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走一窝黄鼠狼,富贵堂安静下来,院外的五花山(晚秋)色彩斑斓,秋天风走过的地方遭受强暴的枝叶凋零下来。
“掌柜,”王警尉对黄杆子说,“跳大神的人,不是神汉。”
“他叫烧火棍,是县府保安队的。”王警尉说。
“你知道他的底细?”
“扒了皮,认得他的瓤儿。”
若干年前,柳秘书推荐他当警察,陶奎元派王警尉去考察此人。王警尉来到獾子洞村,谭村长笑了一阵子,说:
“你们警局没女警察吧?”
“啥意思?”
“要是有女警察,估计得上锁。”谭村长借用了一个三江家喻户晓的逸闻,现已成典故:上锁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獾子洞村,一个修锁匠走村串户,媳妇搁在家里,偶然发现她在家里搞破鞋(通奸)锁匠愤怒,暴打了她一顿,收敛没几日,又跟野男人上炕。
“你到底有脸没脸?”锁匠吼道。
“有脸也没用,我管不住它。”女人厚颜道,竟指了自己的某部位。
死人也得叫她给气活喽,部位无法无天了,解决此事要彻底,对部位采取必要的措施,锁匠的思维离不开锁头跟钥匙,锁头干什么的?限制人侵者,铁将军把门……灵感来了,用锁头锁住部位,钥匙在自己手上,用时打开,不用时锁上。
“咋地?”女人炸庙(又吵又嚷)道,“你拿我的玩意当门啦?还要上锁。”
“不锁,门老开,怎么也得有个把门的。”锁匠平静地说。
女人怎肯就范,锁匠决心已下,一把铜锁已准备好,请人镂刻上条自己编的咒语:碰了马立死。活蹦乱跳的女人,瘦小的修锁匠真捂扎不过她,得使计。他弄到蒙汗药给她服下,完成了部位的施工,最残忍的细节门上无钌吊儿挂锁头的鼻子,他烧红绿豆条(铁线)烫穿两个洞。女人清醒时,觉得部位沉坠,摸到冰凉金属器物,喊道:
“不得好死的,你干啥啦?”
“上锁!”锁匠摇动手里的钥匙,得意道,“钥匙在我手里,我用时再开开。”
“你还想用,做梦吧。”女人咬牙说道。
警察局接到报案,王警尉经办这个案子,上锁的故事不胫而走。谭村长今天说到上锁,王警尉说:
“你别打俚戏(笑话),我来选警察。”
“就因为你来选警察,我才提醒……你知道他是什么货?烧火棍,连亲外甥女都睡了,还生了个没屁眼的孩子,摁在水盆子沁死啦。”谭村长说,“这样人你们要?”
王警尉未置可否,要不要人陶局长说了算。自然,陶奎元不要睡亲外甥女的牲口“原来还有这八出戏哟。”黄杆子像听瞎话(民间故事),问,“你确定,他现在是县府保安队的人?”
“确定。”王警尉说。
县府保安队的人来富贵堂,醉翁之意不在酒吧?他来干什么?黄杆子仔细回忆接触烧火棍的全部细节,蓦然想到神汉死盯自己的腿,喝酒时记马在东北民间还指男女性事,替如上马、跑马、回马毒、上马风等。
得他问了一句自己的腿怎么致残的。
“加小心啊。”王警尉说。
黄杆子需要沉下心来寻思,县府保安队的人与章飞腾有关了,烧火棍十有八九是他派来的。先后有三个人来,温楦箩匠、夏小手,加上烧火棍,他们三人目标一致,都是冲着自己来的。确定这一判断,询问一下警察,他问:
“他们这样折腾,到底为了啥?”
