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二年苏轼在回忆这场论争时说:“(司马)光既大用,臣亦骤迁,在于人情,岂肯异论。但以光所建差役一事,臣实以为未便,不免力争”,说明他是从利国“便”民的原则出发的,而不是看风使舵、徇从私情。这场论争规模不小,在一些维护免役法的人物如苏辙、范纯仁、范百禄、李常等人中,苏轼是较为激进的一个。当时人孙升说:“若欲以轼为辅佐(宰相),愿以安石为戒”,简直把他看作第二个王安石了。
司马光死后,苏轼又和程颐发生矛盾。程颢、程颐兄弟是洛阳人,苏轼、苏辙兄弟是四川人,所以历史上称为“洛蜀党争”。当时程颐任崇政殿说书,为皇帝讲书;苏轼任翰林侍读学士,是皇帝的侍从官,也有讲书之责,官位比“说书”高。程颐讲究“尊师重道”的一套“古礼”,给皇帝讲书,坚持在殿上坐讲,俨然以师道自居;苏轼认为不近人情,加以讥诮。司马光死,官员们正好参加一次明堂庆典后要去吊唁,程颐以一天之内又歌又哭,与“古礼”不合,认为不可;苏轼嘲笑程颐“此乃枉死市叔孙通所制礼也”,于是“众皆大笑,结怨之端,盖自此始”。这样看来,苏程不和似起于细故,并不涉及国家大政的争论,但他们的思想志趣确有不同:苏轼说他“素疾程颐之奸,未尝假以色词”。程颐指斥苏轼有纵横家捭阖的习气。
服膺二
程的朱熹说苏轼“他好放肆,见端人正士以礼自持,却恐他来点检,故恁诋訾”,又说苏轼要“打破”程颐所奉行的“敬”字。
苏轼这时期的创作,基本上也趋于低潮,跟熙宁初年在朝时期相仿。激烈的党争和复杂的内部倾轧占据了苏轼的生活领域,限制了他的政治视野,这时诗作的数量固然不少,但题材较狭,思想内容也有变化:反映民生疾苦的诗篇寥寥无几,对政治黑暗的激愤之情也有所减弱。清人纪昀在《苏文忠公诗集》卷二十九的总批中说:“此卷(收这时期诗作)多冗杂潦倒之作。始知木天玉署(“木天”“玉署”都指翰林院)之中,征逐交游,扰人清思不少,虽以东坡之才,亦不能于酒食场中吐烟霞语也。”则从另一角度解释了这时期诗作低落的原因,也有一定的道理。大量的应酬诗充斥诗集,一种飘泊后稍事安定的自满自足的心情常有流露。《和子由除夜元日省宿致斋三首》就写在衙门中兄弟值班“斋宿”的心情:“江湖流落岂关天,禁省相望亦偶然”,表面上说相遇“偶然”,内心却颇为得意;又说:“当年踏月走东风,坐看春闱锁醉翁。白发门生几人在,却将新句调儿童。”回忆兄弟俩在嘉祐时一起进闱应考,主考官就是号称“醉翁”的欧阳修;如今象我俩这样的白发门生所存不多,不如跟子侄辈作诗相娱。诗境淡泊,看不出多少感情的波澜了。
八、四任知州
从宋哲宗元祐四年(公元1089年)七月到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四月,是苏轼第二次任地方官时期。这五年间,除两度返朝做京官外,他历任杭州、颍州(治所在今安徽阜阳)、扬州、定州(治所在今河北定县)的知州。这又是他在事业上有所建树、文学上有所发展的时期。
杭州。苏轼刚到杭州,面对的是严重灾情。原来这里年初即遭水灾,早稻无法下种;五、六月以来又闹旱灾,刚刚种下的晚稻也收成无望。苏轼一方面请求免去上交的供米,并求赈济;一方面把官米减价出售,使灾情有所缓和。不料第二年夏收前夕,又遭水灾和风灾,灾情“甚于去年”他仍积极组织抢救。水旱之后,瘟疫流行,苏轼筹款在众安桥创置病坊(医院),“多作粥、药剂,遣吏挟医分坊治病,活者甚众”。
他在杭州办的第二件事是疏浚盐桥、茅山两河。这两条河是沟通大运河和钱塘江的要道,把内河航运和海运联成一片。但在涨潮时,海水挟泥沙倒灌,造成河道淤塞。苏轼组织人力在半年时间内疏浚两河,长各达十余里,深八尺以上。为了巩固这一成果,他又采纳部下苏坚的建议,建造堰闸,随潮水涨落或关或开,避免了“淤填”和“涸竭”。(同上)他又采取“以工代赈”的办法进行上述工程,使它与救灾结合起来。
