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笑,故作淡然地回复:其实没什么,男女之事,你情我愿的事。
高明远不放心:拜托你别和老马提这件事,免得节外生枝。他是我哥们,和我老婆也挺熟的。
我心说,高明远,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但回复的却是:高总,我不是惹是生非的人,放心吧。
高明远又发来:这样很好,谢谢你。我转头看了眼苏安,她坐在我斜对面的位置,腰杆挺得直直的,脸上的表情纯净而美好。都说美女无灵魂,苏安则给人感觉心思缜密,真是一个不容易让人参透的姑娘。
北京的秋天很美,也十分短暂,似乎空气里的暑气刚消,立马就有了瑟瑟的凉意;再刮一场风,就该包裹严实地迎接冬天了。
自从在东直门碰面后,很长时间都没有夏俊森的消息。上次说话唐突了他,我心里有愧,也不好意思主动联系他。秋末,一个祥和的周末午后,我忽然接到了他的电话。夏俊森在电话里的声音,格外低沉沙哑。听这声音就知道,他这几天应该没少应酬、喝酒。我一直认为我的第六感很准,当他喊我“明欢”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一下,明显感觉有些异样。
我关切地问:“夏叔,你怎么了?”
夏俊森说:“我没事,很久没给你打电话了,你还好吗?”
我说:“还好,一切照旧。”
夏俊森说:“那咱俩之间的约定,还作数不?”
我连忙回答:“当然作数,我还担心你上回生气,把这个约定取消了呢。”
夏俊森说:“那好,我今天心情不好,你出来陪我说说话吧。”
我说:“你在哪儿呢?我这会在定福庄,要不我过去找你?”
夏俊森说:“不用,我去接你吧。我在上次送你回家时停车的那个地方等你。”
半小时后,我依约来到了传媒大学附近的那个路口。远远地就看到夏俊森的那辆奥迪车停在那儿,与上次见到的不同,这辆车整个车身都灰扑扑的,似乎很久没清洗,脏兮兮地停在那儿,在周遭街景的对比下黯然失色。
我缓缓地走过去,拉开车门,坐到了副驾驶位上。转头瞅了眼夏俊森,只见他一脸的憔悴,下巴上露出青青的胡楂,十分落魄的样子。
我不由得问:“夏叔,你多久没刮胡子了?”
夏俊森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尴尬地笑了笑,说:“快一个礼拜了吧。”
我说:“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是,记忆中少年时的夏俊森总是那么干净明朗,白衬衣一丝不苟,很少见到他邋遢不修边幅的模样。夏俊森顿了顿,轻声说:“那说明你还不够了解我。我经常会在某一个阶段变成这样,放任自流,懒得修饰自己。这样反而更放松。”
我好奇地问:“某一个阶段是指?”
夏俊森解释道:“当脑子里的那根弦绷得越来越紧,快绷裂了的时候。”
见我似乎不懂,他又补充道:“就好比现在。呵,我被赵总涮了,投入了大量时间和精力的项目,他却把签合同的机会给了别家公司。这半年时间,我几乎白忙活了。”
我试探着问:“压力很大?”
夏俊森点了点头,又长叹了口气说:“快把我压垮了。”
我想安慰他,又找不到切入点,只得呆坐在旁边,爱莫能助地看着他。
夏俊森嘴角上扬,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没事,商场如战场,我早就习惯了。”
几次见面,发现夏俊森不吸烟,车厢里也没有烟味,而有一种淡淡的古龙水味道,我不由得吸了吸鼻子。这时,他侧过身,弯腰给我系上安全带。说实话,这个不经意的细腻举动,让我很是动容。
夏俊森耸耸肩,说:“也好,这个项目做不成,也能够让我好好轻松一段时间。”
他又转头看向我。“北京还有没有你想去的地方?今天夏叔难得空闲,带你出去逛逛。”
我摇了摇头。“一时还真想不起哪儿有什么好逛的,不如我陪你吧。你今天不是心情不好嘛,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夏俊森想了想,皱着眉说:“在北京待的年头久了,很多地方都跑遍了,真要闲下来,还真没有特别惦记去的地方。”
我问:“那你平时心情不好的时候都干吗,都会去哪里?”
夏俊森笑着说:“开车游车河,漫无目的地开,在环道上添堵、瞎转悠。很枯燥吧?”
