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是这一画派的重要成员。虽然他自谦“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实际上他的竹石枯木画达到很高的水平。今存传为他遗画的有《竹石图》、《枯木怪石图》等。黄庭坚《题子瞻枯木》说:“折冲儒墨阵堂堂,书入颜杨鸿雁行。胸中元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风霜。”说他在学术上能调停儒墨两家,自立堂堂之阵,他的书法又能和颜真卿、杨凝式比肩并行,他的胸中原有许多画境,随笔一挥就能画出风霜老木来。苏轼之所以爱画竹石枯木,主要是借以表达自己高傲不屈的个性。他在通判杭州时写的《于潜僧绿筠轩》诗中说:“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他对随人俯仰、毫无节操的庸俗习气十分厌恶。他后来在郭祥正家的墙壁上醉中画了一幅竹石画,他有诗写道:“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就是说,他的竹石是他胸中不吐不快的块垒,是他的锋芒和不平,是他的化身!
文学创作和作家的生活实践息息相关。综上所述,苏轼在杭州、密州、徐州等地,由于离开了中央朝廷内部的无休无止的党争,在政治上留下了斐然可观的成绩,在文学上也获得令人瞩目的丰收。看来,离开朝廷的外任倒是他施展经世济时抱负的地方,也是他更广泛地接触生活从而更充分地发挥他的艺术创作力的地方。只是在湖州任上只有三个月,一时被繁琐的公务所困,如他自我解嘲的那样,“吴兴太守老且病,堆案满前长渴睡”,使他来不及对创作投入更多的精力。但他仍想为湖州的山山水水放声歌唱,他说:“顾我无足恋,恋此山水清,新诗如弹丸,脱手不暂停”。然而,一场严重的政治打击破灭了他这个创作愿望。
原来,苏轼无法完全超然于中央朝廷的斗争之外。应该指明,在从熙宁二年(公元1069年)到元丰八年(公元1085年)长达十六年的王安石变法的推行期中,又以熙宁九年(公元1076年)王安石第二次罢相为标志,新法逐渐失去打击豪强兼并势力的势头,只是着力于改革官制和强化军队、保甲,一场变法和守旧的斗争部分地变成了封建宗派的倾轧和报复,性质已有所变化;而且,新法又只能依赖腐朽的封建官僚机器来推行,因此,王安石主观上的“良法美政”在实践中也部分地变成了“扰民”的工具。
对此,苏轼除了上书责难以外,还写了一些讽刺新法的诗文。而正是这些诗文,几乎断送了他的生命。
五、乌台诗案
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七月二十八日,御史台的官吏皇甫遵奉命从汴京赶到湖州衙门,当场逮捕了苏轼。目击者说:“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犬鸡。”真是祸从天降。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从六月以来,御史台官员何正臣、舒、李定等人曾先后四次上章弹劾苏轼。他们摘出苏轼的一些诗文认为是“讥讽文字”,“愚弄朝廷”,“指斥乘舆(皇帝的代称)”,“无尊君之义,亏大忠之节”。宋神宗随即下令御史台审理。这就是闻名于世的“乌台诗案”。
舒等人从苏轼的诗文中断章取义,罗织锻炼,甚至对苏轼严刑逼问,必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这时苏轼估计自己活不成了,曾写下绝命诗两首托狱卒转交弟弟苏辙:《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二首》之一: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诗题反映了“狱吏”对他的虐待逼害,见出政敌们的凶狠;诗句写兄弟诀别,情真意切,凄楚动人。
