女性悲情叙事的,是将这一“本事”置于自我敞开、自我解剖、自我思索、自我反省的艺术结构中,使整个小说充满了一种艺术张力和深度意味。小说的主体是由女主人公的“日记”构成的,它的巧妙就在于这一“日记”是女主人公敞开给女友、然后又借女友的作家身份敞开于公共世界的,这就构成第三人称叙事的外视点与第一人称内视点的双重线索,故事“本事”与“日记”摘抄交互映现,形而下的讲述与形而上的省思跌宕起伏,就在这种双声复调的间离效果中,不仅宋梅影的曲折一生形象地展现出来,其内在的精神思索亦时时回荡于其间,从头到尾散发着生命的搏斗和灵魂的拷问。假若没有深厚的生活积累,没有对人生命运的长久思考,是不可能创造出这样的艺术世界的。其中最为打动人的是,小说对女性生活的思考也即对两性关系的思考,这两方面是分不开的,因为任何一个人的生活展开都是在两性世界中的展开,爱情、婚姻本就是一个人生命和生存的展开,一生的命运幸福都与此相连,所以,《此生只为你》说到底是对女性“爱”的梦之写照与反思。例如“外来的爱情”一节的日记摘抄:
我深信不疑,只有夫妻,没有血缘关系的夫妻,当初可以用一纸婚书把他们拴在一起,现在仍然可以用一纸离婚证,让他们“孔雀东南飞”,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宋梅影日记》
在“日子仍是日子”一节中的思考就比上述更纠结,节题本身就充满了一种无奈、麻木的认同与不满的控诉,故事的表层结构写出只要有婚姻在,一切都能维续,女人就能照常过生活;但在这个故事背后的另一层意义,则是对现实和习俗观念的怀疑,渴望从超越常规中寻求到幸福,即如著名小说家蒋韵所说:“梦想比强大的生活坚韧,因为,它拥有使一个女人再生的秘密、绽放秘密。”但纵观整部小说,根本上却在表明现实的不允和最终给人生带来的痛,如果说前三章小说写的是一生的追求,那么尾声则写出了内心的矛盾和忏悔:
假若时光倒流,我会用毕生精力,去救赎自己的灵魂。去对所有我伤害过的人,说“对不起。”——《宋梅影日记》
这就揭示了一个悖论:爱情往往成为女人生命的支撑,使女人的生命充满阳光、雨露和泪水,但它简单却难如登天——能够自由、美好、尊严、浪漫地“生活”而非“过日子”永远是难以实现的。由此,我们既可以把张雅茜的《此生只为你》解读为一首关于爱情的颂歌与悲歌,也可以解读为一首关于女性精神的颂歌与悲歌,追求“梦”但无法摆脱——“高高的红墙”是这一结局的隐喻。即如宋梅影日记中的一种无奈:“也许,我与纯阳宫,冥冥之中,有着某种牵连,所以,我后来的一切,经历也好,磨难也罢,或者说,爱情和过日子,都逃不出那圈红墙……”这里的“红墙”意味着什么呢?那就是道观中壁画上所传达出的文化伦理,是不可逾越的森严等级与秩序,是小说对人类生存的形而上思考。
二、河东文化与人物宿命
河东文化是中华民族最早成熟的,作为中华文化发源地,这里不仅是尧舜禹故都,还出了中国大儒荀子这样的思想家,民众生活中形成一种威严规范的文化传统,妇道人家的生活方式是早已秩序化的,有其规定的职责义务,不用说大部分人没有怀疑反抗的习惯,就是有超越和反抗的意识也不允。对《此生只为你》中的女主人公来说,主要的精神文化基因有两个,一是大的文化环境,一是小的日常环境,前者如“敬德访白袍”一节将其所处的“戏文环境”写了出来:
我从没有吃过,那样甜的瓜。那瓜叫“敬德访白袍”,瓜皮翠绿底子,一道道白色向两头舒展,瓜瓤金黄金黄。那瓜有一个典故,就是“敬德访白袍”,根本不像个瓜名,倒像一出戏。
其实就是一出戏,是说在唐朝,白袍将军薛仁贵,军中立下汗马功劳,然后,要荣归故里,去见他的妻——与他分别多年、独守寒窑的柳英环。这故事与一个叫王宝钏的相府三小姐,守寒窑十八年,等回丈夫坐了金銮殿,当了皇后娘娘的故事有相似之处。不过,那男人叫薛平贵不叫薛仁贵。
后者是人物日常的职业环境,即“纯阳宫逸事”一节中写的伦理压抑:
也许,我与纯阳宫,冥冥之中,有着某种牵连,所以,我后来的一切,经历也好,磨难也罢,或者说,爱情和过日子,都逃不出那圈红墙。那搬迁过来的建筑,仍时时散发着原有的古老气息。那七百多年前的壁画,仍透露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等级森严,令人无法抗拒。
不仅耕读传家这种光荣的传统作为现实的目标是每个人的信仰,还有基本的处世做人的道义,也是他们不能挣脱现实道德底线的缠缚,小说中两次用到“造孽”一词,在“唐朝的爱情”一节中写她去普救寺看戏,回来丈夫骂她不管孩子发烧,说:“你不怕造孽呀?”在“童养媳”一节中又写道:“我经常问娘,童养媳是被压迫者,奶奶是欺压你的地主婆,你怎么不恨她?可娘斥责我,不许这样说你奶奶,不怕造孽!”