第三件事就是治理西湖了。他在《乞开杭州西湖状》中首先指出西湖的严重形势。十六、七年前他来杭州任通判时,西湖已有十分之二三被“葑合”(被茭白等水草淤满);这次来杭,发现已“湮塞其半”;如果再过二十年,必将全湖堙没。其次他指出西湖的重要性。它是城中居民食用淡水的水源,又是大运河的水源;即有蓄水、灌溉之功,又能用湖水酿酒,每年国家可得二十万缗酒税,“天下酒税之盛,未有如杭者也”。他经过调查、察访,制定了治湖规划:开掘葑滩,疏浚湖底,并用葑泥在里湖和外湖之间修筑长堤,南起南屏山,北至栖霞岭等山,上建六桥(跨虹、东浦、压堤、望山、锁澜、映波等桥)。长堤的修筑,保证了西湖水利资源的利用,便利交通,又美化湖山景色。他写诗说:“我在钱塘拓湖渌,大堤士女争昌丰。六桥横绝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屏通。忽惊二十五万丈,老葑席卷苍云空。”之后人便称为“苏堤”。“苏堤春晓”成为今天“西湖十景”之一。为了预防西湖堙塞,他计议在湖上造小石塔三五处,禁止在石塔以内的水域种植菱荷茭白之类。不久,建成三座,后来演变成今天著名的“三潭印月”。苏轼说:“我凿西湖还旧观,一眼已尽西南碧”,字里行间充满了喜悦和自慰。
颍州。元祐六年八月,他到颍州任知州。这年冬天,颍州久雪人饥,苏轼又积极设法赈济。他的僚属签判赵令记载当时的情况说:一日苏轼召集部属议事说:“某一夕不寐,念颍人之饥,欲出百余千造炊饼救之”;后又考虑到“细民之困”除了“食”还有“火”,于是筹集“义仓”的积谷和别处的炭薪分发灾民,以救饥寒。后来,他又请得朝廷同意,把一万名维修黄河的河工调来颍州开发沟渠。又与赵令一起,开浚颍州西湖,引来焦陂之水,修筑清河、西湖三闸。但等不到工程完工,他又改知扬州,只好把工程交给赵令督办。
扬州。在赴扬州途中,他“每屏去吏卒,亲入村落,访问父老,皆有忧色”。原来老百姓被“积欠”所困,虽是麦收之期,农民怕官府催还而不敢返乡。后来他一再上书请免积欠,终于获准。消息传来,他正在作《和陶〈饮酒二十首〉》,当即写进了“诏书宽积欠,父老颜色好”的句子,以抒宽慰之情。
在扬州,他得到两块石头:一块绿色,形如冈峦起伏,还有个洞穴直达背面;另一块是玉白色的。他便用水养在盆中。他忽然想到在颍州时,曾梦见一座叫“仇池”的府第;又联想到杜甫的仇池诗,把陕西成州境内的仇池写成一个洞天福地。那么,这块绿石不就是仇池吗?他写《双石》诗说:
梦时良是觉时非,汲井埋盆故自痴。但见玉峰横太白,便从鸟道绝峨眉。秋风与作烟云意,晓日令涵草木姿。一点空明是何处?老人真欲住仇池。“玉峰横太白”,雪山横在太白山上,喻指那块玉白色石头;“鸟道绝峨眉”,喻指那块绿色石头。这块石头在“秋风”、“晓日”中依稀呈烟云草木之状,而且中有洞穴,与真正的仇池真是具体而微,越发使诗人要到仇池中去定居了。苏轼把这块石头命名为“仇池石”,以寄托他对世外桃源式处所的向往。
这时的扬州通判是“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五月底,天气已热,他去访晁补之。晁补之在书斋里放了一盆白荷花,盆中清泉四溢,顿觉暑意全消。苏轼作《减字木兰花》词,用“满座清微,入袖寒泉不湿衣”来写泉水寒气冷入衣袖;用“雪洒冰麾,散落佳人白玉肌”来写白荷花的洁白,似雪如冰,令人清凉。词表现了他善譬巧喻,体物入微的艺术才能。
苏轼在扬州只有半年,他又被召进京了,所以没有留下更多的作品。这两首有关盆景的诗词反映了他当时创作的一些情况。
他到京后,参与郊祀大典,进官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尚书,这是苏轼一生最高的官位。当时苏辙是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宰相之一),兄弟俩都居要职。但是,无休无止的内部党争,又使苏轼不安于朝,出知定州。这一回,是他最后一次做地方官了。
