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后,你照顾好她吧,我不行啦。”瞎男人拉住黄杆子的手说。
“我请先生给你扎痼!”黄杆子说。
“治什么呀,治不好啦。”瞎男人绝望,他时刻记挂芳翠,叨咕道,“也不知她怎么样啦?”
“掌柜,”王警尉上街探听消息回来说,“郭发宝老娘七十大寿,在马具铺后院他家里办。”
“好,我们参加寿宴。”花子王咬牙切齿地说,搅和寿宴是肯定了,他问,“哪天是正日子?”
“后天,六月初三。”王警尉说他见到的,“席棚搭起来,厨师开始备菜,还有从四平街请来的鼓乐班子也到了。掌柜,我们啥时候……”
“现在,”黄杆子说叫大头今天就带小落子们过去,先讨些吃的,正日子龙虱子去,不,全体行动,他说,“到时候我去!唔,我们给郭家准备点儿什么礼物呢?”
礼物在花子房里变了味儿,俗话说官儿不打送礼的,此话不尽然,假若花子王送礼,当官儿也会拒绝。
什么礼呢?王警尉没想出来。
“寿诞,寿……”黄杆子嘟囔道,“郭发宝娘的生日……他庆寿,我们去讨棺材板钱!”
棺材板钱?王警尉从警十几年只经历过一次。
“最好找一个死倒。”黄杆子说。
的确需要一个道具才能表演出逼真效果,什么道具都可找可做,找一具尸体有些难度,近日又不出红差(枪毙人),至少有主的人家谁愿意让你抬走尸体?
“到壕沟里找一找!”花子王很有经验,他指出找尸体的地方,并非他胡乱说的,那句歌谣道死道埋,路死路埋,死在阳沟是棺材!为世人描绘一幅世态图景。日本人逼迫农民种大烟,镇上先后开了几家烟馆,吗啡鬼随处可见,倒毙阳沟者时常有。
“这事交给我。”寻找具无主尸体王警尉承担下来。
“找不到也不要紧,搁活人装。”黄杆子说,为使抬尸体讨棺材板钱计划如期进行,真的找不到尸体,指派活人装死,他说,“叫大头他们上街吧,一天都不能叫郭家消停。”
大头半年中他学会很多本事,乞讨歌、贺喜歌、骂人歌的莲花落学会多首,基本张口就来。
出发前花子王做了特别交代,本次讨要意义非同寻常,不是要来要不来的问题,从他们开始直到做寿正日子,郭家花子不能断流,一伙接一伙上前轮番讨要,惹烦气恼郭家人才好,不然骂人的话不好用上。
“我明白。”大头说。
一帮小落子出发,亮子里街上流动一串破衣褴衫,弯七裂八打狗棍,豁牙露齿葫芦瓢,这群人出现在郭记马具铺前,大头掏出竹板边说边唱:
竹板打进街里来,一街两厢好买卖。
金字招牌银招牌,东检西扯挂起来。
这一两天我没来,听说掌柜发了财。
掌柜发财我沾光,您吃校子我喝汤。
一拜金来二拜银郭家没人搭理乞丐,小落子来到院子里,多人杀鸡、摘菜……大头又唱起厨房喜歌:
老东家,有眼力,请的师傅好手艺。
炸的好,炒的香,胜过皇上御膳房。
菜刀响,大勺颠,惊动上界中八仙。
张果老,倒骑驴,要到下方来坐席。
何仙姑,把笊篱端,要到人间来赶“串”。
铁拐李,把葫芦扛,来到厨房把菜尝。
韩湘子,挎花篮,连吃带拿装不完。
曹国舅,吹横笛,赶到厨房来道喜。
蓝采和,拿阴阳板,来请师傅把饭管。
吕洞宾,汉钟离,想夸师傅没了词。
八仙品尝心喜欢,要请师傅当第九仙。
长命百岁永不老,逍遥自在胜当官。
见《回忆农安花子房》戴来才口述,吴克整理。
“郭掌柜,他们是富贵堂的人吧?”柳秘书问。
“肯定是,那小崽子嘴多溜。”郭发宝说。
“给钱,打法他们走。”柳秘书说。
郭发宝打个沉儿,极不情愿地掏钱。大头带小落子们凯旋归来,准备骂人的话没用上。
傍晚时分,一个麻脸男人走进富贵堂大院,将随身带的打狗棍撮在门旁,将布褡子搭在棍子上,装一袋烟点燃,手擎烟袋进屋道:
“众位相府,请!”
