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玛开始和苏日格开始一起出去玩了,他们骑着白马走在一起的时候,牧羊人往往会觉得是天上的神来游戏凡间,羊群像云朵一般浮在绿色的海洋上,划过神话与现实、爱情与部落的界线。
乃蛮部的部民们也慢慢接受了这个来自乞颜部的拿颜世子,他们往往红着脸一手举着乞颜奶酒,一手比出大拇指;斡赤斤叫苏日格也叫得更勤了。
但阿日斯兰的脸色却一天比一天更加阴沉了。现在连巴扎和合鲁台都不能时时跟着他了,沉郁苍凉的草原上,阿日斯兰一个人骑在马上,吹着巴扎从未听过的羌笛——那是阿日斯兰幼时跟着羌人母亲学的,长大后却从未吹过。
音色冷滞缠绵,没有马头琴的豪迈,却丝丝入扣,弦弦拨心,忧郁惶惑,神秘悲怆。巴扎牵着马静静地站在足够远的地方,不想去打扰一个草原人的孤独。
巴扎转过头,吓了一跳,竟是苏玛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端着一盆油汪汪的獭子肉——那是巴扎最爱吃的,也是阿日思兰最爱吃的。但他没有动,只是盯着她,隐有责难。
苏玛没有看他,只是靠着他的白马,静静地听着。巴扎皱着眉,握紧拳头却低下了头,暗自沉思。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苏玛突兀地说到,声音里隐含疲惫,“但我希望你不要说出来。”
巴扎没有抬头,没有理她。
“这不是我的意思。”
猛地抬头,巴扎愣了,脱口而出,“为什么?”
“因为我是阿日斯兰的侍女,是个没有氏族的孤儿——我没有选择。”苏玛空着脸,她拆下了方巾,于是风吹散了她的发丝。
巴扎紧紧抱住了苏玛的肩头,瞪大了眼睛,“没有选择,你知道少爷——”
“对啊,少爷是那颜的儿子,是乃蛮部的公子,但是——”苏玛讽刺地说到,“如果是那颜老爷的意思呢?”
朔北的风呼呼刮来,锋利如刀冷冽如冰,他忽然感到那场梦魇一样的的白灾又来了——窃窃私语中,熟悉的阿爸额吉叔叔伯伯长老都一个个走了——空白的世界只留下你一个人,他向着世界伸出双手,去再也触不到他们的体温。
但就算是在那场白灾中,最后也有姐姐苏玛裹满羊皮抱着他,告诉他,“弟弟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那时他一直坚信这句话,所以他活了下来。
可是现在姐姐也要走了吗?他本来相信自己已经长大了,可以保护姐姐了,不想让乞颜部的混蛋抢走姐姐,现在才慢慢有些明悟——是他自己不想姐姐走,是他自己忘不了那句话。
——“我会保护你的”。
“可你是龙格人。”这句话冲口而出,他有些发愣,自己怎么就说出了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苏玛静静地看着他,面色有些苍白,“可我们的阿爸,是贼。”
“对,我们是龙格人,所以我才别无选择。”
“我不像你,已经是自由身。阿日斯兰还没有分家,拿颜家的一切现在都属于拿颜老爷。”
“拿颜老爷准备把我送给苏日格,因为苏日格是未来的乞颜部拿颜。”
有他的扶持,斡赤斤在这片草原上会好过得多。
巴扎痛苦地看着她,“如果姐姐你不愿意,那我们就走吧,北原这么大,总有容下我们的地方!”
“巴扎啊,”苏玛捏住了他的下巴,自从他比她高后她再也没有做过这个动作,“你已经不是孩子了。”
“你发过的誓言呢?你饮下的歃血酒呢?”
巴扎抱着白马,不想让苏玛看见,苏玛拍着他的身体,像小时候那样哄他,“没事,姐姐会保护你的。”
姐姐会保护你的。
可是为什么我保护不了你啊,姐姐!明明我才是北原上的男子汉呐!
