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领白袍骑牛来,柴门楹联自我开。
连家船上观星斗,人唤我是海中仙。”
林嵩自那日返回灵山后,便避人不出。灵山在福州东北的太姥山西脉,距福州城有三百多里地,此处山多林密,十分僻静。
林嵩整日无事可做,将从黄易手中夺来的宝剑拿出来把玩。那日他见黄易使此剑时有白光闪烁,如火燃烧,林嵩以为此剑是神物,便夺了过来。此刻他细看宝剑,窄长的剑身,长约两尺六寸,宽约二指,柄长近尺,剑体青光暗闪,隐约有纹路雅致。铜制手柄圆润,檀木剑鞘精致,镂空装具配金镶红绿宝石。
??林嵩不懂剑法,信手舞来却也行云流水,只是怎么也耍不出火光。林嵩方知神的是道士的法术,而不是这兵器。
林嵩每日依旧吐纳行功,舞剑为乐,与此剑爱不释手。他将“灵观”禅师所传的掌法口诀加以活用,渐渐学会从剑上使出力道,舞起来剑气纵横,凌厉非常。
这一日,陈岩要上表给郑镒建墙请功,派人来请林嵩署名。林嵩不想将与“东瀛子”的关系再露外人,又不好推却,便画了一幅松林小图让来人带回,心想“义兄聪颖,见松林倒念便知是林嵩”。来人走后,他觉得在此待得气闷,收拾包袱挂剑出游去了。
林嵩出太姥往东,向海边行去,几日信步游走。这一日,来到一山脚,见此山可远观大海,他不知是何处,只见有条山路,“有路就有人家”,便向山上行。
??果然,行至山腰,路边平坦处建有茅屋两间。林嵩口渴想讨碗水喝,他打开篱门,忽见茅屋的门上,左右两边隐约写着两行墨字,他将字读出:“竹篱疏见浦,茅屋破通星。”
林嵩读完一边揣摩,一边敲门,无人答应。林嵩推开门入内,果然见到屋顶已破。林嵩瞧这茅屋内家居简单,无非草席竹案,倒是干净整洁。
??见无人在家,林嵩出门自语道:“茅屋破通星,‘破’字丑白了些,不如改为‘漏’字。”
“改的好!”只闻朗朗话音落,一个道士坐在黄牛背上,骑牛而来。这道士来到竹篱前,起身站在牛背上,背手向下看。他穿着一袭白袍配青巾,道袜亦如雪。道士从牛背飘然落下,便在林嵩面前,他身形与林嵩相像,姿态却如仙风道骨一般。林嵩见他竟然露出极佳的轻功,与自家步法也有些相似,便道:“虚而步之,好功夫。”
“哦?”这道士黑瞳黑发,脸露惊讶:“你是何人,竟识得某武功?”
林嵩这才细看此人,远观虽如仙,近看实则生的突头凹脸,扁鼻大嘴,白皮带麻,长相古怪,看他年纪已有四十岁左右。林嵩忙施礼:“长溪林嵩,拜见道长。”
此人一听乐道:“海上散人陈蓬,道号‘白水仙’,幸会林进士。”
“啊?”林嵩奇怪,这道士远在此山怎么也知道自己进士身份,便道:“某已回归山林,旧事不再提。”林嵩自辞官后便怕人提他中进士。
这陈蓬偏偏又道:“按本朝旧例,‘敕改乡、里旧名,以旌表贤良’,听说如今因你之名,长溪赤岸叫‘劝儒’,故里为‘擢秀’,林氏一门子孙万代可永免征徭,叫其他姓氏的人好生羡慕啊。居士的家宅,如今是东边竖华表,又建‘桂枝亭’,立碑刻绩。真是荣华可及,富贵当头”,陈蓬一口气说了如此许多表赞的话,突然话峰又一转:“为何不进反退?”
