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落子刘大愣第一次走进宪兵队特高课长办公室,脚落不实成老踩空,顿然产生一种阴森的感觉。花子可不能随便来这里,小日山直登约请他来的。
在货场拾了一天黄豆,低头控得脑袋发胀,眼睛疼痛,浑身散架子似的。回到富贵堂,刘大愣想澡堂子,想那热乎乎的水池子。
“掌柜,我出去洗澡。”帮落子同花子王打声招呼,其实不打招呼也可以,花子出人随便。
“黄豆几天拣完?”黄杆子问。
“道线(路基)上撒满黄豆,恐怕要拾几天。”刘大愣说。
“康主任没说实话。”黄杆子说,“你去洗澡吧!”
大池子有了几个人,他挨着一个熟人泡澡。熟人是个老窑匠,三江有座砖窑,烧出古城的历史遗迹。职业使他人黑黢黢,关东流行的《四大黑》:胡延庆,包文正,铁匠的脖子,黑驴圣(阳具应该改为:老窑匠,黑驴圣贴切。
“我见你在货场忙活。”老窑匠说。
“拣黄豆。”
“让拣?”老窑匠疑问。
“帮货场拣,上头要检查。”帮落子说。
老窑匠身子沉人水里,只露出头,头很黑,他一定是出完窑便来洗澡。一首歌唱道:
老窑匠,乐开怀,出窑啰,唱起来-别看我黑盆黑碗黑锅盖,别说我黑门黑窗黑屋宅,黑鞋黑袜黑腰带,黑眉黑眼黑面腮,黑黑的胸膛露在外,黑哥们儿的钱票可都白……刘大愣听见过老窑匠唱的歌,出窑的歌就是劳动号子,哪种东西使人忘记累,当然是女人,歌词儿越荤越粉,干活越有劲儿。烧窑的歌词黄到级,仅举两句:睡了我砖搭的炕,妹妹洁活累死你!
也许老窑匠沉浸在他的出窑歌里,与红砖炕上妹妹厮混,将帮落子撇在一边,两人没再搭一句话。
刘大愣走出澡堂子身子轻了,像掉了几斤分量。秋天的夜色很好,街上的行人步履舒缓许多,不像白天那样匆然。帮落子迈着方步徜徉街头遇到小日山直登:
“太君。”
“噢,我正找你。”
刘大愣思忖特高课长找自己干什么?
“给你!”小日山直登掏出两块大洋,“这个月的瞩托酬金。”
“谢谢太君。”刘大愣接过来,钱上尚有温度,说明特高课长手攥它有些时候了。
的确,小日山直登手攥两块大洋是他的习惯,上街将手塞入口袋,把玩装在里边的大洋,见到刘大愣掏出来,问:“富贵堂有什么情况吗?”
“唔。”大洋沉甸在手里,刘大愣思考如何对得起大洋,无功不受禄,得了人家的钱财,要为人家做事。瞩托应该做什么?责任令他说了下面他本不想说的话,“有一个人到富贵堂来啦。”
“嗯?什么人。”
“同我们一样的人。”
花子?小日山直登警觉起来,花子到花子房是合情合理的事情,恰恰是合情合理才让特高课长顿生疑窦,进城侦察的人,装扮花子才进花子房,如此推测下去,才有故事。
“太君,我们下乡要粮路上碰到的。”刘大愣看出特高课长怀疑,他有意为草头子开脱,没等问便自己主动介绍情况,“他来城里要饭,半路遇上我们,随我们讨要几天,一起回到富贵堂。”
一切也符合潜人花子房可疑分子所为,事情怕相装(观察夂愈相装愈像,特高课长就认定此人可疑,问:
“他像你的同行?”
“不是像,就是。”刘大愣肯定道。
“根据呢?”
“莲花落说的溜(熟练),嘎嘎三叫〔响当当氕”
“什么是莲花落?”小日山直登不解地问。
“我们唱的歌,”刘大愣示范了一下,一手做竹板,一手做脆嘴子,声音从嘴里发出,劈里啪啦,啧,啧,说道:打竹板,迈大步……“幺细!”小日山直登幡然,他见过花子乞讨,“你说他莲花落说的好,还有什么说明他是乞丐?”
“懂规矩。”刘大愣没怀疑草头子,是他懂丐帮规矩,丝毫看不出来他不是叫花子。
小日山直登不想纠正一个缺乏情报敏感嗅觉的人,也没必要纠正他,但是疑心丝毫没减,决定盯上这个人,自己去盯梢。他追问:“他到富贵堂后,干些什么?”
“第一天到街上要东西。”
“自己去的?”
“跟宝儿去的。”
“宝儿是谁?”
“我们的人……”刘大愣说第二天,也就是今天,跟我去货场拣黄豆。小日山直登即刻睁大眼睛,货场这个字眼儿太耀眼,注意富贵堂目的为了货场安全。
“我们去拣黄豆,康主任叫去的。”
谁让花子们去的货场小日山直登不感兴趣,他关注的是草头子行踪,做什么很重要。他问:
“一天里,他都做什么?”
“拣黄豆,他拣的最多。”
“除了拣黄豆,他没干别的?”小日山直登问。
“没有哇。”帮落子记得很清楚,草头子一直专心致志拣黄豆,头都没抬几下。
“你确定他没离开过拣黄豆现场,到别处去,譬如军用仓库那边。”“没有太君,上午他尿了一泡尿,下午尿了一泡尿,全是在道线上尿的。”帮落子说到尿尿,狡黯地一笑,说,“他输啦,他笨蛋!”
“你的,说什么?”
