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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1)

让我们一起回到1994年的雨季,回到N城,回到沈家大院,去寻找那个叫夏俊森的十八岁少年。

这一天雨后初晴,日光倾城。夏俊森骑着他的自行车,手里提着两个饭盒,途经沈明欢的家,去给自己爸妈送午饭。

在厂房里忙碌的夏爸爸,见到夏俊森,示意他将饭盒放下,然后不紧不慢地说了句:“我为你找好学校了,是市一中,下半年你就插班进去读。”见夏俊森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又不忘叮嘱,“别整天无所事事的,没事在家多温书,复读后给我考个好大学!”夏俊森回了句“知道了,爸”,跨上自行车就一溜烟跑了。见自己儿子漫不经心的样子,身后的夏爸爸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一次夏俊森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踩着自行车在街上一路疾驰,径直去了市一中那个对他而言还很陌生的学校,他是去踩地盘去了。他将自行车停在了校园里,找到高三年级的那一排教室,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走过去。当时正是午休,留在教室里的人并不多,但唯有一个教室除外,那是走廊东头的102班,窗前趴满了男生,似乎在围观什么新奇事。

夏俊森好奇走近,听见教室里传来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他个子高,稍微踮起脚,视线就越过了男生们的脑袋。透过打开的窗户,他看到讲台上站着一个拉小提琴的少女。女孩梳着长长的马尾辫,小小的巴掌脸上,有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随着音乐的起伏,那双大眼睛内波光流转,似有无数心事无从诉说。

拉琴的女孩也向这边望见了夏俊森。这浅浅的一眼,可以说是惊鸿一瞥。夏俊森愣在了那里。

一曲演奏完,教室内外都响起了掌声,女孩朝讲台下鞠了个躬,然后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她一直低着头,再也没有看任何人。

教室里的班会活动仍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但夏俊森早已没有了心思观看。他的心思全在那个女孩身上。只见女孩打开了一个笔记本,埋着头用笔在认真记录着什么。

他不由得问旁边人:“刚才拉小提琴的那女孩是谁?”旁边的男孩很惊讶。“不会吧,102班的文娱委员宋雨秋,咱们一中的校花你都不认识?”夏俊森嘴角上扬,笑了笑。“现在认识了。”这是夏俊森与宋雨秋的第一次见面。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画悲扇。呵,这句诗似乎是为他俩而写。

故事有了个美好的序曲,命中注定相遇的两个人,冥冥中定会再次相见。

1994年夏,沈明欢的暑假生活就是在金庸的小说中思春度日,相对比沈明欢的单调,宋雨秋的假期则是充实而忙碌的。她要去补习班补习英语,还要去培训中心练习小提琴,这样下来几乎没有什么玩耍的时间。而夏俊森呢,他除了沈明欢知道的画画、吹笛子两个爱好外,他更喜欢做的,是骑着自行车,像风一样穿过N城大大小小的街道。

这一天,夏俊森骑着自行车经过一条林荫道,道上人迹罕至,骑行中的他闭上眼,在微风拂面中张开了双臂,聆听着知了的叫声,感觉自己像一只鸟儿,享受着飞翔带来的自由。直到他听到一个女孩的尖叫声,他才慌忙睁开了眼。

原来是自己的自行车剐蹭到了一个女孩,只见那女孩在惊吓中坐到了地上,又马上起身去捡散落在地上的学习资料。

夏俊森连忙下车说:“对不起,你没事吧?”女孩收拾完地上的资料,扬着下巴定定地瞅了夏俊森一眼,那眼神里有几分哀怨,但更多的是冷漠。她没说话,用手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怀抱着资料,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了。

夏俊森追上前去,说道:“你等等。”

女孩不理会,继续往前,夏俊森忍不住喊:“宋雨秋!”

听到喊自己的名字,女孩才停了下来。夏俊森上前,弯下腰,说:“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只见女孩裸露的小腿位置,被自行车剐蹭得红了一大块,破皮的地方已经有血渗了出来。

“上来,我带你去前面的诊所上点药。”夏俊森拍了拍自行车后座,示意女孩坐上来。

宋雨秋却轻声拒绝道:“不用了。”

夏俊森严肃地说:“上来!要是伤口发炎了怎么办?”见女孩不动,他伸手便去拉她。宋雨秋才乖乖地上了车。在诊所里清洗了伤口,又上了药,夏俊森执意要送宋雨秋回家。

在小区门口不远,宋雨秋要求下车。夏俊森很惊讶,说:“原来你就住这儿,我怎么没在附近遇见过你?”

他朝她伸出手。“我叫夏俊森,你家隔壁院的邻居,刚搬来没多久。”

女孩迟疑着,抓住他的手,单脚跳下车,声音细细地说:“谢谢你送我回来。再见。”说着便跛着脚往前走。

夏俊森在她身后喊:“宋雨秋,你明天还去那边补习英语吗?我在这里等你,用自行车载你去!”

