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火棍回到县府,手还拎着驴皮鼓,柳秘书打俚戏道:“跳神跳到县府来喽。”
兴奋水渍一样留在烧火棍的脸上,富贵堂的表演令自己满意,发挥到了极致,在帮落子的暗中配合下,废弃老井中找到一窝黄鼠狼获得信任,掌柜亲自宴请他。
“叫你去査黄杆子,又不是査黄皮子。”柳秘书急于听到的不是逮住一窝黄鼠狼,他要的是扳倒花子王的线索、证据,不然咋向县长交差,“说说正事吧。“黄杆子确实是个瘫子。”烧火棍说出他的观察结论,“腿确实坏啦。”
“准成(准确)”
“没冒。”烧火棍说。
黄杆子到跳大神现场,他对跳大神不感兴趣,冲着神调儿来的,关东的小曲、二人转都有大神调。花子王出现在外人的面前,摆着谱,他坐在椅子上,三个花子侍奉左右,一个端着南泥壶,他喝一口,花子送上一次茶壶,另一个花子端枪的姿势擎着烟袋,也是抽一口递上一次烟袋,还有个花子端尽灯,煤油灯的用处烧火棍颇犯寻思,跳神现场点盏油灯,大概他嫌不够亮堂?其实黄杆子有个习惯,抽烟时经常用灯火点烟袋锅,烟燃着他也触向灯芯。
黄杆子牢牢坐在椅子上,从打花子把他抬到现场,他一直腰板笔直地坐着,有一种当家、掌柜的威严,双腿藏在雪貂皮下,因此身子下部雪白一片。
烧火棍打着驴皮鼓,嘴唱着,眼睛不时溜着花子王的腿,怎么样能使他惊慌而突然蹿起,真瘸假瘸就露楦头(露马脚),难就难在令他惊慌。突发的事件才能使人惊慌,逃命顾不得装什么的。谁在这时放把火多好,失火了黄杆子还能安然坐在椅子上,说不准连滚带爬逃走呢。设想总归是设想,离实际相当遥远,纵然敲破驴皮鼓,也敲不来花子房失火。
老天不完全作美,有时也帮助阴谋,烧火棍表演到黄大仙附体时,端灯的花子大惊失色,手一抖,油灯落在覆盖黄杆子双腿的雪貂皮上,顿时燃起火苗,气滋拉烘(焦煳毛味道)的,身边的人慌作一团,观察的大好机会来临。
黄杆子双手拍打火苗,人并没站起来。
“他是能站起来而不站起来,还是想站站不起来?”柳秘书往细抠(追问)道。
“火都烧起来了,能站起来他还不站?他定是站不起来。”烧火棍说,晚上他睡在花子房,大头挨他睡,他以为小乞丐没有太多的心眼,直巴愣腾(不婉转)问你们掌柜腿是否有毛病,大头说没毛病搁人抬搁人放?回答似乎毫无在意,坚定了他的判断,说,“我问过一个小花子,他也证明房黄杆子腿瘸。”
“他的腿咋瘸的?”柳秘书问。
“哨听清楚啦,冬天讨要回来,翻车扣在下面,冻的。”烧火棍说,这是富贵堂人所共知的说法。
“第二天,黄杆子请你吃饭,你没偷看他的腿?”
“不但偷看了,黄杆子还主动向我讲他的腿受伤经过。”烧火棍说。
小看谁都不行啊!跳完大神,夜已很深,找到了黄皮子花子房掌柜高兴,留神汉住下,说明早摆酒致谢,不赶走黄皮子,说不准哪一天又魅住谁。烧火棍假装推辞,最后住下来。
“老二哥,这些日子,温楦箩匠、夏小手的,神汉别再有什么问题。”得知烧火棍留宿,龙虱子说,“放大眼汤(任意自流)不行,得搁只眼睛,安排个人跟他睡。”
“谁合适呢?”
