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便对你说,反正油水不少哇。”鲁队长说,他回避所知道的详情。此人早年为俄国人雇用的护路警察,现明为县府保安队长,暗为章县长的私人保镖。送来的瞎犯人犯的什么法他一清二楚,绝对不能对外人说。章飞腾县长让他用脑袋担保,这瞎子不能死在监牢里,必须死在富贵堂里,其中的奥秘他明白。他避实就虚地说,“掌柜放心,死了就埋,到县府告诉一声就行。”
鲁队长走后,黄杆子派花子接同泰和坐堂程先生,一顿炙、槌、打、揪,撬开嘴灌药汤,折腾了几天,瞎子才能讲话,身下的土炕燃着发霉的秋板柴禾,呕出一股股呛人的白烟。
“抬他到我屋里去。”黄杆子吩咐道。
到了两个男人讲述一个所爱女人的时候,瞎子说:
“她始终没忘你。”
芳翠离开富贵堂时花子们见她哭了,也记得她走出大院没回一下头。当地人喜欢自己饲养的家畜,通常剪下一撮鬃或尾毛留做纪念。
“给我一样东西吧!”她恳求道。
被窝里还有四条腿,藤条一样绞缠。他问:“你要啥?”
“草。”
“草?”他说,“你要草?”
草是昨夜他们之间最新词汇,花子王的确有一片茁壮的草地,而且金黄色,她喜欢金色,惊呼:“草!”
他俩管它们叫草了。
“给我一绺。”她道。
芳翠离开黄杆子房间时,心满意足地得到一撮类似鬃、尾毛的东西一一草,上路的。苍茫草原,走出它需要勇气和耐心。
数日后的一个下午,遇到座蒙古包,好客的主人送他们一些炒米、黄油和茶叶。为表达谢意,芳翠先唱秧歌柳子义再唱《挦阳楼》:
你要抽烟更不难,听我堂倌报一番。
浔阳楼没有这一篇,你要抽烟是外添。
南山烟,北山烟,大把烟,小把烟,棒槌烟,柳叶烟,大北岔,十里弯,要有冲味蛟河走一番,就数蛟河出好烟。②牧人用马送他们一程,往下的路要靠他们的双脚,几只燕子呢喃伴陪着。这天,出远门归来的郭发宝与他们途中相遇,盲男人肩上的胡琴让他猜出他们的身份。他的目光凝在女人软玉般的耳唇上,郭发宝咽下口唾沫说:“明天家母七十大寿,请你们唱一段,赏钱多给。”
“对不起先生,我们要赶路。”芳翠谢绝道。
“耽误不了你们赶路,过后派车送你们一百里。”郭发宝缠上他们,卖唱女人使他腹中馋虫乱动。
芳翠迅速望眼四周,没半个人影儿,这伙人带着枪,不从的结果定是悲惨。她试探地问:“唱一天?”
“一天,就一天。”郭发宝打算把他们骗回家再说,到时候,由不得他们了。
“我们去。”芳翠只好答应。
“让他们骑马。”郭发宝命人倒出一匹马让他们夫妇骑,与其说请来秧歌柳子:二人转小帽的源头,也称“唱凤柳”。
傍晚,这一行人进了郭记马具铺幽深的后院。是夜,芳翠被带进一间卧室,穿着肥大睡衣的郭发宝半躺半卧太师椅上抽着大烟;一个少女给他烧烟泡。他说:
“唱一段曲吧。”
“不是给你家老太君……,“我先听听!”郭发宝抽口大烟,身体泡泡囊囊地堆在炕上。
芳翠觉得不对劲儿,郭发宝色迷迷的眼睛盯着自己,恐怕,恐怕……她说:“当家的伴奏,我才能唱。”
“不用他,你清唱。”
芳翠说猫狗有道,艺人有规,没俺丈夫伴奏俺不唱。
跟我拧梗梗”郭发宝一边吸大烟,一边想对拧劲子(执拗)女人得使手腕,不然她肯就范?你不是在乎你男人吗,搓吧一顿给你看看。他喊声:
“锁匠。”
锁匠应声走进来。
“带瞎子进来。”郭发宝抽透大烟,将烟枪交给少女,坐起身来。瞎子给两个人架胳膊推搡进来,他对锁匠使个眼色,打手理解主子意思,摁倒他单腿骗过头顶。
“你们干什?”丈夫受到侮辱,芳翠愤怒冲上前,给锁匠耸达(突然推搡)到一边。
“迈臊,迈臊,鸡巴卵子长大包。”锁匠秽语道,手在芳翠男人头上揉搓,像做铁裆功动作。
芳翠心里痛苦不堪,郭发宝蹂躏男人给她看,最终让她乖乖就范。她喊道:
“放开他。”
“放开他行,你跟我闷喟密(睡)。”郭发宝说。
