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晚,芳翠唱的歌给一个偷听者听见,刘大愣细分析歌词:康德在新京坐龙楼,黎民百姓犯了忧愁。日本人抓咱把火车道修……反词嘛!联系卖唱两口子来富贵堂后黄杆子的表现,收留他们吃住,花钱为芳翠男人治好病,她又跑到他屋子里唱反歌,得向宪兵报告,这是干倒掌柜最好的借口。
刘大愣溜出花子房,有两个人悄悄跟踪上他。
“他准去宪兵队报告。”龙虱子说。
王警尉没反对落子头的推断,收拾温楦箩匠后,他已经是事实上的三筐头,按丐帮的组织结构,三筐头该是帮落子,刘大愣的职务被取代,掌柜等到年关公布。富贵堂的核心人物一一大筐头、二筐头、三筐头,目前共同对付向掌柜下筑篱的恶人,包括刘大愣。
“在哪儿动手?”龙虱子问,抓人他不在行。
“必须确定他去宪兵队……”王警尉说不能让他见到宪兵,又确定他去见宪兵,这是掌柜特意叮嘱的,也是仁至义尽。
今晚,芳翠背胡琴进掌柜屋子,刘大愣悄悄来到窗户下,偷听他们说什么,听见唱反对日本人内容的歌词,决定向宪兵告密,他的行踪给龙虱子和王警尉看得一清二楚。
“跟上他,如果他去宪兵队,就捆了他。”龙虱子说,这也是三个筐头的决定。他们分析形势,目前对富贵堂和掌柜构成威胁的三个方面,形象为三只爪子,警方冯八矬子,县府章飞腾,日本人瞩托刘大愣,归归类,警方跟章飞腾为一件事,日本人则不然,他们利用瞩托日夜监视花子房,危害更大,治冯八矬子不了,治县长章飞腾也不容易,因此三个筐头决定先易后难,斩断刘大愣这只爪子。
“他向宪兵队部走去。”龙虱子说。
“在前边胡同截住他,”王警尉抓捕人有丰富经验,动手早不能确定他去告密,晚了宪兵面前动不了手,“别早别晚。”
胡同出口是宪兵队,再往前是一片空地,就是说不去宪兵队,没人走出胡同口。
宪兵队今晚死静,门岗端着刺刀,透过铁大门见院子里没一盏灯光,也没听到狼狗叫声。
呼地一阵风袭来,刘大愣给人从后面捂住嘴,脖子架着刀,两个人一前一后架走他:
“别出声,乖乖往回走!”
走到稍微亮些的地方,刘大愣看清绑他的人,装惊讶:“干什么呀,是我。”
“逮的就是你。”龙虱子说,开始捆绑他。
“捏咕我?拿我当面兜儿啊。”刘大愣说。
“给日本人当小线儿(线人),咋会是面兜儿。”王警尉说,“我们盯你多日了,老实跟我们回富贵堂。”
“谁给日本人当小线儿?无头蒙(莫须有)嘛。”刘大愣争辩道,“无根无据的,诬赖人。”
“屁股上有没有屎,你自己心里最清楚。”龙虱子说。
完球(蛋)啦!刘大愣嘴硬,心发毛,凶多吉少啊!落子头敢抓自己,一定是掌柜发了话……怎样逃此劫难,他想到张王牌,对黄杆子说自己是宪兵队的瞩托,量他也不敢把自己怎么样,他们不敢得罪日本人。
经常为官府看押犯人,富贵堂有两间监房,现在空着,刘大愣被押在这里,龙虱子叫破头带人看着。
“告诉掌柜吗?”王警尉问。
“不,别搅了掌柜的好事。”龙虱子说,“明早晨吧。”
芳翠还在掌柜的屋子里,灯已经熄灭。
次日,芳翠夫妇手牵手的背影消失在黄土坑那边,黄杆子抹擦脸上湿漉漉的东西。
“老二哥,昨晚我们把刘大愣捆啦。”龙虱子说。
黄杆子的心从一个女人的身上收回来,他没惊讶,对帮落子采取行动事先已经商议好,只要他再向日本人报告什么,就捆他。
“他在你窗户下听唱歌,然后去宪兵队……”龙虱子说。
昨夜芳翠唱的什么歌,花子王自然清楚,反满抗日的歌曲禁唱,你唱了给警察、宪兵听见,其结果可想而知。刘大愣听见歌便去告密,险恶用心不言而喻。
“人呢?”黄杆子问。
“号子里,王警尉跟破头看着。”龙虱子说,羁押人犯的监房,乞丐们称号子。
“他见到日本人没有?”