宋雨秋停顿了一下,又兀自向前走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小区的拐角处。

第二天,宋雨秋出门去上补习班,在小区的门口,果然看见了夏俊森。只见他微笑着,拍了拍自行车后座说:“在你伤口没完全好之前,别拒绝我接送你。上来吧。”

宋雨秋没说话,红着小脸上了车。夏俊森骑的自行车,比以往的任何一天都跑得飞快,就像一阵风,穿过N城这座寂寥之城。性情寡淡的宋雨秋,从这一天开始,在夏俊森的生命里画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像所有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一样,夏俊森和宋雨秋初恋的故事,在这个多雨的夏天,轰轰烈烈地上演。

在一来一往的接送中,夏俊森很快和宋雨秋无话不谈。宋雨秋是一个外冷内热的女孩,初识时,总是表情严肃,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一旦消除戒备,走进她的内心,她很快便全情投入,完全不留余地。

于是就有了沈明欢看见的那张画。夏俊森坐在沈家大院里,一笔一画勾勒出的那幅素描,画上面的女孩,正是宋雨秋。

收到这幅画的当天,宋雨秋献上了她的初吻。她拥着夏俊森,踮着脚上前,轻轻地在他的嘴唇上啄了一下,然后红着脸迅速跑开了。

留下夏俊森傻傻地愣在原地。

情侣间热恋的细节,在这里暂且不表。夏俊森没细说,但大家可以自行想象,尚且处在校园的少男少女间的初恋,大约也就是拉拉小手,找个寂静无人的角落偷偷摸摸亲亲小嘴一类的,如再深入发展,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毕竟,早恋在那个尚且保守的年代,仍然是非常忌讳的一件事。

都说初恋就像一颗没有成熟的青涩果子,既美好又苦涩。但对于宋雨秋来说,这份苦涩,比一般人要多得多。说起来,她与夏俊森的这场恋爱,只能算是她悲惨境遇里的苦中作乐而已。所有的快乐都来自于夏俊森,而所有的苦与涩,都来自于她的家庭。对她而言,她感觉自己的家庭是不幸的,甚至是有些扭曲的。

宋雨秋母亲惨死没多久,父亲便将小三迎娶进门。小三姓陈,宋雨秋叫她陈姨。这位陈姨三十五岁,漂亮,牙尖嘴利。她还带一个与前夫所生的十岁女儿,女儿昵称妞妞,是一个古灵精怪又自私自利的小丫头。

宋雨秋不喜欢陈姨,不,应该说她骨子里非常憎恨陈姨,因为是她间接害死了自己的母亲。但宋雨秋力量薄弱,碍于父亲,她很少表露出来。

陈姨自然也不喜欢宋雨秋。这个原配所生的女儿,简直就是她的眼中钉。她认为宋雨秋在这个家里是个多余的存在,她恨不得她马上消失。但她同样碍于老宋,表面上对这个继女和蔼可亲,可背地里没少对她放冷箭。

小丫头妞妞则是个见人下菜碟的小主,在老宋面前乖巧可爱,“爸爸、爸爸”地叫,嘴甜得不行,把老宋哄得乐颠颠的,连自己亲女儿都放在一边了。而老宋不在家时,妞妞立马变脸,连同自己妈妈一起欺负宋雨秋。

处于这样一个家庭的宋雨秋,内心的压抑和痛苦可想而知。她需要宣泄的出口,需要温暖的安慰,需要倾诉的对象,而所有这些需求,都只能集中向夏俊森索取。

让我们回到1994年的初冬,那个在沈明欢眼里十足平常的周末。那天宋雨秋的家里硝烟四起。

起因是妞妞趁宋雨秋不在家时,跑到她房间把日记本翻了出来,还找出了夏俊森画的那幅素描。宋雨秋有写日记的习惯,妞妞手中的那本日记,清晰记录着宋雨秋对夏俊森的所有情愫,她之前一直小心地锁在抽屉里,而这一天,她意外地忘了锁,就被妞妞给翻了出来。

到了晚上,一家人围桌吃饭,妞妞邀功似的拿出那本日记,当着老宋的面,一篇一篇地念。当时宋雨秋一张小脸红红白白,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而老宋则气得脖子青筋暴起,当听到女儿写的那些有关于少女情思的语句时,老宋将手里的筷子扔在了女儿的头上,大声责骂:“你怎么这么不要脸!你才多大,就学人谈恋爱?你还要不要考大学?!”

宋雨秋站起来,一把将日记本从妞妞手里夺了回来,再顺手一推,妞妞就摔到了地上,脑袋磕在了背后的墙角边,额头磕破,鲜血流了满脸。这一幕,令一家四口都吓呆了。妞妞用手一摸,发现手上是血,哇的一声狂哭不止。陈姨则狠狠白了宋雨秋一眼,说:“你真没良心,对自己妹妹下这么重的手!”