芳翠咬咬牙,不答应,他们要搓吧他下去,她说:“你们放开他。”
郭发宝迫不及待,挥挥手道:“带他下去!”呸!他狠吐口唾沫。随即赶走烧烟泡少女,将一团乳白色的东西吞下说,“你不愿唱就不勉强你,今晚好好陪陪我。不然,你那瞎男人可要和狼狗去做伴啦。”
喂狗?芳翠一激灵。用自己的身体换取丈夫少受苦遭罪她认了,落入老虎口,反抗、逃走都不可能,等待机会。
“脱吧!我数完十个数,你还没上炕,你男人进狼狗圈了。”郭发宝恐吓,数数道,“一、二、三、四、五……”
条件似乎太苛刻,是命吗?老家山东发了大水,官府昏聩,民不聊生,卖唱的一师二徒,踏上闯关东的逃荒路。师傅路上染上霍乱,躺在山海关长城垛口,哀戚地唱道:世间风雨动数载,秦墙静卧睡千年……一曲未了,咽了气。剩下徒弟兄妹二人,背起师傅的胡琴,一路卖唱朝前走。
一夜宿山城的城隍庙,被当地的风流哥盯上,闯人庙来,带着铁指甲的手伸向这对刚刚在沙丘上拜完天地祖宗的夫妇,威胁道:“把她给我,不给抠出你的眼珠!”
“不给,死也不给。”
铁指甲抠出血淋淋的两只眼球,扒光衣服后凶喊:“你到满洲国给皇上当太监去吧!”又是一声声惨叫,男人的两个圆红东西被割掉扔到神坛上。后来,一个蒙面人打跑了风流哥们儿,搭救了他们。但他双目失明,裆里却少了一部分东西,巳经空荡荡……郭发宝如愿以偿把玩一截雪白的木头,任凭摆布,木头被调几个个儿后,他说:
“你给我唱一段。”
“我男人?”芳翠问。
“你好好伺候我一天,他就好吃好喝一天。”郭发宝说……瞎男人干瘪、深陷的眼眶淌着泪,说:“郭发宝日夜搓吧她。”
黄杆子的痛苦瞎男人看不见。
柳秘书向县长报告一切顺利,人已送到花子房。
“黄杆子没问什么?”章飞腾问。
“他很痛快答应,”柳秘书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大洋。”
“唔,没起疑心就好。”章飞腾希望这样的结果,花子王可有疑心的地方,譬如县保安队抓住不法的什么人,自己可以关押,还有警察局,送到那里去,也叫牌走正张。
在过去看押犯人,本是一件平常的事,现在却是一个死局,他们共同谋划了这个局,瞎男人死在花子房是个事,放走他还是个事,黄杆子破不了这个死局。
“这回有了把柄,不能放过黄杆子。”柳秘书说。
查护身符,派烧火棍以跳大神为名到富贵堂,搜到证据都不直接和有力,寻个理由先抓起黄杆子,让他尝尝受刑的滋味,逼他招供,十几年前救走胡子大柜南来好的真相,只有他供认才能揭开。
“烧火棍道眼真不少。”章飞腾夸奖道。
柳秘书心里美滋滋的,人是他启用的,县长满意是对自己工作的肯定。布这个死局,烧火棍是主谋。
烧火棍到郭记马具铺打副马镫,他问伙计:“郭掌柜呢?”
“您跟我来。”伙计事先得到掌柜的指示,烧火棍来了直接带到后院他的起居室,郭发宝现在是鳏夫,妻子给马尥蹶子踢死,前店后家啦。
“他忙什么?”烧火棍问。
伙计笑而不答。
郭发宝业务以外主要干两件事,抽大烟,玩女人。他可不分黑天白夜,来了劲儿(兴趣)就跑到后院的一个屋子,一铺炕,摆着炕桌,上面是烟灯、烟盘、钎子……此刻他躺在炕上,刚抽完大烟,教给他烧烟泡的少女唱窑调,一只手薅着她的水辫儿(两边分的发辫)摆弄唱:“哥你撵我进了高粱地,小奴家回身脱了衣,又白又胖……”
少女十五六岁,郭发宝弄来她不单烧烟泡伺候他抽大烟,效仿妓院给她灌迷糊汤八后备自己享用。
烧火棍走进来,打哨皮(戏言)道:“撵谁进高粱地呀?”说时眼睛盯着少女,顺手捏下她的腰,她急忙躲闪开。
“你下去吧。”郭发宝轰走她,见烧火棍发呆,说,“你咋地啦,王八二怔的。
“我只摸下腰……”
“哎,娇气的地方你也碰,光棍的行李,大姑娘的腰,谁碰了谁黏包儿。”
开了几句玩笑,郭发宝问:“抽没抽?”