“掌柜,凭我的经验,是在调查案子。”王警尉闪烁道。
“案子?什么案子?”黄杆子装出什么都不清楚的样子问。
做过警察的王警尉,自打注意上温楦箩匠起,确定他们都是奔黄杆子来的,花子房掌柜牵涉哪桩案子尚不清楚,调查他的人身份很复杂,警察、县府的人。如何回答掌柜问话,王警尉略微虑虑(琢磨)后说:
“论说,他们暗查掌柜,这个案子定与你有关了。可是,你会有什么案子啊!我不相信。”
黄杆子听出王警尉说的,不全是心里话,在花子王面前,他们说话分寸、顾虑自然,不求他多说什么,自己完全清楚眼前发生的事是怎么回事。他吩咐王警尉去做一件事,也是为证明自己的判断。他说:
“你摸清烧火棍为谁做事。”
王警尉按照掌柜吩咐,开始对烧火棍暗暗调查,花子方便到处走,问什么谁还在意一个叫花子。离开掌柜屋子前,王警尉说感激话:“掌柜对犬子宽容、关照,我王某万分感激。”
“看你说的,大头这小子尿性。”黄杆子夸奖道。
大头成了小落子的头头,是黄杆子一手安排,花子房里职务不算高,若在胡子的绺子则属于四梁八柱,十几个小落子归他领导,他们肩挑柳罐子讨要粗茶淡饭,残汤剩羹中不乏美味,由他支配,给谁吃不给谁吃他说了算。大头手中的权力获得女人的青睐,胖小子对他裆里玩意感兴趣,其次是对他带回来的食物感兴趣。
“掌柜容他同胖小子……”
“人之常情嘛,你我都从那时过过。”黄杆子见王警尉神色苦涩,说,“你又寻思胖小子年龄大,大头年龄小,这种事熟了就是般配,又是闲饥难忍……”
“唉,我没想到大头熟得这样早。”王警尉感慨。
“大头的事顺其自然,你甭管啦!”黄杆子说。
初冬那个怪天气,傍晌下的雨,到了晌午变成雪粒,湿涝涝的天气令掌柜那块干涸多日的地方突然反起潮来。欲望的潮湿像条鱼开始在花子王心里游动,最先跳入脑海的是唱手,她的歌子缠绵而来:
二姑娘咋不梳头?
没有桂花油。
二姑娘咋不洗脸?
没有胰子碱。
二姑娘咋没洗脖子?
没有胰子盒。
二姑娘昨不戴花他通过灯笼锦窗格中镶嵌的那块明玻璃向外眺望,院墙外是白狼山,雪片割断了视线,物体变得散碎,树断几截……风雪中出现两个身影,一男一女。
“你们干什么?”院门口,龙虱子拦住他们,问。
“请问谁是掌柜,我们要见你们掌柜。”女人搭话道。
“你们等着。”龙虱子进来,说,“老二哥,有两个人说要见你。”
黄杆子看见站在院子里的人,说:“带他们进来吧!”
粘着雪花的一男一女站在花子王面前,仍然是女的说话:“掌柜,我们想到您这儿住几宿。”
灯笼锦:南方的窗格图案,东北民居窗户纸糊在外,从里边看有灯笼锦和盘肠花式窗格图案。
黄杆子打量他们,女人细皮嫩肉,男人双目失明身背把胡琴,看出他们一个唱曲,一个伴奏。
“我们从关里家来……”女人说她叫芳翠,瞎男人是她的丈夫。
“住吧,住几天随便。”黄杆子一搭眼,同情心便产生了,花子房收留无家可归的人是传统。
“我们交宿费。”芳翠说。
“有钱一天就交五分钱吧。”黄杆子象征性地收几分钱,也是花子房的规矩,补充一句道,“没有钱就算啦。”
芳翠说不能白吃白住,肯收留我们就感激不尽了。
“去安排吧,尽可能给他们方便。”黄杆子对龙虱子说。
龙虱子理解方便的意思,花子住通天大坑,男女分开住,外来投宿的人像住店,男女混杂在一个屋子里,具体说一铺炕上,自然有许多不方便。
掌柜特别嘱咐,落子头想方设法去安排。他带他们到一间屋子,巳经有十几个人住在这里,他们并不是花子,摇卦的、卖药撂地的、挂子(打把式的\告状的……白天街头去做事,夜晚到富贵堂上宿,交几分钱宿费。
“你们住这儿吧。”龙虱子安排他们住在靠山墙的蔓子坑上,说,“我一会儿叫人送床被来。”
当晚,他们夫妻合盖一床羊毛被一粘着鸡毛的薄草帘子,已经流落街头数日,终于有了热乎火炕睡。
白天,夫妻照旧出去卖唱,晚上归来,进进出出多日。
初冬的月牙[钻人花子王屋子,送来一个好心情的夜晚,黄杆子见狐仙堂前有个人跪着的身影。
亮子里几乎家家户户供奉狐仙,支起几块土坯垒成狐仙灵堂,烧香供奉膜拜,一旦染天灾病热为难遭临时遇困难和不顺利久烧上几炷香,磕头乞求狐仙保佑。富贵堂也供,就在花子王屋子的窗台下,富贵堂的狐蔓子炕:东北民居连接两铺大炕的靠山小炕,又称“弯子炕”。
神全过程,将黄皮子拘到后院老井里,赶走它们,胖小子病的垛,他们俩经常在那里幽会。为答谢神汉,好酒好肉款待黄一样说呢?