审讯大抵于十月中旬结案。审讯的材料和结果交到皇帝的手中,皇帝视连累的人不少,尤其王诜驸马与苏东坡交情至深。他们曾交换大量的礼物和信件、诗文。作为皇亲国戚,更应检举揭发才是,王却一直隐瞒不报。因此被革职,贬为庶人。另一位是王巩,他与苏东坡虽有来往,却从未有过什么诗文交往。更未见过什么诽谤诗,显然是无辜受牵连。苏东坡也说王巩为他受过。因此,他常常感到痛心。
苏东坡入狱坐罪,震动下天,善良正直之人,只有悲悯痛惜之情,却无营救之力。惟有范镇和张方平愤然上书营救,不怕革职杀头。张方平的奏折,南京郡官吏不敢转呈朝廷。张方平就指派自己的儿子张恕上京投书。张恕徘徊于京师街头不敢进院投递。后来苏东城出狱看了张方平的奏折副本,大惊失色。子由看了也说:难怪吾兄愕然。因为张方平在奏折中称他是“天下之奇才”,这样只会更加激怒神宗。有人问子由,当时应该怎样救苏轼呢?子由答道:“就说大宋有史以来不曾杀过大臣,若杀了苏轼,就为后人开了杀大臣的禁令,这是对先皇的不敬。这样才能救苏轼。
如此之言,是有根据的,宋太祖赵匡胤,曾留下遗嘱并刻碑藏于密室。新帝登基要去密室读碑文立誓。太祖训示:“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苏东坡大难不死,是受到赵匡胤遗嘱的保护。这也只能算不死的原因之一。虽有遗嘱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一怒之下,还管你什么遗嘱不遗嘱!人头落地了,想到遗嘱又有何用?
是时,一向支持爱护苏东坡的仁宗皇后病故了。但临终时对皇帝说:
“我记得苏氏中进士时,仁宗先皇曾对家人说,‘我为子孙得了两个储相’。现在听说苏轼因写诗而入狱,这是不是小人陷害他,他们在他的政绩上找不到毛病,就用他的诗来定罪。这些控告不是太琐碎了吗?我是无法复原了,你可不能冤枉无辜。否则,天神会发怒的!”太后说完就断了气。这也是苏东坡不死的原因之一。
御史台做了一份审判结论,要把苏东坡处以极刑,并连同司马光、范镇、张方平、李常、孙觉和另外几位与苏东坡有密切关系的好友统统处死,立即砍头示众。
由于太后殡葬之事,案件在皇帝那儿耽搁了很久。
通常皇家出殡总要大赦天下,依照皇规苏东坡应该减刑。这是御史们所料未及的。这样一来他们的心血全白费了。但他们仍不甘心失败,还想力挽败局。
据说当时有位宰相叫王,受御史们的威逼与利诱,突然对皇上说:
“苏东坡有心反叛陛下。”
“何以见得?”皇帝吃惊地问。
王提起那首双桧树的诗,说,“蛰龙”是苏东坡暗喻自己,总有一天要变成天上的龙,成为皇帝。
“诗不能这样诠析,他是描写桧树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王见皇上如此宽宏大量,又如此洞察事理,不敢再言。
章当时也在坐,他看皇上脸色,也为苏东坡辩护:
“龙不但是君主的象征,也可以指大臣。”神宗受此启示,又说:“自古称龙者多矣,如荀氏八龙,孔明卧龙,岂不君耶?”这场阴霾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御史台给苏东坡的死刑定案,还不能执行,这样重大的案子还得由皇上定夺。皇帝派自己的人,对苏东坡的案子进行一次复审。最后宫中送出一道圣旨,把苏东坡贬谪黄州任团练副使。
元丰二年(1079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除夕之夜,苏东坡获释。他蓬头垢面,脸色苍白,身穿囚服,如鬼魅一般,走出东城街北面的牢门。别的他都能忘怀,似乎唯独就是写诗忘不了。他前脚跨出牢门,后脚还在牢里,嘴里就吟起诗来:
其一
百日归期恰及春,余年乐事最关身。
出门便旋风吹面,走马联翩鹊人。
却对酒杯浑似梦,试拈诗笔已如神。
此灾何必深追咎,窃禄从来岂有因。