突然间没有了声音,巴扎红着眼睛凶狠地站了起来,却看见了一个此刻最不想看到的人——
是阿日斯兰。
苏玛的脸骤然苍白,阿日斯兰的脸却比晚霞更红,眼睛比星星更亮,他张开双手,像是要抱苏玛,又像是要抱长生天,他有千言万语——但此时他只有一句话
“我去找阿爸——”
还没说完,他一把抢过巴扎的缰绳,狠抽着马,笔直地冲向了拿颜大帐。
那天晚上,所有人都知道了——拿颜大帐传来惊天动地的争吵:器皿摔碎的声音、抽刀的声音、砍碎桌子的声音,咆哮的声音——这一切差点掀翻了整个帐篷,巴扎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他直直地推攘着看热闹的人群,想挤开那颜账外的卫兵闯进大帐,但来不及了——
那是平地一声惊雷,巴扎重未听过比雷鸣还大的声响——围在大帐外的所有人都感觉浑身一麻,头发腾地树立起来,他感觉自己奔腾的血液好像被僵住了,浑身上下再也动不起来——然后他看见一道黑影冲出了大帐,被整个轰出了大帐,那个摔倒的身体滚翻了五六丈的草皮——是阿日斯兰,他的安答,他含泪看着他浑身焦黑,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肉香,而那张原本英挺的脸上哗哗地喷着血,人事不省。
这是巴扎第一次看见那颜出手,他从未想过这个脸上挂满笑容、成天乐呵呵的邻家老头,发起怒来竟然像一个狮子!
他想起了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你不会永远做一个包勒的。”
他想起了合鲁台沉重而又充满敬畏的叹息——“拿颜尚能食饭斗米,肉十斤,披甲上马。”
他想起了阿爸的话——“草原人的权威只能靠自己树立。”
他想起了这个老头名号——乃蛮那颜。
他的眼睛终于充满敬畏了,他恐惧地拿颜操着一把自己从未见过的长刀大步走了出来,那是一把没有铭文和装饰的刀,他死死地看着那把刀,他看得很清楚,这不是北原的马刀,不是南原的战刀,也不是西域的猎刀,更不是不是苗蛮的腰刀——那是一把闪着幽蓝色电芒的妖刀——像是天神把雷霆从云朵中抽出一般,从头到尾都散发出危险的味道,巴扎感觉自己头发都立了起来!
他黑着脸,一步一步踩在草地上,平静下的海面下孕育着下一次的风浪——他依旧暴怒着向着阿日斯兰走去!
大家都沉默了。虔诚的牧民匍匐下身体,向着长生天祈祷;勇敢的武士弯下了腰杆,向着首领效忠;调皮的孩子屏住了呼吸,向着额吉缩去。
只有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奔了出来,尖叫道“长生天啊!”——那是阿日斯兰的羌人母亲——她死死抱住阿日斯兰,猛地向拿颜跪下,狠命地磕着头,泪水啪嗒啪嗒地往下摔,慌不择路地祈求着、说着巴扎不懂的话。但拿颜只是一挑眉,她立马反应过来,刹那间变从羌语换成了北原话。
“老爷!老爷!阿日斯兰还是个孩子,他还只是个孩子。”
“他已经比一个车轮更高了,”拿颜薄着嘴唇,冷冷地吐着冰渣,“他已经是一个北原男儿了——在这个年龄犯了错,长生天也不会原谅。”
她的脸刷得一下白了,更慌了,匍匐在地,向着拿颜脚下慌慌的爬去,想去亲吻他的鞋子。
“他是您的儿子啊,您的亲儿子啊!看在长生天的份上,饶了他吧!——看在我父亲的份上,饶了他吧!”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只有最后一句话是羌语。
拿颜太阳穴气得一突一突,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眼睛里布满血丝,闪着疯狂与兴奋,语气打着哆嗦“蠢女人?你以为我会怕你的父亲?”他一把抓住她的头发,使劲摇,“哈?你是这样想的吗?你这个该死的蠢女人!”他单手扯住她的头发使她立了起来,不顾她的痛叫,疯子一般贯了出去。
但他走向阿日斯兰的脚步毕竟被打断了,在殴打女人的过程中,嗜虐的兴奋被发泄了小半,滚烫的脑袋稍微清醒了一下,然后皱起了眉头想到了什么,终于迟疑了一下转过了身,扔下手里抓着的那把带血的头发,蹒跚着走了回去,头也不回地冷道,“带着这条白眼狼滚吧,滚吧!滚地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