“抽啦,不抽啦。”烧火棍说。
有钱人家用大烟待客的时代,到谁家串门主人都问你抽没抽,有鸦片抽说明你家富裕。
“干啥来啦?”
“打副马镫。”
郭发宝说一会儿他去安排打制,烧火棍说不着忙,旧的马镫还能用。烧火棍说:
“瞧你脸灰呛的,日夜不时闲吧?”
“可不是咋地,遇上个水灵的。”郭发宝说。
“噢。”说女人烧火棍顿时兴奋,“你叨(捞)上啦!”
“唉,也麻烦哟。”
“呃,得便宜卖乖。”烧火棍有点嫉妒,想想自己身边空荡数日,感慨道,“饿的饿死,撑的撑死啊!”
“女人不是一个人,还带着啷当(物品附带的)……”郭发宝抱怨女人是真好,可带着瞎男人,时不时地就想到他,“怪略影(恶心)的。”
呲!处置个瞎男人还不简单?烧火棍说你没给烘炉烤软吧,抬脚不就把他端到一’边去。
“戈必蛋不准许。”
戈必蛋借自俄语,官儿,民间管大官叫戈必蛋,小官叫小戈必蛋,烧火棍听出他指章飞腾,问:
“县长咋不同意?”
“怕谁说我欺负百姓、抢男霸女……”郭发宝怨艾道,表哥官儿当大了,脑瓜皮儿薄了,“我这辈子没遇上这么可心的女人,排除一切碍事的东西,我要娶她。”
“算了吧,她肚皮那么吸引人?”
“你没沾边儿不知道,浑身那儿疾瘩都勾你的魂。”郭发宝说。
“既然你王八瞅绿豆对眼了,我帮你迈过这道坎儿。”烧火棍帮助他有自己的目的,攀上县长这棵高枝,郭发宝无疑是梯子。
“真的?”郭发宝忽见晴天,说,“办成了,咋谢你都行。”
“其实也用不着大谢,叫刚才那个妞儿给我烧只烟泡。”烧火棍心邪到刚才见到的小姑娘身上,说,“你在哪儿弄来的红倌?”
妓院称十五六岁少女为红倌,到了这个阶段要破身接客。烧火棍经常逛窑子,郭发宝也逛,他们是嫖友。
“乡下买的。”郭发宝说从一个大烟鬼手里买来,“我看过她的脚,双眼皮趾甲,大云南人吣细皮嫩肉。”
南方气候、水土好,姑娘皮肤好。烧火棍当年忍不住睡外甥女,就因为她皮肤细白,搭了早晨露水一样浑身冒水珠。他假高尚道:“可是夺你所爱,不好吧。”
“别装啦,那年跟我争小香,差点儿一棒子害(打)死我。”郭发宝记忆犹新,小香是妓女,小香会唱曲儿。
“你舍得,我……”
“明晚你早点儿过来给她梳头郭发宝说。
烧火棍践诺,给柳秘书出主意,送瞎男人到花子房看押,一枪两眼儿,既给黄杆子设了死局,又解除了郭发宝的烦恼。
“我叫烧火棍密切注视富贵堂的动静,盯死瞎子……”柳秘书说,等待结局,机会一到,立刻抓黄杆子。
“发宝说,叫芳翠的女人睡话(梦话)说黄杆子,黄杆子的,他跟她是不是有一腿呀?”章飞腾说。
“说不准,掌柜睡花子随便。”柳秘书说。
如果黄杆子睡了她,他对那个瞎男人会怎么样?章飞腾顺着这个思路推理下去。
大云南人:闯关东的云南人,相传此种人小脚趾盖儿分岔,称双眼皮趾甲。
要么死掉,要么治好病放他走。”柳秘书说。
惩治黄杆子,章飞腾狗咬骨头似的没撒口,而且越咬牙印越深,没什么人能从他嘴里抢走这块骨头。他说:
“今年过年,街上不能再看到花子。”
“花子房这堆苍姆屎令人深恶痛绝,早一天扫除,三江早一天安宁。”柳秘书加钢道。
“抓了黄杆子,立马毁掉富贵堂。”县长说。
“用不了多久,百年顽疾摈弃……”
章飞腾安排柳秘书到郭记马具铺去,姑姑,而且是大姑七十大寿,寿宴在亮子里办,他说:“发宝没正事儿,女人肚皮整日爬上爬下,你过去帮他张罗张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