我笑了。“还以为你会泡酒吧买醉呢,很多男人心情不好的时候不都这样吗。”
夏俊森摇了摇头,嘴角上扬道:“应酬时几乎泡在酒里,平时我滴酒不沾,看见酒就想呕。再说了,爱去酒吧那种地方的男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小看你夏叔了。”
我说:“那要不就这样,我陪你游车河去吧。”
夏俊森发动引擎,笑着说:“我看行。”
夏俊森将车开上了东四环,一路上我们都不再说话。他开车时不浮躁,开得并不快,很稳当,似乎全神贯注,又似乎在沉默中梳理自己的情绪。而我在这种静默中,看着车窗外流动的街景,感觉很安心。
我按下车窗的自动按钮,让车里的空气流动。微风拂面中,我似乎回到了1994年的那个雨季。夏俊森一家刚搬来沈家大院的那天,那辆大卡车里冒出来三个脑袋,那个率先下车的高个子少年,他的身影印在了我的脑海,挥之不去。
那个漫长的夏天,我成天坐在院子里看金庸的小说,等待夏俊森骑着自行车在门前经过。金庸的《倚天屠龙记》里,有一个叫小昭的姑娘,她纯洁善良,爱张无忌胜过爱自己,她默默付出不求回报,最后为张无忌远赴西域,东西永隔如参商。张无忌也并非对她无情无义,只是他情路崎岖,小昭最终不过是他生命中的过客。就像小昭对张无忌说的那句:“你真正舍不得的人多着呢。峨嵋派的周姑娘,汝阳王府的郡主娘娘,将来不知道还有多少。你心中怎会挂念着我这个小丫头?”
记得看到这段时,我心中唏嘘不已。张无忌对周芷若有情,对赵敏有爱,唯独对小昭,更多的是怜惜。对于十二岁的沈明欢,夏俊森就是她心中的张无忌,只是她还没有想明白,自己会是他生命中的那个谁?或许连小昭这样的过客都不是。此时,沈明欢和她当年恋慕的那位少年并排坐在车里,在这个城市的环道上,看着眼前同样流动的风景。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待着,让往事在脑海中暗暗流转,心中并无挂碍,就已经十足美好。
此时此景,太容易触景生情。就像顾城写的那首诗:
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早晨,阳光照在草上我们站着扶着自己的门扇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也不知道车子在环道上跑了多久。当开到西四环某路段时,坐在我身边的夏俊森忽然开了口:“明欢,你陪我去个地方吧。”
我点了点头说:“嗯,听你的。”车子绕过一座立交桥,进入一条辅路,往前开了几百米,然后来到一个小区的门口。在门卫处拿了张停车卡,夏俊森径直将车开进了小区里。
是一个看起来很平常的老居民区,大门口不远有一个圆形的大花坛,花坛的周围,一幢幢八层楼高的房子,井然有序地排列着。正思忖夏俊森来这儿干什么时,他已经将车绕过花坛,开进一排房子的前面,在一个空的停车位熄了火。
车子停好后,夏俊森深呼出一口气,转头对我说:“陪我在这里坐会儿好吗?”
我有些纳闷,但又将心中的疑问按捺下去,免得言多必失。我将脑袋探出车窗外,瞅了瞅周围的环境,这是一个宁静而富有烟火气息的小区。不远处有个小区内设的健身广场,那里有孩童在玩耍,也有不少老人聚在一起,有的打牌,有的健身。夏俊森停车的位置,正对着一个单元门口,虽然离得不太近,但那个门口出来的人却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我回头瞅了眼夏俊森,忍不住问:“你经常来这个小区吗?这里有认识的朋友?”