“刚到宪兵队部跟前,未等他出胡同,我们逮了他。”龙虱子说。
“没惊动小鬼子就好。”黄杆子说,他不怕日本人,惹乎他们麻烦,狗老实趴着,你别逗适它,疯咬起来不得了。
“刘大愣喊着要见你。”
思忖后,黄杆子说:“我不见他,你跟王警尉审问他,到底都为宪兵干了些什么。唔,对了,审刘大愣的事背着点儿人,消息别传到日本人耳朵里去,至少眼下别让他们知道。”
想到昨夜见到的情景,龙虱子恨骂溜丢道:“日本人瘟灾了一样,昨晚全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也没点灯。”
唤,这不正常,宪兵队部是亮子里极少数用电灯的单位,通常灯火明亮,与使用冒烟灯的居宅形成强烈反差,日本人要这种效果。尤其是宪兵队,夜晚是全镇最亮堂的地方。
“这是怎么回事?”花子王心里画魂儿。
“我也纳闷呢。”龙虱子说。
一个震惊满洲国朝野的大事件发生,执行“盖头计划”的三江宪兵队全部被消灭,参与行动的县警察大队也无一人幸免于难。角山荣揭开的盖头的确是红色,人血染透的猩红色。本来以为精心策划的“盖头计划”收编胡子,以毒攻毒,利用胡子去打胡子,然后再杀掉这伙胡子完美无缺,威震三江的胡子天狗大绺改编成特混骑兵队,派得力干将冯八挫子在里边,每个细节都周密安排,悲惨结局大出关东军的预料。
其实,角山荣队长死前还是有些兆头的,他布置好月亮泡子剿杀蓝大胆儿匪绺,稳操胜券地等待最后出击的几天里,他的手痒了,想找一个本地赌博高手玩一场,一下子想到四爷徐德龙。关于他跟四爷掷骰子的故事,《狼烟》一书有过描写,移花接木一个场面:
角山荣的日本式住宅,卧室墙壁挂一把军刀,旁边是“武运长久”的条幅。宪兵队长身穿黑色和服;徐德龙穿蓝色大襟长袍,戴六瓣瓜皮帽;陶奎元则身着警察制服,佩刀、短八分手枪,他来观看角山荣和徐德龙掷骰子,一个穿绚丽色彩和服的日本女人一旁伺候。
四只骰子在桌子上,室内气氛异常紧张,输得眼睛发红的角山荣道:“我们再掷。”
“队长先生,”徐德龙鄙视道,“还赌什么?”
角山荣重新系好和服腰带说:“我们换个押注方法。”
“我没明白。”徐德龙正正瓜皮帽道。
“赢家要什么输家就给什么。”角山荣起了歹意,如果赢了,他要的大概是一个人的性命了。
掷骰子继续进行。
角山荣掷骰子道:“大。”四只骰子旋转后停住,点数。
徐德龙双手握骰子,信心十足地掷出道:“大!”四只骰子旋转后停住,点数。
“徐先生,你要什么?”角山荣输得平静自然,问道。
陶奎元向徐德龙使眼色示意什么也别要,他没看明白警察局长的暗示更好,明白了倒使他横了心,目光落在墙上那把军刀上。
“徐先生喜欢,请吧。”角山荣脸色阴沉,嘴角抽搐道。
徐德龙起身去取刀,陶奎元阻拦道:“你……”
“吧嘎””角山荣用日本话骂陶奎元道。
徐德龙右手刚接近军刀,突然一声枪响,他的右手掌被击中,鲜血四溅……他转过身,面对角山荣的枪口,痛骂道:“小日本,我操你奶!你不仗义!”
