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好福不享,给小鬼子当什么小线儿,不知哪面炕尖儿(炕头)热乎。”王警尉道。
谁说帮落子不知哪头炕热,日本人“统治着”东北,最大最热的炕头是日本人。掌柜黄杆子必须最后的决断,他有些犹豫不决,问左膀右臂二筐头三筐头道:“你们说,咋处置刘大愣?”
龙虱子不假思索,或者说早想好了,他说:“不能留。”
黄杆子望着王警尉,问:“你说呢?”
王警尉说他赞同龙虱子的主张,帮落子的生死便决定了。往下研究刘大愣的死法。
“他是行帮上人,用行帮的规矩惩罚。”龙虱子说。
“这样才能教育别人。”王警尉帮腔说。
靠楞:皮包骨。在此指完蛋了。
“摆堂。”黄杆子说。
处置犯规矩的花子,声势最大的是摆堂,闷头揍他一顿也成。刘大愣是帮落子,对他的惩罚,要讲些阵势、排场,对众丐进行一次帮规的教育。
富贵堂的院子里设案,供上丐帮祖师爷搪账老祖,黄杆子先上香拜祖,而后说:
“老祖在上,弟子今天惩治破坏规矩的人……”
众花子中可有偷着乐的,平素多受帮落子气,惩罚他怎让人不高兴呢!至于他犯的什么错,花子才不关心。
“带帮落子!”龙虱子威然地喊。
两个花子押刘大愣出来,帮落子失去了往日风采。落泊的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更显落泊,他抬头望眼门楼,去年过年他领着大伙贴对联,去岁贴的春联风剥雨蚀,已经残破不堪,凄然的目光望眼横批“来年再见”,人生说走到头就到头了,哪里还会有来年啊!
“大愣!”黄杆子正襟危坐,说,“你抬起头面对老祖,说说你都干了什么?”
跪在搪账老祖面前的刘大愣,慢慢抬起头,那块镇堂之宝金镶玉反射太阳光煜灯耀眼,他眼睛觑缝着,嘴唇抖动几下,没说出一个字。
“说呀,大伙儿听着呢!”龙虱子催道。
刘大愣仍然未说话。
“你觉得你没错是吧?”黄杆子语气平和,像跟谁唠家常,“那你背诵一遍三十六誓吧。”
“一誓,”刘大愣开始背诵:“自人绺门,以忠义为本,以孝顺父母为先,为人和睦,不忤逆五伦,如有不听死在万刃之下;二誓,自人绺门,同行弟兄不能恃强欺弱,争亲占戚,如有不听死在五内崩裂;三誓,自入绺门,弟兄不得同场赌钱过注,不得见兄弟钱多眼热,如若不听,死在万刃之下;四誓,自入绺门,自家兄弟闯出事来,有人追捕,须当搭救出关,不得阻拦,如不如此反而阻兄出关,死在五雷击顶;五誓,自人络门,不能贪图意外钱财,引串外来人来掠弟兄,如若不听,死在万箭之下;六誓,自入绺门,弟兄之间不得辱内之妻女,不得拐带弟兄婢仆之人,如有不法,死在江洋,虫蛇食肉(刑罚洗身七誓,自人绺门,弟兄不能思谋当掌柜香主,要尊老祖,五年为先锋,十年做香主。如有不听,死在五路分尸(刑罚顺风)……”
“停!大愣,你再背一遍第七誓。”黄杆子说。
“七誓,自人绺门,弟兄不能思谋当掌柜香主,要尊老祖,五年为先锋,十年做香主。”刘大愣遵命背诵道,“如有不听,死在五路分尸。”
“大愣,你背叛誓言第七条,想当掌柜香主,且不择手段,给日本人当小线儿,为警察……”
黄杆子历数帮落子罪行后,命令施刑。
龙虱子手执窑鞭,抽打刘大愣,几鞭子下去,棉袄开花,破棉絮飞扬起来。在冰天雪地窑鞭蘸凉水,鞭子顷刻冻硬,刀子一样割开帮落子的皮肤,一道道血口子花朵一样绽开。