在如此强大的文化环境和伦理规约之下,女主人公的宿命其实是早已命定了的。所以在宋梅影自己,她后来与高扬之间所以扼杀美好的爱情而选择了维护家庭,是因为想起多少年前她的老师曾站在娘炕前说:“你,我,我们,都不能活得太自私。”并且她很庆幸是他这句话“把我从死亡线上,拽了回来”。这样的道德伦理决定了她的人生选择只能是牺牲自我,在“生活”与“过日子”之间选择后者,所以,女主人公先后心仪的两个男性——不仅她与高扬两个人都走不出已有的婚姻,注定不可能结合;就是洪流的妻子死了以后,她与洪流两人的感情也只能以车祸告终。这就是女主人公的宿命。这种宿命的挣扎、悲苦其实又何止宋梅影?这种宿命是人来到社会作为社会动物的理性制约、文化制约、伦理制约,是一个人类的普遍苦痛——就如小说开篇题词中泰戈尔诗所隐喻的: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三、浪漫心结、自传色彩与女性历史
多元性矛盾是我们这个世界充满复杂的根源,如果说整体河东文化给了人物上述命运规约,但人的天性和绘画职业又给了宋梅影一颗浪漫的心灵,这就是她对异性“爱”的梦和所从事的宗教艺术活动。虚幻的、幻想的、浪漫的、神圣的、终结性的、殉道式的执著——《此生只为你》,题目上的这种色彩是非常强烈的。从小说叙事中可以发现,人物有一个弗洛伊德所说的心理情结,在她人生开始之初就早已在心灵中埋下了。小说中这样写道:
也许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要细细“勾勒线条”,要“重彩浓墨”,要“沥粉贴金”,还要“作旧”,像临摹一幅纯阳宫壁画一样,少不了每一道工序。这是我进纯阳宫以后,人生的最大转折。也许,是因为我的中学老师洪流,每天爬在大殿地砖上,临摹那幅捧灵芝玉女的不厌其烦,唤起我对那些元代壁画的热情?或者,从十四岁的那个下午,老师用他手中的铅笔,把我的姿势与神态,永远定格在那张十六开的图画纸上时,我就冥冥之中,与绘画结下不解之缘?
显然,是艺术浸染的浪漫性、超现实欲望形成了主人公理想的神圣性,而“永乐宫”宗教艺术的心理影响又使她无限虔诚地临摹着《朝元图》里那个“捧灵芝玉女”,这个她心中至美至善的女神,浸染和照亮了她生命中每一天。而其实还不仅此,河东的戏文文化在训示着伦理规范的同时,也教给了她浪漫的想象,蒲州梆子《西厢记》的爱情戏是女主人公经常看的,她知道扮演崔莺莺的旦角是伍秀映,她欣赏那高亢中的缠绵与韵致,她会常常想到越剧《黛玉葬花》、昆曲《牡丹亭》,这些缠绵悱恻的爱情戏怎会不打动她对爱情的幻想?所以,宋梅影“常常在夜里,想入非非,想象自己跳出这圈红墙,这个道观,这群庸俗平凡的人群”。在这样超现实的精神理想中,她的爱情逻辑是“爱情是战胜一切的武器”,什么道德、伦理、家庭、责任,在伟大的爱情面前都是俗不可耐的。然而,这样的浪漫,在现实面前又何以堪击呢?
