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崛大气与朴野灵动之美
葛水平小说的出现,对山西乃至中国文坛来说都是一个独特的文学现象。从2004年发表处女作《甩鞭》和《地气》开始,葛水平的小说不断引起反响或好评,而且一发不可收,简直可以说是奇迹般的崛起。
随着社会的转型,都市生活和都市文学已然成为话语中心,相比于流行的私人化写作、身体写作、“欲望化”叙事等等,乡村生活和乡村文学则是日益边缘化了。然而,在葛水平的笔下,乡村文学又一次以它那独特的魅力给我们以美感的冲击。葛水平的小说读起来很别致,一方面像是写乡村中的身边人身边事,是实实在在的广袤山野中村夫村妇的故事,有一种自然天籁、空谷足音的浑厚感;另一方面又不是单纯的依傍真实和白描叙述,而是一个超现实、超历史的、充满奇幻和象征意象的世界,有着对现实生活的超越和形上意义的思考。这是一种独特的富有社会历史蕴涵的新乡村小说,也是民间写照的一种特殊的文本类型,在这样的一种写作中,其小说呈现出传统审美与现代艺术的完美融合,同时作为女性写作,又凸显出一种女性文学特有的姿态、声音、情韵。这一切,都构成了葛水平小说别样的一种风格形态——奇崛大气与朴野灵动之美。
一
葛水平的小说扑面而来给人的第一感觉是:传统的写法。“传统”中有现实主义的东西,但并不等同于现实主义。现实主义作为五四时期从西方传入的一种创作观念和方法,其要义是忠实于现实、逼真地描写和反映现实,而葛水平的小说显然并未遵循此道,只能说有现实生活的依据、有现实的影子。葛水平的小说让人感到不同于晋域其他作家的,突出特点在于不加掩饰地选用了中国传统叙事的方式,充满一种讲“奇”说“怪”的色彩,并以一种传统说书的口吻语气讲来。《甩鞭》中,讲的是一个女人先后两夫都不明原因死去、最后用刀捅死唯一可依靠的一个男人的故事;《地气》中,说的是“住了百年的十里岭,说不能住人就不能住人了”,可最后竟又有人住了上去的故事。显然,这样一种“说事”方式很有点中国传统小说的味道。中国小说的源流其实主要在魏晋时期的志怪小说、志人小说,无论《搜神记》还是《世说新语》,皆述的是怪事奇人,以后从唐传奇、宋元话本到明清小说,可以说都是沿着讲“奇”说“怪”这一脉络发展下来的,故事的悬念性和奇幻性成为小说魅力的核心,《三国》《水浒》《西游记》以及《红楼梦》可以说不同程度地表现出“奇”、“怪”、“幻”的色彩。葛水平的小说即明显有种“奇”与“怪”的味道,整个故事有点玄虚古怪、真假难辨,但却紧紧地吸引住了读者。
进一步看,像传统叙事一样,葛水平的小说在“奇”和“怪”的氛围笼罩下其实又是具体写实的。虽然一方面其故事情节跌宕曲折,设置了许多戏剧化的冲突,有点传奇性;但另一方面,其中的每一个细节、场面、人物活动又同生活本身一样情状,让人感觉像置身于真实的生活中一样可信。《甩鞭》把一个女人的命运置身于一波三折的偶然变故中似奇似幻,但其为生活所迫卖为丫环、初嫁、改嫁等等的叙写则又完全在情理之中;《地气》所写只剩两户人家的十里岭因为一个学生娃竟派来了教师似难以置信,但其中所发生的事情及各色人等行为活动又同真的一样可能。与此相连,其小说也像传统叙事一样,非常注重人物性格的塑造,并善于放在冲突或场面中达到鲜明的刻画,《甩鞭》中对女主人公执拗决绝的性格刻画,就是通过开头的高潮前置和结局部分两个重要的冲突场面完成的,《地气》中对俩妇女翠花和李苗粗野而又朴真的性格刻画,也是通过几次吵架几次和解的戏剧性场面完成的。
所有这些,显然了都形成了小说十足的传统特色或者说一种“土气”,让你一读,就觉得仍有浓厚的“山药蛋味”、“赵树理味”,是山西土地上长出的果实,而不会是上海的、广州的、深圳的。不知这是葛水平生长在赵树理家乡太行山一带地域生活和人文环境熏养的结果,还是处在那种氛围中的自觉爱好和汲取,抑或是她过去创作戏曲剧本的传统写作规范影响,或许综合有之,总之,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这仍是一种传统的、民族的写作。
