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到底是挨过的,太久了,久到巴扎的记忆有些模糊,也或许是像那场埋葬了整个龙格部的白灾一样,他只想忘记——他只知道他浑浑噩噩地找到树蓝旗的大帐,跪倒在老萨满面前,语无伦次地哀求他救阿日斯兰一命。侍奉长生天的老萨满今天抱着马奶酒看够了戏,本来是想合衣睡下,却拗不过巴扎的疯劲,也看不得男人的泪水,只得哆哆嗦嗦地披上萨满长袍,被疯马一样的巴扎背到阿日斯兰额吉的帐篷,那可怜的母亲没有管自己渗血的头皮,只是苦苦守在儿子的身旁,浮肿的的眼睛再也流不出泪水,只是死鱼一般向外鼓着,血丝爬满了她的眼白,红得吓人。
每一个进入帐篷的人都会被双木愣又锋利的眼睛抓住,仿佛再问:还有救吗?
萨满皱着眉看着阿日斯兰黑黢黢的身体,嗅了一口气,感受着弥漫在帐篷里的奇怪肉香,再伸出干柴一样的手检查了那道横贯他脸上的巨大刀伤,“不是马刀...难道拿颜小子对自己的亲儿子使上了‘雷鸣’?”他哆着手折过身体,眯着眼,啧啧称奇,“亲儿子啊。真舍得。”
萨满沉默了一下,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有些几分犹豫,又有几分不舍,还有几分狂热。火光把他沟壑纵横的脸映出一片潮红。他咬咬牙,从绣着血莲花的布褡里颤巍巍地摸出一个奇怪的东西——这东西是透明的,但奇怪的是不含一丝杂质,像是西域那边被整块切下的原水晶,却又没有水晶那锋锐的棱角,而是像南原玉器一般温润柔美,两头是半球形,中间是管形,却又没有机括或卯榫链接——甚至一丝缝也没有——巴扎不知到该是何等巧夺天工的大匠师才能磨出这宝贝:它的整个形体都是比铜镜还要光滑的曲面,竟无一处不可折光——这比南原的铜镜还要光滑呀!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果是器皿,那它该有塞子;如果不是,那它里面为什么还有银灰色的液体?
这就是萨满的神药吗?亦或者是来自至高的长生天恩赐?
巴扎感觉短短一天,自己认知的整个世界都塌陷了——无论是暴怒的拿颜,还是驭雷的妖刀,亦或者是濒死的安答。当然,还有这奇怪的水晶。
我是不是在做梦?巴扎愣愣地想到,可这梦也太奇怪了。
但萨满不管巴扎怎么想,只是静静凝视着水晶瓶,看着的火光在里面舞蹈,再散作七彩琉璃,流转于表面,咂了一下嘴,嘟嘟囔囔,“又少一瓶啦!又少一瓶啦!以后再有什么该回归长生天的人要去就去吧!老头子我再也不管啦!”他看了它最后一眼,灰蒙蒙的瞳孔里有些留恋,有些惋惜。
阿日斯兰的额吉从看到水晶瓶的一刻开始发愣,一直不敢相信,现在发现萨满真的舍得用它来救儿子的亲命,终于醒了过来,枯涸的眼底泪水再一次奔涌,她跪倒在地,向着萨满五体投地,忍不住嚎啕大哭。
萨满满意地看着她,咕哝道,“总算有个识货的。”
然后他闭上眼将水晶瓶狠狠摔了下去!
没有想象中的碎片四溅,水晶只是顶部开了一个盖,让人恐惧的是——容器里的东西活了起来,萨满有些严肃,举起法杖围着那道银灰跳起了神秘的舞蹈,吟唱着巴扎听不懂的语言——“戈德内斯,热十一日哟而嘛事特尔!”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吐出“长生天在上!”