定州。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苏轼到定州。定州地处与辽交界的边缘地区,苏轼十分注意防务。他从两方面着手。一是整顿官军。当时边军将骄兵惰,训练不良,纪律松弛,前任知州不敢过问。苏轼坚决惩办了贪污军饷的将领,严禁赌博酗酒,加强操练,亲自主持检阅。二是整顿民兵。他恢复了原先行之有效的“弓箭社”,利用当地人民守土保境的斗争经验和“以战斗为生”的习俗,计划整编一支三万人的民兵武装(官军二万五千人),在物质上给以优待,使其配合官军防务。这样,“进取深入,交锋两阵,犹当杂用禁旅(官军);至于平日保境,备御小寇,即须专用极边土人”,增强了军事力量。
苏轼在果断地整顿武备的同时,他的心情却是忐忑不安的。虽然他还不知道定州是他一生实际任职的终点,但确已预感到一场政治风暴已向他无情地袭来。因此,他在作品中常常抒写急流勇退、归隐故乡的愿望。他在定州又得到一块太行山的佳石,乌亮的颜色夹着白色的纹理,“画师争摹雪浪势,天工不见雷斧痕”,纹理犹如雪浪,不经人工斧凿而是天然形成,因命名为“雪浪石”,并把自己的书斋取名“雪浪斋”。他借雪浪石发抒思乡之情:这雪浪石象是四川都江堰,但周围没有同乡和我一起来品评它,只能独自赏玩。
九、远放天涯
还在苏轼赴定州之前,太皇太后高氏于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九月去世,十九岁的宋哲宗亲自主持政事,熙宁、元丰时代的所谓新党人物将要重新上台,朝廷上呈现出一派“国是将变”的气氛。苏轼在离京和到定州后,一再上书表示他“恐急进好利之臣,辄劝陛下轻有改变”的忧虑,要求哲宗坚守“安稳万全之策。”但却未能阻止政局的变动。
第二年正月,改年号为“绍圣”,意思是继承神宗朝的施政方针。旧党人物吕大防、范纯仁罢职,新党人物章、安焘等出任宰执大臣。他们抛弃了王安石新法的革新精神和具体政策,把打击“元祐党人”作为主要目标,当时在朝任职的高级官吏三十多人都被贬到岭南等边远地区。
苏轼兄弟也首当其冲。尽管苏东坡曾为章诤友,尽管章当年与苏东坡携手反对过司马光尽废新法的斗争。现在还是成为哲宗登基后第一个打击对象,成为章大刀阔斧下的政治鬼魅。苏东坡为被贬谪岭南的第一批罪臣。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四月,苏轼独自与儿子苏过渡海。七月到达儋州(治所在今海南岛儋县)。在旧称海角天涯的海南岛一住又是三年。
惠州、儋州的贬谪生活是黄州生活的继续,苏轼的思想和创作也是黄州时期的继续和发展。佛老思想又成为他思想的主导,而且比前有所滋长。他说:“吾生本无待,俯仰了此世。念念自成劫,尘尘各有际。下观生物息,相吹等蚊蚋。”佛教以世界成坏一次为“劫”,“念念成劫”,是说人世变化神速;道教以世界为“尘”,“尘尘有际”,是说处处有世界。“下观”两句是用《庄子·逍遥游》的典故,说万物的生存,与蚊蚋小虫的呼吸无异。他这时酷爱陶渊明避世淡泊的一面,对鼓吹清静无为、养生长生的道家也表示出比前更大的兴趣:“愧此稚川翁,千载与我俱。画我与渊明,可作三士图。”。
佛老思想对他的主要作用是作为在政治逆境中自我解脱的精神武器。苏轼这样一个封建知识分子在当时条件下所能找到的唯一精神武器,这是时代、阶级的局限。