其实,熟悉作者的都会感觉出小说强烈的自传色彩,而非一个纯虚构故事,它是作者心理情结的一次彻底倾吐,是借艺术的虚拟世界重新体验和观照自我一生。诚如女权主义作家、批评家伍尔芙所说:“妇女写的小说大部分是自传性质的。导致她们写小说的动机之一,就是渴望揭露她们自己遭受的苦难,为她们自己的事业辩护。”张雅茜多年前就吐露过她的经历和心结,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结,它会始终伴随着人的一生并时时浮上心头。这些往往会渗透到作家的创作中,如弗洛伊德说的“艺术的宣泄功能”,对女作家来说尤其如此。女作家的心灵更细腻、更幽婉,如果说男性作家是偏外向的、粗犷的,更关注广阔的社会生活,相比之下,女作家则是偏内向的、细腻的,更关注两性情感生活,这是两性的天然区别,虽然谈了一个世纪“女性解放”的话题,在相当程度上中国的女性享有了“半边天”,但女性如果真变成与男性一样,社会无“性”化了,那这个社会也就失序失范了,所以自然的、动物的法则是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因而,一个女性再强即使“女强人”也还是女人,是女人的心灵、女人的感情、女人的世界,所以我们就看到,女性作家中最多写的还是爱情婚姻题材和情感世界,张雅茜的《此生只为你》是这样,从张爱玲的一系列小说到张洁当年轰动文坛一时的《爱是不能忘记的》都是如此。
我们还可发现,在上述女作家的小说中一个共同特点是,往往写到家族内部两三代女人的相似命运或后代子女的悄然反抗,例如张爱玲《金锁记》中的长安与其母亲七巧、张洁《爱的不能忘记》中的“我”与母亲钟雨,在张雅茜的《此生只为你》中,同样写到年轻的宋梅影与她娘、奶奶。对于娘和奶奶两代人的奴顺委屈,小说既寄予了同情、理解,又企图抛却那种旧的生活方式和伦理束缚,去探索和创造一种新的生活,然而,依旧逃不脱“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荒诞悲凉。可以说,张雅茜的婚姻爱情小说,实际上是将自己的生命体验全部投入其中的亲验性写作,小说中的“我”、“娘”、“奶奶”形象地展现了一家三代女人的生存历史,而这种人类经验很少会出现在男性作家笔下。著名女权主义作家伍尔芙对女性小说这一点是很看重的,她说女性为什么要写小说呢?因为在过去的时代,妇女们的形象只能被淹没在了古老的历史记忆中,“是男性的历史,不是女性的历史。关于我们的父辈,我们总能知道一些事实、一些特征,他们曾经是士兵或者水手,他们曾经使用过这个办公室或者制订过那条法律。但是,关于我们的母亲、祖母、曾祖母,又留下了一些什么印象呢?除了某种传统之外,一无所有。……除了她们的姓名、结婚日期和子女数目之外,我们一无所知。”从这点上说,《此生只为你》无疑有着独特的女性传记史、女性心灵史价值,它不仅是张雅茜创作道路上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也是山西女性作家长篇小说创作的重要收获。
2011年12月
以生命的激情写照现实
谭文峰作为山西20世纪90年代引人瞩目的作家,以关注和反映农村现实见长。其《扶贫纪事》《窝头故事》即以农村生活的深刻透视引起广泛反响,并显示出他创作上的独特风格:写照的真切,情感的沉著。这样的一种风格,无疑是他特殊的生活感受和创作方式的造就,是他把自己的生命汇入生活的激流中一同冲击和搏斗的结晶。就像作者自己所说:“命运很早就给我压上一份生命的沉重。……当我跳出原来的生活圈子,再回头来观照我所生活过的乡村时,我深切感觉到的,不再是个体生命的沉重,而是一种民众生存的艰难,群体生命的沉重。”正由于作者用自己的生命去拥抱生活,以生命的激情来写照现实社会中的乡村民生,他新近发表的两篇小说《走过乡村》和《仲夏的秋》,都以动人心魄的艺术魅力引起关注,分别被《小说月报》和《小说选刊》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