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咋官儿越当越堆碎(软瘫〕。”在表哥家,郭发宝说。
章飞腾呼口茶,望着表弟说:“我堆碎?我堆碎吗?”
“给他们三十块大洋,也太宠(纵容)花子。”
“哦,你以后不想消停开马具铺?”章飞腾放下茶壶,责怪说,“你咋回事你自己还不知道吗?”
郭发宝在北沟镇开家马掌铺,钉马掌的生意很红火,他想挣大钱,官商,官商,无官不商。表哥做北沟镇镇长时,他从四平街扑奔表哥来,惹了不少罗乱(麻烦),镇长给摆平了。
“哥,我想来亮子里做买卖。”郭发宝说。
“马掌铺开得好好的,折腾啥啊。”章飞腾说。
“屁股大的北沟镇,怎么能跟亮子里比。”郭发宝说的是事实,亮子里百年商埠古镇,处在以马为主要交通工具的年代,马具买卖相当兴隆,仅冬掌(马挂冬掌)一项就够干的,何况还有皮鞭、皮件、草料、车轱辘铺哈的。他瞅准了发财机会,口气很大地说,“我来开一家综合马具铺,把全镇的马具生意都揽过来……”
章飞腾没表态,北沟镇靠着大山,民风淳朴,亮子里离四平街近,开发较早,镇上有俄国人、日本人、英国人……他们做的买卖项目庞杂,直白点儿说什么买卖都做,妓院、烟馆……表弟的德性,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哟,而他非掉河里淹着不可,谁搜他?还得自己,想不捞都不行,他搬出来大姑,章家大姑说话都得听。
“你当官那么大,我来沾沾光,你吃肉我喝汤。”郭发宝黏上表哥,他有这本事,你跑不掉,“我妈叫我有事找你,多听你的,你是哥。”
大姑又发话了,不帮忙不行,一县之长章飞腾关照一家买卖举手之劳,他说:“不看你,看我大姑,你来亮子里吧。”
跟正经商人比,郭发宝算不得商人,脑子用的地方怎么看都不是地方。他撇拉腿来亮子里走一圈儿,相中一个地方一一李家铁匠铺,站在旁边看一会儿师徒抡锤打铁,转身朝铁匠铺吐口溷气味痰,来到县长面前,眉飞色舞说:“哥,地方我看好啦。”
“哪疙瘩?”
“李家铁匠铺。”郭发宝自顾说周围环境,“铁匠铺五间房子,东边棉花铺三小间房,西边头发铺两间房,铁匠铺左右还有空房场可接四五间房子,这样算下来十几间,做铺子够啦。”
“你跟李铁匠谈过?”
“谈什么?”
“房子啊,兑给你,还是卖给你?”
“咱相中的地方,谁敢不给倒出来。”郭发宝眼里三江都是表哥的,亮子里镇更是,使用那地方探囊取物嘛!
“知道李铁旺是什么人吗?”县长问。
“打铁的呀!”
“他是山东人,脾气很倔。”章飞腾说。镇上许多买卖是闯关东的山东人开的,煎饼铺,烤地瓜尤为特色,街上小贩吆喝:山东大地瓜一一热乎!鏊子摊煎饼不叫卖,幌子特色,一块长方形白布竖招写着山东大煎饼,底边缝接三根白布条。镇上有山东大院,住的都是山东人。
“山东棒子!”郭发宝几分藐视道。当地人欺生看不起山东人,棒子有四解:八、玉米;、装酒的玻璃瓶子;、不同情达理的人;、长而直硬的东西。他说,“他们不怕县长?轰他们走不就得了。”
“人家又没犯什么法,随便赶走?你让我落个欺压百姓的骂名,”章飞腾说,“三江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你知道吧。”
郭发宝寻思也对,他说:“哥,房子的事你别管了,我自己整。”
“咋整?”
“先礼后兵,跟李铁匠谈,能谈下来就谈,谈不下来就……”郭发宝在北沟镇欺行霸市惯啦,这一套搬到亮子里来,他养了一批打手,“看山东棒子硬,还是我的柞木棒子硬。”
“胡来。”章飞腾斥打(申斥)道,“在我眼皮底下胡作,纯粹给我脸上抹黑嘛。”
“你是县长!”郭发宝说哥你是三江的皇帝,一手遮天,你脸怎么样谁敢挑刺儿“你不懂啊,管我的人多啦。”章飞腾说,他没讲日本人就管着县长,宪兵队长就管着自己,跟一个铁匠讲这些没有用,他问,“你是不是看准了那个地方?”