二
如果仅仅是上述传统的、写实的,那么,葛水平的小说恐怕也就只会落得个平平淡淡了。山西年轻一代作家中并不乏写实的真挚动人的作品,擅长于在复杂的现实矛盾和人物心理的表现中写出生动的人物故事,是大有人在的,像王祥夫、谭文峰、常捍江、晋原平、许建斌等等,若要比写得扎实,比讲故事的逼真、切近生活、反映现实深刻,葛水平可能是逊色的。但其独特之处却在于对写实的超越,现代小说艺术的融入,由此大大提升了其小说的审美价值,也卓显出葛水平在她这代人中的艺术潜力。对于年轻一代晋域作家,一个公认的特点是贴近生活现实、写得比较扎实,这种“写实”曾一直被看做是晋域小说的优秀传统和创作优势,但随着1990年代以来特别是第四代青年作家群创作的疲软,不禁令人怀疑和反思起以往山西小说创作的“优势”来。生活的扎实成就了这些作家,但“只有生活而缺少艺术”(一位青年作家对自己的表白)的他们却也为一种刻板写实的思维所缠绕。曾有一位对山西文学很有研究的外省教授就指出过山西作家的“拘实性思维”问题,山西文学界几次评论家对话会也都提出了这个问题,认为青年作家们普遍存在着“局限于生活经验而缺乏艺术开掘”的问题,这些作家很多是经验型作家,他们所能表现出来的,就是自己能够触及到和观察到的生活层面,明显表现出艺术上的匮乏。现在看来,原来批评界所批评的情形正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葛水平的小说即是一个表明。它们已融合了更多的现代艺术观念,已经不同于那些拘泥于眼前生活现实写故事的小说,而是从主体的审美体验出发,调动天才的大脑、想象、幻想、各种艺术手段对企图表现的内容进行艺术重构与创造,在很大程度上由幻想和象征形式构成了小说的世界。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葛水平的小说又是一种很现代的写作。
这是一种主观性突出、充满艺术幻想和大胆虚构的小说文本,它们不是对实际生活中个人或身边人事的直观描述,而是完全写的没经历过的、旧时的和想象中的、可能的人和事,主观性、创造性极强,甚或超出现实的一般逻辑和常情常理,整个故事奇特怪异、扑朔迷离,呈现出一种虚实难辨的情境。小说中的环境几乎没有具体的、复杂联系中的社会关系描写,无论《甩鞭》中的“窑庄”,还是《地气》中的“十里岭”,都是两个孤立的虚设的世界,也仅仅就是男女人物及其人性展现的活动舞台。小说中的人物故事也主要就是一些历史的(现实的)、甚至更多幻想的碎片的重组与虚构,并简化为几个具体人物的生存联系与人性展开。我们推想,作者为什么要做如此的简化与放大,这样写来不怕读者不相信吗?看来,作者是有自己的意图的,作者的艺术感觉可能类似余华的一种想法:“人类自身的肤浅来自经验的局限和对于精神的疏远,只有脱离常识、背弃现状世界提供的秩序和逻辑,才能自由地接近真实。”于是,在葛水平的小说中,似乎就消解了叙事过程中时空背景的制约功能,让故事、场景、人物活动完全服从于“叙事人”的精神活动,特别突出个体对这个世界的阐释,试图展示自己对人类存在境遇及可能性状态的认识。
与此交汇的是,小说中大量运用了象征意象、隐喻暗示的现代艺术手法,构成了一种像现代诗歌中具有的象征形式和富有张力的诱人想象的艺术空间。譬如,两篇小说的标题本身就是两个象征意象,“甩鞭”大体暗示着人生对“春天”的渴望与命运的不可避免的萎谢,“地气”暗示着山村宁静淳朴的自然之美、人性之美的永恒生气,其他多种隐喻和暗示也都充斥于小说间,散发出微妙幽邃的意味。我们拈出小说《地气》的结尾一段来看:
十里岭没有人了,有一个人就上了山。上山的是王福顺的学生李修明。李修明说:“山上没有学生了,我就是你王福顺的学生。”宽厚松软的十里岭透出一股隐秘诱人的地气,那地气是女人的气息。夜里学校的黑暗中就有声音传出来:“豆来大,豆来大,一间屋子盛不下。”
“猜猜,是啥?”