“马在哪儿?”龙虱子问。
“马在门外拴着。”麻脸男人答道。
“拉进来。”龙虱子说。
麻脸男人出去取来褡子,放在炕上。往下的规矩是让座、让茶,然后开盘,江湖的盘道讲究很多,语言盘、对话盘、艺人盘、指法盘、姿势盘等等。例如手势的指头歌摇:一指屈头青龙位,二指屈人救良民,三指屈来皆忠义,四指屈来骨肉亲……对新来的花子盘问的内容,还包括吃谁家饭等。麻脸男人对答如流,落子头很满意,来了一位门里人,收留下他。
麻脸男人睡在耍猴人的铺旁,猴子正剥一只花生吃。
“新来的?”耍猴人并不是花子,他白天牵猴子到街上卖艺,晚间睡花子房,问。
“是。”麻脸男人放下一个布包,他的行囊两样东西,一个布褡裢,一个青布包,那根打狗棍不算。
“你从山上下来。”耍猴人抽下鼻子说。
麻脸男人一愣,他看出来自己从山上下来?
“唔,你一身松香味儿,白狼山才有黑樟松。”耍猴人对气味敏感,通过松树油子味道,猜出来的。
“佩服,佩服。”麻脸男人道。
天还早,他们俩没睡唠嗑儿。
爲法,同,来花能惦子怎记王么芳不样翠能埃说出来杆积曲极治疗睡通苦百倍,两人同为一个女人,但痛苦的角度不他只能以积极治疗瞎男人的病和对郭记马具铺攀柜疯狂报复的方“方才送我到屋来的人是掌柜?”麻脸男人问。
“错劈了(弄错)他是落子头。”耍猴人又掏一粒花生给猴子,准确说猴子伸爪朝主人要,对它说,“最后一粒啦,没啦。”
麻脸男人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榛子,说:“给它吃吧。”
“灯笼裤顶爱吃榛子。”耍猴人说,他的猴子名字奇怪,叫灯笼裤,破旧的单裤才叫灯笼裤。
灯笼裤吃榛子基本跟人一样,只差没使用工具硬物砸什么的,尖利的牙齿噫开榛子壳,它是只聪明的猴子。
“掌柜姓黄,”耍猴人敞开话匣子,说花子房的大筐头、二筐头、三筐头,猴子一边吃一边听主人讲话,平常他们就这样说话吧!他说,“掌柜忙后天的事。”
后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麻脸男人不知道。他问:“后天?”
“有大热闹看喽!”耍猴人接下去说,“发葬的东西准备好了,很全科(齐全)明早小落子练哭。”
死了人当地有号丧的习俗,丧家人丁稀少哭不出气氛,可以雇到人帮着哭,花子房有此项业务,可称为职业哭丧队,现在大头领头练哭,掌柜叫他们起早到院外树林里去练。
“扒开眼睛就听到哭丧乱韵……”
“谁死啦?”麻脸男人想肯定是富贵堂重要人物,死了人停尸在院子里,点长明灯什么的,他奇怪道,“这么消停,没见……”
“死人还没找到呢!”
“那……”麻脸男人懵然,没死人准备出殡,还找什么死人,“把我说糊涂啦。”
“讨棺材板钱,还不得找个死人啊!”耍猴人说。
这样一说,麻脸男人听明白是咋回事了,乞丐抬着死人讨棺材板钱早有耳闻,大户人家不怕你唱莲花落,不怕你劈头,可见了一个死人抬到铺子或宅院前,不惊慌才怪,赶紧给钱打发。一般不使用此法,多数与花子有仇的人家摊上此事。
“去什么人家?”
“郭记马具铺。”
“一个挂马掌的,怎么得罪了富贵堂的人?”
“你不知道郭记马具铺咋个背景,掌柜郭发宝是县长的表兄弟,横行霸道。”耍猴人说。
“县长是章飞腾?”
“是他,郭掌柜有县长仗腰眼,什么事都干。”耍猴人见猴子缩在炕脚底下抱膀睡着了,给它搭件衣服,说,“我们躺下唠。”
他们两人躺下,麻脸男人掏出烟袋捻上一锅,让道:“来一袋吗?关东红。”
“太冲不行,我抽泡拉(劲儿不大)叶子烟。”耍猴人卷了一颗纸烟,睡前两人都有抽烟的习惯,他不使烟袋抽自卷纸烟,烟卷得很细,看得出烟瘾小,不过烟口袋很有特色,是耗子皮做的多一层隔放卷烟纸,“郭掌柜不地道,牛得很,霸占了几家店铺,还抢男霸女。”
“没人弹弄他?”