“嗯哪。”
“我来想办法吧,谁让你是我大姑的儿子。”章飞腾无奈,没说谁让你是我的表弟,“不过,你老实呆着,别挑事儿……”
“听哥你的,我咬草根迷着。”郭发宝说。
有人就此事告状到四平街,新来的宪兵队长林田数马诘问他,章飞腾送了两根金条,宪兵队长没再过问。黄杆子今天带花子讨要,章飞腾为平息事端,让表弟送给花子三十块大洋,比起两根金条哪个多?沿流水易勾起老冰排,两根金条恐怕摆不平,他说:“花子跟你对命(拼命),你合适?再想想,那么多人围观,我不让你吃亏让谁吃亏?发宝啊,当官的总要有个姿态,大义灭亲很重要哟。”
郭发宝脑袋从三十块大洋的死胡同转过弯来,表哥深不可测,做官跟打铁不一样,光使蛮力气不中,得动心眼子。哥这样做,高,真是高!他嘟囔道:
“只是这样太便宜了叫花子。”
“便宜?”章飞腾冷笑。县长心里有谱,对三江的花子远比郭发宝狠,郭发宝为损失三十块大洋揍一顿花子解气了事,县长要除掉古镇丐帮,黄杆子成为当年放走胡子大柜南来好的重要嫌疑人,对他的调査始终未停止,双管齐下,冯八矬子和柳秘书分别领人做这件事,冯八矬子死在月亮泡子,指望不上他啦。柳秘书跟烧火棍年前有了进展,月亮泡子出事,新的宪兵队进镇,新警察局长接任,县长要与他们交往……调查的事耽搁了几个月,直到前天,章飞腾对柳秘书说拣起那个事,继续!对表弟他还要说点儿事,也算提醒道,“你那么大个摊子,有点儿正事。”
“哎。”郭发宝装出羞涩道。表哥点他别见女人迈不动步,其实他怎样答应都白扯,狗改不了吃屎!
“他们到了关里老家了吧?”花子王黄杆子突然想起芳翠夫妇来。
湛绿的艾蒿、柳枝缀着葫芦插满许多家的房檐,间或几家在艾蒿旁挂一两只癞蛤蟆,照古镇的风俗,五月初五捉住未见太阳的癞蛤蟆悬于屋檐下风干,可治多种疾病。富贵堂空着的东厢房房檐下挣扎三天没死的癞蛤蟆,浅黄色已变成深褐色,现在只剩下许久才停下后腿的挣扎,拴系的五彩绳抖动幅度愈来愈小。
院内很清静,落子头他们下乡讨要去了,只留几个老弱病残的花子看家护院。仍然带着病后的虚弱、僬悴的掌柜黄杆子,离开病榻花子抬他到院子里。春起,黄杆子病了,坐堂程先生诊断:悲伤过度,伤及心肺。几副草药并未见效,心病还需心药医。
“人走有日子啦,”龙虱子劝道,“就别想她啦。等你病好了在镇上定一门亲……兴隆镇的梁大筐头,娶三房老婆呢?”
黄杆子嘴不承认想芳翠,心里抓心挠肝地想,愣是想出病来。
坐在一个老树墩儿上,他回想往事,前任花子王老膙子人匆匆忙忙来到这世上,走得也匆忙。老膙子枯瘦的尸体横出富贵堂时,抬棺材的人觉得那棺材忽然一沉,棺材是落不得地的。
“老膙子大哥,你放心地上路吧,富贵堂的弟兄我一定照料好!”黄杆子匆忙喊。
也怪,棺材立即就轻了,被抬出富贵堂的门槛。
如今,老膙子居住的东厢房空着,逢年过节,黄杆子都差人送些酒菜过去,如同他活着时候一样。但富贵堂的日子不如从前了,收入减少。在早东厢房是三间监房,衙门里羁押的犯人得病或濒临死亡,还有暂时难定罪的就委托富贵堂看押,郭县长执政时,常有犯人送来管押,花子房自然得些实惠。自从章飞腾当县长以来,从没送一个犯人过来,还下令取消了设在这里的赌场。掷骰子、打麻将、推天九、押宝押会……家设三伙赌,赛如做知府。花子房设赌抽头,进项可观。因此,做了多年赌场的西厢房也空起来。
芳翠夫妇来后,腾出间房子给他们住,与来这里投宿的江湖艺人一铺大坑上滚,花子王听她在狐仙堂前祷告,关心起他们来,对龙虱子说:
“看看哪个屋子有地方,他们两口子住那儿不方便。”
冬天各屋住得满满的,一时无法调换。从这一举动落子头发现掌柜对芳翠有意思,直到临别时那夜他们住在一起,只一宿,掌柜给女人闪一下,打击还能小啊!