机智的人不太好找,既要陪烧火棍在一铺炕上睡觉,又暗中观察他,还有别给他套出话去。
“大头吧。”黄杆子说。
“他?还是个孩子。”龙虱子说他恐难胜任。
你看到他在胖小子肚皮上的表现,你就不会说他是孩子啦!黄杆子想这样说没说,大头机灵、鬼道,能力超过他的年龄,还是警察的种,花子王不懂遗传基因什么的,他说了句老话,“蛤蟆没毛一随根儿(像前辈)。事实上,大头比他老子强,将来超过爹则必然。女人有时是营养钵,大头是棵苗,营养滋润下迅速成长,胖小子催大头早熟。
“你叫大头来,我跟他说。”黄杆子说。
烧火棍绝没想到大头是掌柜派来的人,拿他当孩子看,忽略造成的后果他丝毫未察觉。大头以起夜(夜间小解)为由,出去向黄杆子报告,说神汉问到他的腿。
第二天就有了酒桌上黄杆子主动说自己腿受伤经过的一幕,他说:“倒霉啊,车扣斗子(底朝上),把我和老板儿(车夫)扣在下面。”
“哎呀!”烧火棍假装惊诧道。
“我们在大膘(明亮)月亮下走……”黄杆子讲道。
讨要到几口袋粮食,黄杆子求了辆二马车,连夜拉回亮子里,只他跟上了年纪的车老板儿,空旷的冬季原野一片青冰色,年老的车老板儿,蜷曲在羊皮大氅里,两匹熟路老马驾车碎步走着。忽然,一只獾子越过壕沟,横穿线道,马受惊毛啦。
黄杆子说忽然蹿出一只獾子,冬天忽然蹿出一只獾子可信,它们夜晚到处游逛觅食,说惊了马也可信。车翻将他俩压在下面,直到半夜路过的人救起他们,不幸的是,由于腿被重物压的时间过长,血液不流通,双腿保下来,却残废啦。
“喔,真不幸。”烧火棍叹道。
“也许,腿真废啦,不是装的。”柳秘书说。
确定黄杆子腿是坏的,有个关键的问题需澄清,翻车发生在十二年前,还是十二年后?
“十二年后,老膙子死的前一年。”烧火棍说。
这就很重要了,要调査的案子发生在十二年前,车祸发生在十二年后,十二年前时黄杆子的腿还好好的,他就有作案的条件。温楦箩匠也没白去卧底,获得黄杆子被派出去学过武的线索,这很有价值,身怀绝技的人当年才能进得了北沟镇警察分驻所的监房,才救得出胡子大柜南来好,更有价值的是刘大愣说案发那年冬天黄杆子没穿鞋从外边回来,还有他有一个方形古铜钱护身符……柳秘书说:“虽然不能完全确定,但十之八九是黄杆子了。”
“下一步?”
“查,查实。”柳秘书觉得还有些疑点,动花子王非铁案不成,倒不是怕捅狗牙的叫花子翻案,黄杆子算是三江社会有影响的人物,惩治他理由要充分,须他认罪伏法,“弄清那个冬天早晨他从哪里回来,为什么不穿鞋。我请示一下章县长,听听他的指示。”
徐家开的同泰和药店,是三江最好的药店,坐堂医生程先生技术精湛,龙虱子来请他。
“程先生,我们那里有个人病啦。”龙虱子说,“请你瞧瞧。”
“怎么不好?”程先生问。
“脑袋疼……”龙虱子描述症状,说,“落炕(病得不起)啦。”
程先生准备药箱鹿皮包,中医不带什么药去望诊。洋车等在药店门前,龙虱子坐来的,等客来回载。
洋车有车厢,是可折合的水笼布的篷子,现换成棉篷子。车把装有手铃,车夫捏响车铃,向富贵堂走去。
“谁病啦?”程先生这样问,因为落子头亲自接医生,多数是掌柜病了,一般花子没这种待遇,“黄掌柜怎么啦?”
“不是掌柜,他好好的。”龙虱子好奇车上安装的脚铃,踩踏一下,人力车夫放慢脚步,转回身问有什么事,落子头说,“没有,走你的。”
花子房的事外人看来神神秘秘,程先生到过一两次富贵堂,都是来给黄杆子瞧病。这次给谁呢?
龙虱子领程先生来到芳翠两口子面前,她愣了半天,问:“给,给我们瞧病?”