那道银灰像丹砂(水银)一般流动起来,像蛇一样立了起来,将“头”转向了阿日斯兰,然后跳将起来,迸射开来!最后像是灰蛛吐丝般将他一丝丝包裹了进去,不一会,隐没了。
巴扎猛地砸了一下自己的手,生疼,终于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老人恼火地看了过来,眼睛里挤满了嘲弄——巴扎看着这个弱不禁风的老人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直到碰上了帐篷皮——这个总是独自一人就敢浪迹草原的北原汉子终于开始了恐惧——他感到冥冥之中似乎真有有那么一双手,自己的生命都被系在指尖,而那看不见的命运就是刚才的银色丝线,不知何时就会缠绕在他身上,带来新生,或者死亡。
“那是什么玩意?”
“不是玩意,龙格小子!”萨满恼火道,接着又讥讽得说,“你得注意你的态度,你应该这样问‘请问那是什么,尊敬的萨满老爷?’,多一个‘请’字会让你的人生少走很多弯路。”
“请——”巴扎还没说完,便被迫不及待地老人急急打断了,他得意洋洋地说到,“那是‘源血’,孩子,‘源血’,是最伟大的长生天赐福给人间的圣物——这圣物来自长生天的遗蜕,那圣体在北原化作了血湖,被大萨满以‘最高的礼’从中取出,又用太阳神的遗骨化作的‘圣杯’盛起,才制成了这救命的神药。”
他狂热的眼神望着阿日斯兰,“接下来,就是见证长生天奇迹的时候了!”
巴扎有些发抖得看着阿日斯兰,那是自己的安答,唯一的安答——他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然后奇迹出现了。
他看着阿日斯兰焦黑的皮一片片变的柔软、香火、白皙。他脸上的伤口被合拢、收紧、消弭,似乎时间都开始倒流!
好似一切都会回归起点,但一切终已不同,神迹进行到大半突然就戛然而止,那道横过脸的疤终究是留下了,焦黑的头发也没能焕发新机,下面藏着嫩嫩的新肉,连接着阿日斯兰露出的头皮。
银灰的东西像是汗液一般被阿日斯兰排出,却开始慢慢变为红色,有些诡异。最后它有气无力地聚拢在一起,徐徐钻回了萨满的水晶瓶,也不知萨满怎么弄的,满头是汗,脸上沉着不自然的暗红。也不见萨满的双手如何变换,那瓶水晶又有了盖,变得完整起来,只是依旧看不出丝毫缝隙。
老人有些惋惜,但还是咕哝道,“总比死了强。”
他就颤巍巍地走了。
“烧当女人,记住,你儿子欠我一条命。长生天会记住的。”
天未亮,阿日斯兰就醒了,他伸出了右手,抚过脸上的疤,大叫一声,翻身而起,他颤抖着、眼里饱含希冀,对着巴扎惊慌道:“安答,我的脸怎么了?”
巴扎欣喜又悲伤地看着他,干裂的双唇张开,却发不出声音——他该怎么说?安答你终于活了?还是安答你毁了容?。
“我——到——底——怎——么——了——?”阿日斯兰浑身都开始发抖,揪着巴扎的大衣,鼓着眼睛大声咆哮。
“安答,我的安答,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巴扎哽咽道。
阿日斯兰呆了,松开手,巴扎顺着滑了下去。但他立马站了起来,想像从前一样抱住自己的安答,却扑了个空,只抱住一阵腥甜的风。阿日斯兰一把抢过额吉的铜镜,对着火光——
“不——!”
他的脸上有道疤。他的头皮再没有头发。
阿日斯兰惨嚎道,巴扎从未想过一个人的声音可以如此悲凉、如此痛苦。
他跪倒在地,抱着巴扎,死命摇晃,“安答!安答!你说苏玛还会喜欢我吗?”
巴扎悲伤地看着他,那是告诉他——我不知道。
阿日斯兰读懂了。
这时帐篷外面传来一阵欢快的喜乐,有南原的唢呐,有北原的马头琴,有西域的琵琶,还有那颜的大鼓!
人们载歌载舞、欢天喜地——是在庆祝自己的获救吗?
“苏玛终于出来啦!苏日格和苏玛在一起啦!”
阿日斯兰懵了,巴扎咬着牙,噙着泪,哆着手,抬起头来,一生中从未感觉有一句话能说得如此艰难——
“安答,你睡过去四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