“老虎拉车谁敢(赶)啊!表哥是县长……”耍猴人手指甲掐着吸剩下极小的烟蒂,吸了一口说,“曾住在这里的卖唱的夫妻,女的给郭掌柜夺到手,瞎男人病得快要死了,县保安队送到这里来,是死是活不管了。”
“如今那个女人呢?”麻脸男人随口问。
“郭掌柜还没祸害够,人在他那儿。”耍猴人说原因,“黄掌柜对那个女人不错,一怒之下做出讨要棺材板钱的决定,明摆着做闹郭掌柜。”
麻脸男人问那个瞎男人还在富贵堂?耍猴人说黄掌柜正请镇上最好的医生给他治病。一天叫人抬他去看瞎男人几遍。
“你说黄掌柜搁人抬着,他的腿?”麻脸男人问。
“残啦,听说翻车砸的。”耍猴人说。
在另一间屋子,三个筐头坐在一起,抽光一笸箩蛤蟆烟。总结第一天的行动,一个字:顺!大头回来说只说了两段莲花落,就给了二十块大洋和一块肉,大头很遗憾地说骂人话没用上。黄杆子说今天用不上,哪天还烟口袋有时是姑娘送的定情物,材料有鹿皮、狗皮、猫皮、猪皮、耗子皮做的。
“玩什么花样吧?”黄杆子说。
“肯定是。”龙虱子说。
王警尉低头抽烟走脑子〔作思考),烧火棍走后,再没什么人来富贵堂,消停了小半年,月亮泡子出事,冯八矬子死去,他们要查的事中途放下,最近拣起来,他把柳秘书叫来让看押瞎男人视作正式开始。
“想什么呢?”黄杆子问他。
“我想章飞腾又耍啥心眼,让我们看人下的是什么套?”王警尉说。黄杆子也这么想,章飞腾没住手,看押芳翠的男人耍的什么诡计没识破,警惕性保持着。闹郭掌柜这一把,或许更激怒章飞腾,加快暴露他的行动,背后蔫捅咕真受不了。
“以后我们跟章飞腾更仇仇的了。”此次闹郭家的后果王警尉看到,恼怒的县长作出过激行为,强行取缔花子房说不定,他说,“我们应有个防备,章飞腾可能动手,到时候百十号人别没处去。”
“不至于吧,章飞腾没出生就有富贵堂……”龙虱子无赖劲儿上来,“他毁坏富贵堂,我们上县府吃饭去!”
“王警尉说的对,章飞腾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多个心眼好。”黄杆子预想有一天花子房给取缔,带花子们去钻白狼山,放山(挖参)打乌拉草养活百八十个人不成问题,实在不能活,起局拉绺当胡子,他说,“眼睛都尖(灵敏)点儿,注意周围动静。”
“噢,今晚有个人到富贵堂来了。”龙虱子说。
这种时候陌生人到访,筐头们特别警觉,黄杆子让落子头仔细说说,分析一下。
“四十左右岁,一脸麻子,对咱们这行挺懂嘎(内行),我盘问过了,对答如流。”龙虱子自认为没问题。
“明天我会会他。”黄杆子说你俩照常准备,后天去郭家讨棺材板钱计划不变。分工落子头龙虱子做抬尸体的担架,一扇门板,一领炕席,渲染气氛所需的雪柳、灵道幡、黄裱纸什么的;王警尉继续寻尸,他说,“明天让破头上。
王警尉不懈努力寻找尸体,这玩意真不好碰。大夏天的,找不到冻死鬼,无家可归的人才可能冻死街头,这样的人一般没亲人,尸体没人要,多是警察找人草草收尸,破炕席一卷,找人弄到城外挖坑埋上了事。分析这种人大都是赌徒、大烟鬼,赌耍、抽吸得倾家荡产,死时没人收尸,烟鬼他不了解,三江赌徒知晓,徐大肚子输了妻子女儿,手指头也没剩下几根,死在壕沟里,野狗啃去了半张脸;夏小手输掉成衣铺,伙计要来一领炕席卷了他……想到这儿,他打个冷战,自己钻坟圈子睡过棺材。
到烟馆去!王警尉突发奇想,到大烟馆去找大烟鬼,天真地想在那儿碰到一个在今天下午死去大烟鬼,像猎手跟踪一只既要死去的狍子。镇上有几家大烟馆,多为官办,早年叫鸦片零卖所,如今赤裸到叫大烟馆了,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去吸鸦片。王警尉走进白粟烟馆,烟馆经理四凤那会儿不在大厅,他未遇阻拦走入开着门的单间登仙阁,两个店铺老板模样的人躺在炕上对着一盏灯抽大烟,两个花枝招展的女招待一旁伺候,他说了段莲花落:一进门,喜气升,炕上躺的个吕洞宾,虽然不是真神仙,脸前摆得一盏照佛灯。
虽然是喜歌,抽大烟的人不买乞丐的账,恶语轰撵道:“滚一边去,爷的好心情都给破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