“灯!”
听得“咔”的一声打火机声音响了一下,灯就亮了起来。不管山上多么寂寞,灯光中的人儿,心中早已腾起了热望的火。
此处的描写像是写实但又显然构成了一个有意味的象征形式,小说这里并置了多个意象:十里岭、地气、女人、灯、亮、火、灯光中的人儿,构成了交错辉映的隐喻与象征。由此让人觉得,它好像暗示着自然文明的一种生命元气,暗示出一种“女人”带给人世间的生机活力,其中还有着作者对人类田园情结的留恋,终使小说具有蕴藉深邃、虚实相生的特点,以其深厚的、耐人咀嚼的宇宙人生内涵把读者引入广泛的联想和想象的境界。
应该说,葛水平小说的审美厚度与现代的象征、隐喻艺术的大量融入是分不开的,从而超越了实写的境地,上升到了较高的艺术平台。现代艺术观普遍认为,文学的意义与功能主要呈现在隐喻和神话中,人类头脑中存在着隐喻式的思维和神话式的思维活动,这种思维是借助隐喻的手段、借助诗歌叙述与描写的手段来进行的。葛水平小说的一个突出特点正是这种隐喻式思维的运用和象征意义的实现。作者原本是写诗和写散文的,可想而知,诗歌、散文借助隐喻意象来抒情言志早已成为她的写作思维习惯,那么,当她与现代艺术取向应和,将其大胆地运用到她的小说创作中时,也就得天独厚地创造出了现在的这种富有表现力和审美蕴藉的艺术形式。
三
此外,葛水平的小说之引人注意,也还在于其作为一种女性写作。如果说当今山西文坛的男性作家尚有一批人在全国有影响的话,像成一、焦祖尧、韩石山、张平、李锐、钟道新等,年轻一代的王祥夫、谭文峰、吕新、张锐峰等,那么,女性作家主要就是蒋韵了。而就此来说,葛水平的小说无疑给山西的女性文学增添了新的活力。从葛水平小说的阅读中,可以感觉到她是那种很富于诗性气质的作家——那种敏感的、聪颖的、幻想的、细腻的、有情韵的、我行我素的……也可以感觉到她那特有的女性心理情结——作为一个女性作家的女性立场、女性视点、女性话语和对女性生存状况、女性问题的关注和理想女性的图式,结果是合力造就了她现在独特的小说面孔——一种充满想象和象征形式的小说世界,作者追求感发兴起,在小说中自由自在地书写和寄予着自己对生活的体验、理解和阐释。就这两篇小说而言,作者描述的生活内容主要涉及女性生存问题、城乡生活的不同及风俗人性的差异等等,但你读后可以发现,不管作者意图想表现什么,在她打造的这个亦幻亦实的小说世界中,她总是把女性置于中心的、重要的位置,她总是给她们更多的关注和笔墨刻画,她写得最得心应手、最生动精彩的也是一系列女性形象,还有一些反复出现的意象“油菜花地”、“美丽的春天”、“老槐的花香”、“药味的幽香”、“单调的心慌”、“灯灯火火”等等,在小说里,“女人的气息”(小说中语)是非常浓郁的。从这点上说,葛水平的小说是真正的女性写作,其审美价值突出地表现在对女性的写照、隐喻和象征的完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