“百日”,苏东坡自八月十八日入狱,到十二月二十八日出狱,恰好一百日。虽是隆冬,却已感春天的气息了。,喜鹊的鸣叫声。“窃禄”是这场灾难的根本原因。
其二
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明不厌低。
塞外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
休官彭泽贫无酒,隐几维摩病有妻。
堪笑睢阳老从事,为余投檄向江西。
这些诗别人要抓辫子,不是没有辫子可抓,而因他刚出狱,不便于再抓。只视蚊子叮了一下而已。要他写诗不带刺,恐怕没法做到。难道这次的打击还不重么?难道是他不识时务?难道是他死不悔改?恐怕都不是!仿佛是他的文风所致。他才思敏捷,如高山流水般倾泻而下,不能自抑,连自己也不知道要写什么,信手写成而已。这就是大诗人的固有才气。历史上的几位大诗人,都有这种气质和癖好。不过,苏东坡在这方面表现更为突出而已。
六、被贬黄州
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二月,苏轼到达黄州。他的正式官衔是责授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水部员外郎本是水部(工部的第四司)的副长官,但检校则是代理或寄衔的意思,并非正任之官;团练副使名义上是地方军事助理官,实际也是挂名的闲职;再加“本州安置”,表示不得参与公事,近于流放。苏轼当时的遭际是这样,那心情又是怎样的呢?他在《初到黄州》诗写道: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处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这首自我解嘲的诗,表达了作者对黄州自然环境的赞美,仍想有“补”国“事”的追求,对自己宦途偃蹇则淡然处之。
苏轼在黄州的城东购得十亩荒地,自己耕种,因地名叫东坡,所以他自号“东坡居士”。这意味着苏轼思想上的一个重大变化:佛老思想成为他在政治逆境中的主要处世哲学。佛老思想原以清静无为、超然物外为旨归,但在苏轼身上却起了复杂的作用:一方面,他把生死、是非、贵贱、毁誉、得失视作毫无区别的东西,有逃避现实的消极倾向;另一方面,又帮助他观察问题比较通达,在一种旷达态度的背后,坚持对人生、对美好事物的执着和追求。例如: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定风波》
这个在风雨中“吟啸徐行”的形象,表达了作者处困境而安之若素、把失意置之度外的精神面貌。十分清楚,他的思想武器是佛老哲学。但应说明,苏轼对于佛老思想的吸取,是有所选择和保留的。他这时给友人的信中说:“学佛老者,本期于静而达。静似懒,达似放。学者或未至其所期,而先得其所似,不为无害。”意思是“静而达”是可取的,流于懒散和放诞就不好了。他还说,他对“佛书旧亦尝看,但暗塞不能通其妙,独时取其粗浅假说以自洗濯。”原来他并不沉溺于玄奥的佛学教义,只是取其所需以保持自己达观的人生态度而已。
黄州城西北长江之滨,有座红褐色石崖,形状象个鼻子,因称赤鼻山或赤鼻矶;又因崖石屹立如壁,也称赤壁。赤壁之下,江面开阔,苏辙《黄州快哉亭记》说“波流浸灌,与海相若”。赤壁之上,又有栖霞楼、竹楼、月波楼、涵辉楼等建筑,因此,这是个观赏江景的游览胜地。从唐代以来的诗文中,又有意无意地把它和三国时赤壁之战的古战场牵连在一起,因此,这又是个凭吊古迹的地方。
苏轼在黄州经常来赤壁矶头游览,或登楼眺望,或泛舟江中。《南乡子》(“霜降水痕收”)、《醉蓬莱》(“笑劳生一梦”)、《西江月》(“点点楼头细雨”)以及前面提到的《水龙吟》(“小舟横截春江”)等,都是与赤壁有关的词作,此外还有不少诗文。