老宋一个耳光就扇在了自己女儿的脸上,大声怒吼:“你怎么不去死?!有本事对妹妹下重手,怎么不跟你那个死鬼娘一样跳楼?!你死了我也就省心了!就当没你这个女儿了!”

宋雨秋被自己父亲的暴怒和诅咒给惊呆了,她捂着被打红的脸,愣了几十秒,然后随即回到自己房间,翻出那个平时上锁的抽屉,拿出积攒多时的那瓶安眠药揣进了背包里,背着包就夺门而出。

身后是老宋歇斯底里的嚷嚷声:“有种你给我死在外头别回来了!”

这一晚夏俊森的家里倒是出奇的宁静。夏家老两口都在自家工厂里加班忙活,而小弟夏俊宇则向爸妈告了假,说是周末去一个同学家玩儿去,晚上就不回来了。家里只剩下了夏俊森。夏俊森照常吹起他的笛子,在悠扬飘荡的笛声中,他满脑子里浮现的都是宋雨秋的音容笑貌。这时他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放下笛子,轻跑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泪流满面的宋雨秋。他连忙拉着她进屋。其实,他不止一次见宋雨秋哭。每回她在家里受了委屈,都会哭着跑过来找他,这样的情形多了,也就习惯了。他把她拥在了怀里,帮她轻轻擦泪。“别哭,雨秋。”宋雨秋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夏俊森一边帮她擦泪,一边柔声问:“傻丫头,看你哭成这样。你继母她们又欺负你了?”

正说着,宋雨秋便趴在他肩膀上号啕大哭起来,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

见她哭得太厉害,夏俊森有些不知所措,也就不说话,任由她宣泄自己的情绪。

宋雨秋狠狠哭了一会儿,然后忽然不哭了,她扬起头,满脸的绝望与无助。她定睛瞅着夏俊森,一字一顿地说:“小俊,我不想活了。”

夏俊森愕然。“说什么傻话呢。”

“我如果死了,你以后还会记得我吗?”宋雨秋脸上的表情很认真。

“呸!我不许你瞎说气话。”夏俊森此时还以为她在赌气。

“我要你回答我。”宋雨秋很固执。

夏俊森被她眼睛里的执着震慑住,他立马表心意。“你真要死了,我也就不活了。”

宋雨秋说:“我不要你死,我要你好好活着。我要你看着宋志明后悔!”

“发生什么事了雨秋?啊?”夏俊森顿感事情不妙。

宋雨秋一脸的视死如归,她冷声说:“我爸宋志明,他让我去死!他让我去死我就死给他看!我要让他后悔!”

说着就往门外跑。夏俊森一把拽住她,轻喝道:“别走,你要干吗去?”宋雨秋使劲挣开了夏俊森的手。夏俊森一把拽住了她的背包,这一拽使出了浑身气力,背包的带子扯断了,包里的东西散了满地,一个白色的安眠药瓶子在地上滚了好几个滚。

夏俊森眼尖,立马俯身去捡。说时迟那时快,宋雨秋火速夺过那瓶安眠药,拧开盖子抓了一大把药就往嘴巴里塞,塞了几口,也不咀嚼,三下两下便干咽了下去。

见此情形,夏俊森吓坏了。他瞪大眼睛瞅着面前这个柔弱无依的女孩,生怕一眨眼,她就从他面前消失。宋雨秋难受得弯腰干呕了几声。夏俊森反应过来,立马上前搂着她,狂拍她的背,然后试图用手指抠她的喉咙,想把药片抠出来。宋雨秋制止了他的举动,决绝地说:“没用的,就算你今天救了我,明天我还是要死,反正活着没意思,不如死了好。”然后她又开始哭,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死了就可以去见我妈了。我爸让我去跳楼,可我不敢跳,我横不下一条心……小俊,我想我妈了,我想我妈了……”夏俊森抱着她,也哭,一边哭一边说:“傻丫头,宋雨秋你这个傻丫头。你死了我怎么办,我也会死的。你要死我就陪你一块儿死,陪你一起去见你妈!”说着,他转身去寻找那个白色的瓶子,那里面还剩下半瓶安眠药,他负气地迅速拾了起来。宋雨秋来不及阻止他,他便已将剩下的药全部都倒进了嘴巴里……

这便是沈明欢所不知道的经过。十二岁的沈明欢不明白,为什么在她眼里如阳光般存在的夏俊森会为了一个女孩而选择轻生。但二十三岁的沈明欢却瞬间想明白了。

夏俊森为了宋雨秋殉情,有几分真挚,但更多的是年少气盛,热血般的意气。

当年的宋雨秋,其实自从她妈妈跳楼死后,便萌生过轻生的念头,她花了好长时间,偷偷地去攒那一瓶安眠药。直到快攒满的时候,她遇见了夏俊森。可当年的夏俊森只不过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他所拥有的能量实在有限,他能够给她带来短暂的欢乐,却不能让她忘却痛苦,更无法将她从灰暗的生活里拯救出来——直到有了这次冲动的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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