喟!喟!杂乱的马蹄涌进富贵堂,县府柳秘书来了,先甩给黄杆子半盒大象牌香烟,说:
“黄掌柜,有件事麻烦你啦。”
黄杆子惊淹,县府柳秘书是稀客,曾经陪郭县长来过,做章飞腾的秘书后,第一次来富贵堂,见面就说有事,什么事呢?
“黄掌柜,还是老事儿。”
“看人?”
“对,看人。”柳秘书说。
“几个呀?”
“一个,一个瞎子。”柳秘书说着掏出几块大洋,“犯人的伙食费提高了,照老规矩办,人交你管押,钱也由你支配。”
黄杆子没拒绝,这届县府头一次让富贵堂做活儿,不会是只看人那么简单吧?看人的事先应答下来,一个瞎子也好看,问:“什么时候送人过来,柳秘书?”
“如果方便,今晚就送过来。”
“号子闲着,啥时候都中。”黄杆子说。
“那就今晚。”柳秘书说,“黄掌柜,我还有事,告辞啦。”谈妥事,柳秘书骑马离开。
“唱的哪一出呢?”黄杆子疑问,今晚送人过来,还真需要安排安排,龙虱子去了乡下,王警尉在镇上,他叫来大头,指使道,“去街上,把你爹找回来。”
大头跑出去,王警尉正带几个软杆在木头底儿铺讨要,他们发生了冲突,乞丐打着竹板骂人:
掌柜姓王名“白薯”,兄弟排行三加五,王八生来好命苦,身上总背一面鼓,天气越热越出卤,见到水坑往里扑。
“你们狗吣什么?”木头底铺掌柜手持木头鞋底儿张牙舞爪,跟乞丐对骂起来,“我是王八,你们顶盖儿。”
“爹,掌柜叫你麻溜回去。”大头说。
“这儿……”王警尉不想退阵,“老王八头今天不出血不中。”
“交给我!”大头说,他胜任。
“中,狠骂,祖宗板儿给他噘(大骂)翻个儿喽。”王警尉临走交代道。大头上前接过竹板,合辙押韵地骂道:
光阴如梭急似箭,王八出生到日限,掌柜一见喜开怀,引进一代后人来!
木头底儿铺:旗鞋是木头底儿,高度多为二寸、寸五、一寸、八分。
王警尉听见儿子的咒骂声,心高兴,说句糙话:“像我做!”儿子大头骂人,甚是解恨:
兄弟呀兄弟你大喜,里里外外全是礼。
留着喜酒不让喝,留着自己醉糊涂。
糊涂走路掉河里,淹死留下个小寡妇。
“骂得好!”王警尉心里舒坦。
黄杆子见王警尉迈人门槛,说:“头刚儿(刚才)柳秘书来啦。”
“哦,稀奇啊!”
“送个人叫我们看,扔下钱。”黄杆子说。
“什么样的人?”
“说是个瞎子,按老规矩办。”
王警尉沉吟片刻,闻到一股邪味,阴谋多是这种敌刺(脱刺)鱼的腐烂味儿,问:
“章飞腾又耍啥鬼把戏?”
“派个瞎子来卧底?不像。”
“真瞎,假瞎呢?”王警尉道。
烧火棍离开后,消停一段时间,没什么动静。章飞腾对花子房态度突然转变,是不是太陡了点儿,引起筐头们的警觉。
“有文章。”黄杆子说。
当晚,四名黑衣保安用门板抬进一个人,马灯光下,黄杆子他看清犯见《乞丐史》曲颜斌着。(上海文艺出版社)人面目,心里猛然一惊,遍体鳞伤,巳奄奄一息的人,是芳翠的丈夫。
“他是犯人?”黄杆子极力掩饰一下自己的惊讶,不使县府保安看出来,免得他们生疑,很平静地问,“犯了什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