角山荣连开数枪,徐德龙身体贴墙慢慢倒下去,从军刀往下溅流一片血迹。
四爷徐德龙想不到赌耍一生,身后的场面如此隆重。亮子里镇有记载以来规模最大最隆重的葬礼,送葬队伍塞满街道,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铭旌飘荡,人流如潮。全镇人倾巢出动,陆续加入送葬队伍。冥器骡车,与真车大小相同,车老板子挥鞭抬腿,活灵活现;白马一匹,跟班侍者一人,还有男女仆人……装检亡者的骰子石棺由六十四位杠夫抬着:杠夫头戴红缨黑帽,身着绿花驾衣,黄裤青靴,随司杠响尺的号令,抬棺步调一致、敏捷稳健。
街口,两支队伍加入进来:一支由悦宾酒楼掌柜梁学深率领的鼓乐班子;另一支由棺材铺耿老板带领,手持“雪柳”、祭幛;郝家小店郝掌柜、绸锻庄吕掌柜在送葬队伍中;王警尉带几个花子在送葬队伍中;鼓乐班子吹奏“黄龙调”,哀乐声声。送葬队伍滚雪球似的增大,每到一个街口、岔路,都有买卖店铺的人加人进来。
角山荣着军服,伫立在宪兵队部窗户前眺望。送葬队伍从宪兵队门前经过,他面部肌肉抽搐,手按在军刀刀柄上。满街纷扬纸钱,白花花一片……其中有几片为他抛撒的……“杀猪,摆酒!”黄杆子大喜道,“我们当过年!”
花子王拿平常日子当年过不多见,高兴的因由心照不宣。几天前还受三种势力的威胁,忽然间峰回路转,三只魔爪被剁去两只,冯八矬子死了,角山荣和小日山直登也死啦,刘大愣的靠山轰然倒了,没人仗腰眼。审问刘大愣,他搬出日本人。
“你拿小日山直登吓唬谁?我们又不是耗子。”龙虱子说。
“我是瞩托,宪兵队的瞩托,动我要寻思寻思。”刘大愣一想腰杆就硬,日本人是大烟,抽啊闻啊说啊都使人精神。他要挟口吻道,“你们别不计后果。”
“只可惜,你不能见到日本人喽!”龙虱子说,将一种严厉惩罚信息透露给他。
“你们要整死我?”
龙虱子什么都没说,背着手走出去,刘大愣见到后脊背一阵发凉,落子头这一细微姿势,预示自己凄惨前景,不然,他不用这种几分傲慢、幸灾乐祸的姿势走路。
日本人,日本人啊!刘大愣呼唤稻草,一遍一遍地呼唤,他还不知道月亮泡子发生的事件,说不定小日山直登在阴间也在呼唤稻草一一日本稻草,他的灵魂要归故里。
动物面对屠刀表现出各自的性格,老牛吧嗒掉眼泪,羊则一声都不吭,猪滋哇嚎叫。富贵堂杀猪,声音传到号子里,刘大愣对看押他的花子道:
“我听到猪叫。”
“杀猪。”
“不年不节的杀猪?”帮落子迷惑道。
花子说他也不知道咋回事,掌柜吩咐杀猪摆酒。
“不对,还是出了什么事。”刘大愣清楚,富贵堂只过年杀猪摆酒,传统的节日清明、端午、鬼节、中秋、小年也过,但不特意操办不杀猪。
“要说事倒出了一件,月亮泡子死了很多日本人,还有警察。”花子说,“宪兵队长,警察局长陶奎元跟冯科长也死啦。”
“都怎么死的?”
“我哪里知道啊!”
“那谁……”刘大愣关注一个人,问,“特高课长小日山直登呢?”
“听说宪兵队连窝端,只剩下几个在队部站岗的士兵。”花子说。
刘大愣颓丧地低下头,最后希望随着稻草飘走。小日山直登真的死了,自己的大限到了。掌柜怎会饶过自己,想当花子王的野心早给两届掌柜看出来,老膙子指鼻子骂他:搬鞋底子照照你的脸,野心不小!黄杆子用话磕打(敲打)过他:贪心不足蛇吞象!落到今天的地步,别说象啦,就是只蚂蚱也吞不进去。
晚饭,花子送来一碗杀猪菜,和半壶烧酒。
“发哈愣,还不趁热造”花子说。
帮落子想到最后晚宴上面去了,迟迟没动筷,说:“送我上路?”
“谁知道!”花子说,“搁我是你啥也不想,造饱再说,死了先说不做饿死鬼。”
“刘大愣靠楞啦。”龙虱子说。
“没日本人撑腰眼,他扬棒不起来了。”王警尉接过话茬说,“开始还拿日本人吓唬我们,现在瘪茄子了。”
“宪兵队被消灭的事他知道了?”黄杆子问。
“我让破头告诉他,听后他娘们似的威儿威儿地哭,像死了亲爹亲娘。”龙虱子说,“杀猪菜他没吃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