“太君,我们尿尿比赛。”刘大愣说。私下里花子的自娱自乐的有些不雅,驮鞋底子比赛,此项赛事细节实在不雅不便描述。尿尿比赛看谁尿柱呲得远,分迎风和顺风,也包括没风。
日本人哪里见过这玩意,听后抚掌大笑。
“太君,你没见过吧。”刘大愣说,“比驮鞋底子差远啦。”
小日山直登自然没见过驮什么鞋底子比赛,尿尿比赛足够他笑上一阵子。关东民间诙谐的比赛,超出他的想像。
怀疑的人没有异常举动,他的心稍稍放下。不过,怀疑并未解除,于是他约帮落子到宪兵队详谈,刘大愣便来了。
日本宪兵特高科注意上他,草头子丝毫未察觉,拣黄豆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军用仓库的外边情况基本清楚,用自己眼睛看的,也有宝儿讲的,算是知道个大概齐。
草头子有了在别人看来没有任何意义的发现,康主任每天进入军用仓库,每次回来都是不空手,总拿些什么,从鼓鼓囊囊分析,是穿的戴的东西。他推想是某个日本人给康主任什么东西,或是向他出卖什么东西,闲在仓库里的东西很多,许多东西居家过日子都用得上。
“你,你跟我来。”康主任对草头子说。
“叫我?”草头子问。
“对,叫你。”康主任说。
草头子跳上站台,跟康主任走。花子们只顾拣黄豆,谁跟康主任走,去干什么,谁也不会想啥。当然,有一双眼睛偷偷地盯着,刘大愣受人指使监视草头子。
“你能背动多少东西?”康主任问。
“一百多斤。”草头子答。
往下走了一段狭窄的路,准确地讲从几堵墙和露天堆放的物资间穿过去,来到军用仓库门前,站岗的士兵认得康主任,他们说了几句日语,草头子只听到咿哩哇啦。
角门开了,康主任低头探进去说:“你跟上我!”
铁大门里是一个宽敞的院落,许多箱装的货物摆满院子,走道有些绊脚,写着日文的包装物有汉字,草头子推测出是什么,那些东西对胡子都有用。
“你站在这儿等着,别东瞅西看。”康主任走进一间办公室,曹长谷川英一在里边,他们谈些什么,肯定是龌龊的交易。随即谷川英一走出来,手在裤腰间摘钥匙,看草头子一眼,问:“他什么的干活?”
“叫花子。”康主任说。
谷川英一带他们俩进到一个库门,里边堆满东西,令人眼花缭乱,当然不是服装鞋帽。走到一摞铁锅前,曹长说:
“拿吧。,康主任转身对草头子说:“你扛走三只。”
三只?草头子不知货场主任弄三只大铁锅做什么。叫扛就扛,来就是干活的。三只锅摞在一起像一只锅,厚度增加,也沉重许多,他扛得动,斜在肩上,锅半扣在头上,遮住半张脸庞,掩盖眼睛的真实,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偷窥。
“加小心,你别给我卖(不慎毁坏)喽。”康主任关心他的锅。
“嗯哪!”草头子装乖,答应着。
刘大愣见草头子扛着薪新的铁锅走过警戒线,康主任倒背着手走在前边,他走路习惯背着手,直径走出货场。
“背着一摞锅,跟着康主任出货场。”刘大愣报告道,眼睛没离开白炽电灯泡,电灯在亮子里是稀奇物,别说使用它,见都很少见,他对电灯的了解仅限于比冒烟灯明亮且风吹不灭的范围。
特高课长办公室的电灯很亮。
“是他主动去扛锅的,还是康主任叫他去的?”小日山直登要弄清关键细节。
“康主任叫去的。”
小日山直登沉吟片刻,问:“你们还拾几天黄豆?”
“明天一天差不多拣完啦。”
小日山直登伸手扭亮桌子上的台灯,刘大愣惊讶古怪玩意朝上朝下都亮,油装在哪儿?不会控撒了油吧?同时也发现另一样东西,方形古铜钱,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脖子,随口道:“怎么会在这儿?”
“什么?”
“护身符。”刘大愣手抻自己的护身符,说桌子上那个。
“哦,你见过它?”特高课长看到什么线索,说,“你仔细看看。”
刘大愣仔细看几乎同自己一模一样的护身符,也是磨成方形的古铜钱,用红丝线穿缀着,细微的差别在于,两枚铜钱同属一个朝代,却不是同一个皇帝。他说:
“我的是道光,他的是乾隆,没错儿。”
“谁的?”小日山直登激动,屁股翅起来,等待回答。
“掌柜,我们黄掌柜。”刘大愣说。
找到了护身符的意义,在章县长面前炫耀有了资本,你久寻不着的答案,到了我们宪兵的手里,一朝揭开谜底。事情有些突然,小日山直登谨慎起来,怕帮落子走眼,说:“你再仔细看看。”
“定规(一定)跑不了他。”
刘大愣如此肯定,是他亲眼见过它,黄杆子冻僵的躯体抬进花子房,一个护身符,由于和自己的护身符一模一样,他认真看一眼,牢牢地记住它。为使特高课长信服,他说:
“这个护身符的乾隆铜钱,有个缺口。”
小日山直登的确见到了那个小缺口,证实了帮落子的话。他问:“你最后一次见到它是什么时候?”
“远啦,十几年前吧,黄杆子去学武回来不久。”刘大愣说起他埋藏心里很深的怨恨,老花子王老膙子为保护富贵堂的安全,派黄杆子外出学武,大家心里都清楚,派谁去谁就可能成为花子房的未来掌柜,要争王位的大有人在,刘大愣是最突出的一个。最后还是派了黄杆子去学武。
“去了哪里?”
“少林寺。”
“黄杆子会武?”小日山直登惊诧道。
“武艺高强,轻功非常了得。”刘大愣亲眼见证,黄杆子展示过他的轻功,三江没人超过他。
“他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