综其一生,儒家思想和佛老思想始终矛盾地并存在一起。它们是矛盾的,因为前者的主要精神是积极用世而后者却是消极出世;它们在苏轼身上又是统一的,因为他习惯于把政治思想和人生思想区别对待,因而大致以“外儒内道”的形式把两者统一起来。也就是说,当他出世从政时,特别在地方官任上,则主要信奉和推行儒家的政治理想(也时时有佛老思想冒头);当他贬官在野时,佛老思想成为他的主要思想倾向(儒家思想也并不泯灭)。“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尽心篇》中的这句话也可移来评论苏轼的。
政治挫折和生活窘迫并没有减弱他旺盛的创作力。今存这时期的诗近九卷,约四百余首,还有一些词作和散文。苏辙《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中说苏轼在海南时,“日啖薯芋,而华屋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但他“独喜为诗,精深华妙,不见老人衰惫之气”,说出了勤奋创作、老而弥笃的情况。下面分四还认为,“有为而作”必须对现实怀有明确的是非评判和热烈的爱憎感情。在海南岛时,他看到子侄辈文字“粲然可观”,作诗告诫说:“《春秋》古史乃家法,诗笔《离骚》亦时用。但令文字还照世,粪土腐余安足梦!”
《春秋》传是孔子在困顿时所写,以“春秋笔法”褒贬历史事件;屈原在放逐时所写的《离骚》,抒发了强烈的嫉恶如仇的爱国忧民之情。他们的身体虽已消失,但其作品光照千古。这一论点就进一步丰富了文学要有为而作的思想。苏轼还在《答谢民师书》中,对扬雄鄙薄辞赋的错误进行批评,指出他错就错在不从作品的思想内容出发。他反诘道,屈赋、贾谊赋难道因为是“赋”而能任意贬斥吗?重视作品思想性是苏轼一贯坚持的文艺思想。
《答谢民师书》作于苏轼从海南岛赦回北行途中,是他晚年总结自己创作经验的重要书简。其中写道:
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这里对谢举廉(字民师)诗文的推重,实际上是对他自己创作的赞美。他在《文说》中讲过同样的话:“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就是说,文艺创作一方面追求表达的最大自由,应该象“行云流水”,象“泉源涌地”,生动活泼而没有任何固定的框框;另一方面这种表达“自由”乃是基于对艺术规律的高度认识和掌握,以“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为条件,而不是任意胡来。既随心所欲又不违规矩,才能做到“文理自然”而又“姿态横生”。他在元丰八年写的《书吴道子画后》中有两句话:“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是对上述艺术原理较早、较简括的说明。与这相联系,《答谢民师书》接着又阐述“辞达”的内涵:“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从“了然于心”到“了然于口与手”,是讲作家对于客观事物的艺术把握,首先必须对事物特征具有深刻的观察和全面的认识,然后充分发挥文字的性能加以准确而生动的表现。这完全符合唯物辩证法的认识论。他关于“辞达”的见解,也指明要做到表达自由和艺术规律相结合,关键在于作家认识生活的深刻、全面和表现生活的准确、生动。这些对艺术创作的真知灼见,值得我们认真研究。
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正月,哲宗死,无子,由弟徽宗赵佶继位,神宗妻向氏以皇太后身份垂帘听政。五月,苏轼被赦北归。六月,渡海,作《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馀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