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苏轼又来到赤壁。这时他已年近半百,站在矶头,望着滚滚东去的江水,想起自己建功立业的抱负也付之流水,不禁俯仰古今,浮想联翩,写下了名作《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东汉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曹操在初步统一北方后,率军二十馀万南下,攻伐东吴。东吴孙权同蜀汉刘备相联合,以五万兵力,火烧赤壁,大破曹军,奠定了魏、蜀、吴三国鼎立的局面。这是我国历史上以弱胜强的著名战例。东吴方面的统帅就是年仅三十四岁的周瑜。但是,当年作战的赤壁,不在黄州,而在黄州以西。对黄州赤壁是否是三国赤壁,苏轼也多次表示怀疑,因此,词中用了“人道是”三字不加肯定。然而,追忆周瑜当年叱咤风云、指挥若定的儒将风采,自己困顿失意的生涯,心头结郁,何妨联系起来一抒苦闷。
这年七月十六日和十月十五日,苏轼又两次舟游赤壁之下的长江,写了著名的《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
前后《赤壁赋》在我国文学艺术史上有着深远的影响。它为以后的戏曲、绘画、雕塑等提供了创作题材。戏曲如元代无名氏《苏子瞻醉写赤壁赋》杂剧,明代许潮《赤壁游》、沈采《苏子瞻赤壁记》传奇等。宋代画家李公麟、明代画家唐寅都画过苏轼舟游赤壁的画,其他画家也有。明代魏学的《核舟记》生动地记载了民间雕刻家王毅(字叔远)所刻“核舟”的惊人技艺,也是以“大苏泛赤壁”为内容的。连《红楼梦》第七十六回里“凸碧堂品笛感凄清”,也受了《前赤壁赋》艺术境界的影响。
苏轼在赤壁的创作活动,给赤壁增添了光彩,清人就干脆把黄州赤壁命名为“东坡赤壁”,并镌刻在建筑物的门额上,由此名满天下。直到今天,在黄冈东坡赤壁,仍有“二赋堂”、“酹江亭”、“坡仙亭”等名胜,还有传为苏轼遗墨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前赤壁赋》以及历代名家书写的苏轼词赋。这都是对苏轼在赤壁活动的历史纪念。
七、蒙召重用
元丰八年(公元1085年)三月,支持新法的宋神宗去世。十岁的幼子哲宗赵煦继位,英宗妻高后以太皇太后垂帘听政,起用司马光为相,守旧派人物纷纷上台,政局发生逆转。苏轼从登州知州入京,任礼部郎中,又转起居舍人(皇帝侍从官),二十天内连升几级,可谓仕途顺遂。然而,守旧派的高官厚禄并没有换来苏轼对他们的忠诚。
司马光当政后,打起“以母(高后)改子(神宗)”的旗号,全面废除新法,一切回到熙宁以前的原样。这是所谓“元祐更化”时期。
苏轼对司马光等人“专欲变熙宁之法,不复校量利害,参用所长”的倒行逆施,表示极大的不满和忧虑:“深虑数年之后,驭吏之法渐宽,理财之政渐疏,备边之计渐弛”,将会导致不堪设想的后果。元祐元年(公元1086年)三月,他和司马光之间就免役法的存废问题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司马光指责免役法有使“上户”“出钱比旧费特多”等五大罪状,苏轼分析说:“差役、免役各有利害:免役之害,掊敛民财,十室九空,钱聚于上而下有钱荒之患;差役之害,民常在官,不得专力于农,而贪吏猾胥得缘为奸。此二害轻重,盖略相等。”这个分析是颇为中肯的。但他不是不加轩轾。他接着说,免役法相当于前代的募兵制:“农出谷帛以养兵,兵出性命以卫农,天下便之。使圣人复起,不能易也。今免役之法,实大类此。”他和司马光在政事堂(最高行政机构中书省的办公处)争论不休,对司马光的顽固态度极为愤慨,“连呼曰:‘司马牛,司马牛!’”
九月,司马光死,他继续上疏“极言衙前(差役的一种)可雇不可差,先帝(神宗)此法可守不可变。”后来他还具体指出免役法对“中户”的好处:“差役之法,天下皆云未便。昔日雇役,中户岁出几何?今日差役,中户岁费几何?更以几年一役较之,约见其数,则利害灼然。而况农民在官,吏百端蚕食,比之雇人,苦乐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