夏俊森简洁地回答了一声:“嗯。”过了一会儿,又像是自言自语,“在我事业受挫的时候,心情极端不好的时候,我都会开车来这里静静待一会儿。”
“哦?”我更好奇了。“这里有什么特别?”夏俊森没回答我,只见他默默地伸手找出一张CD,塞进了车内的CD机里,不一会,就有低低的音乐声缓缓流出。是一首好听的粤语歌,仔细一听,原来是李克勤的《一生不变》。
一幽风飞散发 披肩
眼里散发一丝 恨怨
像要告诉我 你此生不变
眉宇间刺痛 匆匆暗闪
忧忧戚戚循环 不断
冷冷暖暖一片 茫然
视线碰上你 怎不心软
唯有狠心再多讲 讲一遍
……
李克勤的嗓音很独特,抒发的情感很真挚,歌声中带有一种沧桑而怀旧的感觉,让人忍不住沉浸其中。我转头看了眼夏俊森,只见他已经将脑袋靠在了座位上,闭着眼睛在聆听这首歌。
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竟然是循环播放。我打开车门,打算下车透透气。单元楼的门口有一个被隔离出来的小院,那里面种了许多月季,还有一棵高高的石榴树,树梢上竟然还挂着几枚红彤彤的主人忘了采摘的石榴。我童心未泯,仰着脖子用心去数树上面究竟有几颗果子。这时,前方那扇厚厚的铁门,忽然砰的一声开了。门内跑出来一个梳着发髻、打扮得很可爱的小女童,年龄大约三岁左右。她怀里抱着一只小皮球,欢快地跑了着。由于跑得太快,在下台阶时一个趔趄,怀里的皮球滚出了老远,一直滚到我的脚边。
我弯了腰,顺手就将皮球捡了起来。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到我跟前,伸出手,奶声奶气地说:“阿姨,这是我的球。”
我把球递给了她,顺便笑着夸了句:“你真可爱,你是谁家的姑娘呀?”
这时我才注意到,门口还站了个推自行车的女人,应该就是小女孩的妈妈。她对小女孩说:“妮妮,忘记妈妈教你的了吗?对人要有礼貌哦。阿姨刚才帮你捡了球,快跟阿姨说谢谢。”
小女孩很听话,认真地跟我说了句:“谢谢阿姨!”
我回了句“不用谢”,然后一抬头,仔细看了小女孩的妈妈一眼。就这一眼,让我怔住了。面前的这个妈妈,可能是产后没有严格瘦身的缘故,身形略微有些发福,但圆润白皙的脸上却多了一种成熟女人的风韵。她说话时轻声细语,一看就有着良好的教养,整体给人一种端庄娴静的感觉。虽然变化非常之大,但仍然被我辨认出,这就是当年那个和夏俊森私奔的女孩。没想到她已经为人妻、母了!
她显然没有认出我,冲我微微一笑,便将小女孩抱到自行车后座上,推着车慢慢往前去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呆愣在了原地。呵,我终于明白,夏俊森为何会失魂落魄时选择来这儿了。
我回到了车上。李克勤的那首《一生不变》,仍在车厢里幽幽飘荡着。
我想起了遥远的1994年,在N城生活着的那个美丽而忧郁的女孩。这首歌似乎是为她而吟唱,歌里的每一句唱词,都因她而动情。她的音容笑貌,伴随着李克勤的歌声,在空气里凝聚不散,此刻也一定萦绕在夏俊森的心头吧?
这种时候,我真受不了夏俊森的痴情。我感觉自己如果再在这个狭小的车厢里待下去,会为自己突然生发的嫉妒而疯狂!
转头看了眼夏俊森,他仍然保持着先前那个姿势,仰着头,阖着眼,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安静得像睡着了一般。
我轻轻唤了一声:“夏叔。”
夏俊森没有动,只是“嗯”了一下。
我说:“我刚刚看见宋雨秋了。”听到“宋雨秋”三个字,夏俊森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我接着说:“感觉她变了好多,还是很漂亮,只是长胖了,以前脸上的那种忧郁不见了,反而多了一种平静和安稳。”夏俊森睁开了眼,却没有说话。我继续说:“没想到她已经结婚了,还有了个可爱的女儿。”
夏俊森淡淡地笑了笑,终于开了腔:“我都知道。”也是,夏俊森都知道她住在这儿,肯定对她的近况了如指掌。可对于宋雨秋,我心中却有太多疑问:她当年不是出国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来了北京?最重要的是,她当年撇下夏俊森出了国,回国后又和别人结婚生女,夏俊森恨过她吗?
夏俊森似乎猜透了我的心事,他转头定睛瞅着我,我注意到他的瞳仁很黑,深不见底。
良久,听见他缓缓地说:“明欢,我给你讲讲我和她的故事吧。”话末,李克勤的歌声戛然而止。夏俊森开始向我讲述那段陈年往事,他的语气缓慢而深沉,似乎淡漠了悲喜。他脸上的表情,令我忽然想到了那句“情到浓时情转薄,爱到深处无怨尤”。我耐心地听他倾诉,生怕错过每一个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