仙堂稍讲究些,用玄武岩石头炮成鸡窝大小,为求仙拜神的虔诚者提供磕头地方。芳翠跪在狐仙堂前祈祷,黄杆子耳朵贴在窗户上就能听见,纸糊的窗户隔音很差,女人哭韵道:
“大慈大悲的狐仙爷,行行好给俺男人一点药吧,他头疼病太遭罪,直撞墙啊。俺没钱扎痼,求狐仙爷给点药吧。”
冬天在那个夜晚突然钻进花子王的心底,整个悲凉世道一起涌人,裹挟着无尽的痛苦。此后的日子里,黄杆子情绪低落,眼前老是出现狐仙堂前女人的求拜景象,叠印在这种图景中的是故乡的北沟镇,母亲双手合十在供奉的眼光娘娘前乞求,为铁窗中的丈夫和儿子祈祷,她蜡人一样坐在眼光娘娘神位前僵了,手里还握着两支尚未燃完的香……这是后来屯邻说的。
富贵堂的人注意到掌柜整日长吁短叹,很少出屋,少言寡语,直到那日落子头要赶走卖艺的夫妻,他才出现在众花子面前。
“让俺再住几宿吧,他快不行啦,俺卖唱挣钱一齐补交食宿钱。”芳翠可怜巴巴地说。
“你们住快一个月啦,”并非龙虱子无情,亮子里满街筒子流浪的人,都来这白吃白住,富贵堂可要关门喽,落子头说,“收拾收拾东西走人吧。”
芳翠没有再哀求主事的落子头,目光转向黄杆子时嘴角只牵动一下,扑簌簌泪水淌过俏丽的脸颊。
“留下他们吧!”黄杆子发话留下他们夫妻,又给了他们两块大洋,“扯几尺布,天冷了,做身棉衣服吧。”
芳翠愣在花子王面前。
“老二哥,你太心善啦。”背地里龙虱子说。
“可怜见的,人多苦碍…”
“苦的人多了去了,我听芳翠唱……”龙虱子记住那首小调:
二更月正东,长春改新京,拉出康德皇帝坐朝廷,欺压老百姓。
“她会唱这歌?”黄杆子吃惊,谁都知道这是反满抗日内容的民歌小调。敢唱它的人,花子王打心眼里敬佩,问,“你亲耳听见的?”
“嗯哪。”龙虱子道。
昨天晚上,回到花子房的人挤在炕上讲世道,以各自的悲惨遭遇控诉日伪残暴统治,说着说着有人唱起来,芳翠唱了月牙五更,病得不行的男人身子倚靠在墙上,拉胡琴伴奏。她唱第二段,路过此屋的落子头听见。
“看来他们两口子很有良心,我们应该帮助他们。”黄杆子决定帮助芳翠夫妇,很实际地帮,他问,“她男人的病?”
“很重。”
“你亲自去同泰和药店,请坐堂程先生过来给他瞧玻”黄杆子说。
“我去办。”
“哎,芳翠要是问你,别说我安排的。”
“那怎么说?”落子头问。
“啥都别说,只管给他扎痼好病,药钱咱们给付。”黄杆子叮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