刘大愣钢条起来,一声未吭,清楚今天要过阴(酷刑昏迷),直到昏死过去。
“送到井沿去凉快凉快!”龙虱子命令道。
想想可能出现的结果,滴水成冰的季节,将一个遍体鳞伤的人抬到井沿,搏倒冰面上,生命不会走得太远。
当晚刘大愣冻死,不过面容不难看,微微笑着。应了那句谚语:饿死的人哭,冻死的人笑。
“他死啦。”龙虱子说。
“埋了吧!”黄杆子吩咐,“弄副料子(棺材),材料别太次。”
刘大愣算是幸运的,死后得了一副棺材,炕席一卷掷尸荒野,是大多数花子的结局。
富贵堂处死一个花子,像一片落下的树叶,没人在意。
“进腊月门了,你们俩各带一伙人下乡一趟。”黄杆子安排讨要粮食,“龙虱子,你去北沟镇,王警尉你去西大荒。”
“那镇上?”龙虱子问。
“我带人去。”黄杆子说。
形势不同往年,镇上派来新的宪兵队长林田数马,日本人对花子房是取缔还是允许存在的态度不明朗,警察局长由一个叫安凤阁的人继任,警务科长徐梦天,这些人对花子房前途产生影响,县长还是章飞腾,那张面仍旧没改变,它是一些商人的晴雨表,看县长的面色行事,几个商店开张没请富贵堂掌柜,情形跟章飞腾刚到任时候一样。
前些日子章飞腾表弟郭发宝的郭记马具铺开张,办得排场很大,照样没给富贵堂送请帖。黄杆子心里记着这件事,原因听到社会上一些传言,郭发宝利用表哥县长的权力,给李铁匠治了罪,霸占了他的铁匠铺,现在的郭记马具铺就在李铁匠马掌铺旧址上扩建的。
“李铁匠死得冤哪!郭发宝抢占他的铺子……”落子头说,“背地有人这么说。”
“看来是这么回事,李铁匠老实巴交的,通啥匪呀。”黄杆子说。
“我们有机会会郭发宝。”落子头说。
黄杆子当时没表态,收拾郭发宝的念头产生了,憋了几个月,芽儿一样在腊月里拱出土。
花子王并不是那种做事简单的人,况且去跟仇人章家的亲戚会气,他留下破头跟自己一起上阵。
“郭老板是不是咬人的狗,这回就试出来啦。”破头说。
掌柜领头讨要,花子们个个精神抖擞走上古老街巷,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嘴嚼牙签或提鸟笼子及肩搭蝇甩子的游手好闲的人,悄悄随其后,心里嘀咕:今个儿有好戏看喽!
锔锅—铜缸!
锔锅匠挑着挑子擦肩而过,认得破头,半开玩笑说:“喂,没米下锅啦?”
“头年吃不了,我们老少爷儿们心眼好使,给郭记马具铺晾钱去,钱捂长毛白扔喽白瞎。”破头俏皮话,逗得路人一阵讪笑。
敲钟钟不响,点灯灯不亮(瞎),走路路不平(瘸)的花子队伍像雪球,滚了两条街,招来一街筒子人。郭记马具铺一溜大瓦房,在旧式房舍中十分抢眼,门旁狂草竖招:
鞍鶫马具一概俱全这里是镇上规模最大、货物最全的马具铺,它集皮鞭铺、马掌铺、马缕铺、皮件铺、草料铺、车轱辘铺为一身。
队伍到郭记马具铺前,花子王伸出三根指头,众花子领会这一特殊手势,迅速呈扇面状排开。坐在木椅上的黄杆子,向刀螂脖子花子说:“给郭老板贺喜呀。”
刀螂脖子掏出竹板,说段莲花落:
哎,打竹板,迈大步,眼前来到马具铺……外边沸沸扬扬,开始影响到商号小客厅里谈生意的人,老板郭发宝噗地吐出正咀嚼的一节秫稻糜子,一脸愠怒,口气霸道:
“赶走!把叫花子赶走!”