“是啊,程先生给你男人摸脉。”龙虱子说。
“我们没请先生……”芳翠的话被落子头打断,他说,“你们只管看病,别的事甭问,药钱富贵堂开付(支付),一个老子儿(最小的钱)也不用你们掏。”
芳翠只有惊喜的份儿,眼圈发红。
程先生看了舌苔把了脉,随即开了药方,递给龙虱子说:“照方先抓三副,吃完我来看一下,再开方。”
龙虱子随程先生到同泰和去抓药,芳翠两口子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想着这件好事的来头,谁救我们啊?
“我听是富贵堂给开付药钱。”男人喘墟道。
芳翠一声未吭,她想到这个好心人是谁了。女人油然想出感激的方洋车:二三十年代东北的人力车都是从日本传进来的,所以称“洋车”。
服下几副药后,一个男人从鬼门关走回来,背起胡琴到聚义朝汉狗肉馆卖唱,挣来一块大洋。
“我们去感谢黄掌柜。”芳翠说。
“你去吧。”男人是一种默许,总不能太直白,他说,“我不太舒服,你自己去吧。”
心照不宣的事不能说破,男人认可这件事除了报恩以外,他裆里的东西没水分植物一样日渐干枯,什么事都做不了。
“不好吧,我们还是一起去。”芳翠说,她站在一个男人的角度想这件事,在关东,拉帮套不是什么新闻,何况他的行为不是拉帮套。
“不都说好了嘛!”男人的语气冬野一样苍凉。
“唉。”女人叹息,说,“把胡琴给我。”
芳翠背上胡琴走人花子王的房间。
“俺来啦,黄掌柜。”她说。
“请坐!”黄杆子惊喜,昨晚梦里的人活现在面前。
芳翠说还钱,黄杆子说为他看病,是我们自愿的。她坚持还钱,他说:“你给我唱支曲,算还了钱。”
“俺给你唱。”芳翠坐在马扎上,对准胡琴弦。
“你丈夫呢?”
“他叫我一个人来。”
黄杆子听到话外之音,瞥眼她的手,他猜想它一定很柔软。
“听大口落子西厢?还是孟姜女?”女人轻声问。
“民歌。”黄杆子说。
“哪一段?”她问。
“骂小鬼子的。”
“噢?”
“骂小鬼子的。”他得很肯定。
大口落子:沈阳评戏,又叫奉天落子。京、津评戏则称小口落子。
女人抬起头,目光中含着男女情事以外的东西,一个花子王能有如此爱憎,令她想不到的。
你不敢唱?他用眼神问。
芳翠唱道:
康德在新京坐龙楼,黎民百姓犯了忧愁。
日本人抓咱把火车道修,杠镐头,杠锄头。
连刨带搂。
个顶个地累得汗水流,苦日子到多咱是个头芳翠的男人听见自己女人唱,听不清她唱什么,躲避鹞鹰小鸡似的钻人羊毛被中,想想今晚即要发生的事,他心很苦。自己的一条命,是富贵堂掌柜救回来,不然……他说:
“你去吧,我们再拿不出什么东西感谢人家。”这个话题从他口中说出来太艰难,让出的是女人啊!
“你舍得?”她说。
“可我们还有什么呀?”
芳翠好半天没吭声,她愿意,真心愿意,但是,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女人上别人的炕啊!
她拖延下来,今天回来的路上,他说:“明天我们上路,最后一晚上啦。”计划明天离开三江。
芳翠还是没吭声,心已决:今夜去掌柜屋子。
唱完,放下胡琴,芳翠爬上炕。
“你为啥这样做?”黄杆子问。
“俺报恩。”她答。
一盏油灯即将燃尽,灯油像有意似的,在他们需要时候烧干,最后时刻很明亮,和生命回光返照一样。
黄杆子挣扎要添油。
“别添;老天有眼埃”她阻拦道,“俺喜欢摸黑,上炕吧。”
黄杆子迫不及待,他望眼油灯,她说她不喜欢点灯,等油燃尽。
“俺明天回关里家,恐怕今生再难见面,”她说,“今晚,俺俩留个念想吧。”
念想是一种强烈呼唤,黄杆子吹灭灯,他等不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