“短打。”满脸横肉的打手撸一下袖子,把主人的意思领会得响透。在打手的眼里,最硬的道理就是用拳头,吼道,“臭要饭的,快滚。”
面对拳头,刀螂脖子花子仍然赖皮道:“好心大哥,瘸老病瞎,给点吃的,快过节啦。”
打手勃然而怒,亮出七节钢鞭,朝举着破帽子的刀螂脖子抽去。顿时,血模糊了脸颊。他没吭声没退缩,继续唱道:
掌柜的,大发财,你不发财我不来。
狗头稍脑花子上来接唱道:
老财东,你来看,门口来了两条汉。你老施舍一分钱,叫我二人犯了难。没法分,没法掰,急得抓耳又挠腮。这一分钱惹大祸,我们二人犯口舌。三说两说红了脸,横眉立目急了眼。他踹我,我踹他,回手打个大耳瓜。他拿石头我扔砖,把他送进鬼门关。这回你老摊上事,人命关天吃官司。警察传你到法庭,三推六问难说清。回头送你进大狱,钉上脚镣出不去。顿顿吃饭有钟点,未从迈步有尺寸。你老若是上厕所,后跟两个看狗的。扔下买卖没人管,去货赔钱又差款。赔光底垫得黄铺,伙计埋怨东家怒。那时你老准后悔,不如早点把钱给。
掰开指头算一算,这事你老该咋办。
黄杆子泰然冷观,手下的人被打,视而不见吗?花子自有花子的道眼,整日乞讨,啥人都遇过,场面经过的多啦。
闹剧的发展完全符合花子的意愿,郭记马具铺门前爆满了人。见花子挨打,气粗的人骂了一句:
“狗眼看人低!”
受雇有钱有势人家充当打手的,在人们的眼里就是一条狗,替花子抱不平的恨骂,自然句句不离狗:狗仗人势!一条疯狗!狗……骂声传进院子,挤进客厅,郭发宝让客人稍等便走出来,身后跟随两名拎匣子枪的人,他的话更冲:
“滚,练胆你们找错了地方。”
黄杆子朝破头使个眼色,旋即一个头秃、满身疮疤的人凑近郭发宝,他嗅到一股恶臭,掩鼻向后退了两步,匣子枪拦住花子破头。
破头并未因冰冷的枪口而怯步,他只朝前迈两步,变戏法般的从褴衫中抽出菜刀,准确说是卸肉、劈骨的砍刀,目光冷峻冲着郭发宝的脸,他心虚了,难道花子要拼命?
其实,亮子里百多年镇史中还没有花子因乞要不给而杀死人的记载,恶要的几桩事件最严重的也就是恶作剧,使人出丑、难堪和尴尬。破头没愧对他的光荣称号,举起盈满阳光的砍刀,劈木头拌子似的朝光头劈一刀,鲜亮的红色液体涂满光白的脑壳,与这一近乎壮举的劈刀动作比,往下的表现就是可怜巴巴乞讨:
“行行好,给点钱治治伤吧!”
围观的人并未因看透花子伎俩而失去同情心,仍然站在他们一边。郭发宝横目身后众人的呼嘈,态度生硬:
“治伤,休想!”
刷!又是一刀。
“给点钱治治伤吧!”
刷刷!两刀三刀。
“给点钱治治伤吧!”
刷!刷!一连七刀,刀刀有响,刀刀见红。一个血葫芦发出令人评然心动的乞讨一一给、点、钱、治……“要出人命啦。”一位老者心慌道。
郭发宝脸更冷,双方僵持。这样的局面终被打破,穿黑制服的保安闯入,人群被撕开一条缝,县长章飞腾出现,他扫一眼满脸是血的花子,和气地说:
“是富贵堂的人吧?哦,黄掌柜在这儿。”
黄杆子屁股离开木椅,他佯装不知县长与郭记马具铺老板的关系,申明理由道:“都是一个镇上住着,鱼帮水,水帮鱼……可这位掌柜的……”
“误会,误会啦。”睽睽众目下的章飞腾十分宽宏,他对郭发宝一顿训斥后,说,“富贵堂的人历来遵规守法,从不滋事……既然遇到马高镫短,大家都该体恤,慷慨解囊相助。发宝,拿些大洋来,给弟兄们赏钱。”
情愿肯定不是情愿,郭发宝毕竟是买卖人,自然聪明机敏,从表哥的眼神里明白了什么,吩咐账房取三十块大洋来,亲手送到黄杆子面前,换了语气说:
“今天彼此有些不愉快,都怪兄弟,还请富贵堂各位仁兄多多谅解。”
一块浓云飘散了。黑衣保安簇拥县长的背影消失,堵塞了的狭窄小街豁然开朗,郭记马具铺前恢复往日人们进进出出的景象,太阳拴在大粪车斜插的铁粪勺上,被拉牵得费力,掏粪的人悠闲地坐在粪车上香甜地嚼着半截酥脆的麻花,最后咬断栓牵太阳的玫瑰色线绳,蓦然坠下地平线,郭记马具铺关门打烊。
当晚,花子改善生活,吃了一顿白肉血肠,吃饱的花子什么都不去想。
黄杆子心里不踏实,章飞腾的和善让他想到句老话:咬人的狗不露齿!他怎可能向乞丐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