林嵩大叹一口气,怕什么来什么,看着陈蓬,垂头要走。陈蓬赶忙拦住:“散人乱语,进屋喝杯茶再走不迟。”林嵩这才与他进屋。
陈蓬让林嵩坐下,自己去旁边小屋抓了一小块褐色茶饼,放入一个小瓷盘内,用木勺压碎茶饼,再架柴翻烤小盘,便有茶香四溢。他将烤茶用纸包好,再从缸中取清水入锅煮,边煮边拿鹅卵石慢悠悠研磨纸中的烤茶。
林嵩平日不饮茶,喝别人的茶却从未见如何煮,此刻见这陈蓬慢条斯理,文火小煮,便觉得生出情致,四肢百骸不由放松,茶未入口也觉口中生津。
陈蓬一边煮茶,仍旧问道:“居士功名在身,朝廷又给了许多褒奖,为何不为官?上可报效天子,下可为百姓做事,死后留身后美名,却反而学某这等闲人。”
林嵩经他一问,不由也扪心自问,片刻道:“某之学问被朝廷认可,某之思想却无人问津,学而无用。秘书省正字一职不过是看看书,找找错。县丞给某莫大荣耀,只因某中了功名,为地方出头,长了他的功绩,饰了他的脸面。某本是个乡野人,知道百姓疾苦,首策便是修了那蓝溪桥,某自捐了所余财物,又得众人捧场,替百姓做了这件事。可这损己利民的事,给上下官吏带不来一点好处,他们便看透了某,某也看透了他们,无非是各不情愿,某一走省得日后撕破脸皮。”
陈蓬笑道:“不过寻常人事,君只知书中事,还需知世间事。就这碗茶,没有这软磨硬泡,也不给滋味。”见水沸,陈蓬捻少许盐放入锅内,再倒入磨好的茶粉入锅煮沸,吹去浮沫,这才倒入瓷碗,与林嵩一人一碗品茗。
林嵩喝茶入口,觉得滋味尚佳,但他不懂风雅,几口便喝完,赞道:“好茶!”
陈蓬又给他倒了一碗,林嵩“咕嘟”又喝掉。陈蓬笑道:“居士是因口渴还是因茶好,某想听实话。”
林嵩不懂茶,脸红道:“茶好,也口渴。”
“怎么个好?”
“这”,林嵩想拿别人的诗词赞美,觉得不诚心,便实话道:“见道长烹茶的手段便赏心悦目。”
“原来只是个辛苦钱!”陈蓬说完,两人都哈哈大笑。
笑过,陈蓬道:“一字之恩,也值得某费事。借你宝剑一用。”
林嵩递上那黄易的宝剑,陈蓬走出门外,抽剑抖腕一阵挥舞,门上赫然刻上了两行字”竹篱疏见浦,茅屋漏通星。”
两人齐道“好剑!”一个说的剑法,一个说的剑,又是哈哈一笑。
人若投缘天就短,这二人论道又论诗,讲医又讲剑,一会见天黑,又挑灯夜谈,各有学问,相言甚欢。
陈蓬道:“都说某是海上仙,其实也是被逼到此,谁会有地不睡,浪里奔波,某这数年,就为了那些‘疍民’。”
“何为疍民?”
陈蓬困道:“先睡,明日随某去瞧便知。”
翌日天晴,陈蓬带着林嵩观海,两人称兄道弟,无话不谈,一路走上山头。
登高望远,见海从此山向西,遥见对面烟波浩渺,可见海中另有一山,与此山两山抱海,好一个天生的船港。
??两人下山沿海往西,约一个时辰,见到一大片沙州,此处水波不兴,沿岸十数条船停在岸边。及近,陈蓬手指船:“连家船,船是家,岸上人唤作‘曲蹄’,某称其为疍民。‘疍’者,上‘疋’,意为绕行,下‘旦’,意为清晨。行船不同驾车,进出需绕水而走,他们每日晨起辛劳,某看这名字叫的贴切的很。”
林嵩不知疍民,却闻“曲蹄”。见这些船都是两头翘、中间平,船上搭个竹蓬便是家。
陈蓬道:“这些人自小浮家泛宅,遂潮往来,江干海澨,随处栖泊。岸上人歧视他们,不给上岸,官府盘剥的厉害,某却偏不许。”说着,见他手指北边岸上,见远处山脚下,林间有好几处茅屋。
陈蓬兴致一起,便将往事说来。那年他泛海而来,此地疍民正在栖船,陈蓬见人多热闹,便来相看。原来这些疍民正将鱼虾与商贩换些柴米油盐。那些商贩好不霸道,其中有凶恶者,一言不善,动手就打人。陈蓬见了恼怒,将这些商贩一顿拳脚制服。后来便与疍民结为友,他会行医,更懂天象,何时有风有雨便告知,与疍民帮助良多。他往来时轻功非凡,白衣飘然,疍民们都唤他‘白水仙’。
??陈蓬听说疍民不准上岸建房,怒为不平,就偏要他们建房。疍民们搭建了茅屋,终日可养鸡鸭,也可下海捕鱼,日子好过。哪知真有好事者告到乡里,里人知‘白水仙’在此无人敢来寻事。可县尉这人阴险,黄巢来时,居然引黄贼来杀。黄贼中有个叫李详的,不知来历,带兵来犯,其实这些疍民无财无粮。陈蓬带着疍民反抗,杀了县尉、逐了李详。此后‘白水仙’远近闻名,岸上水里,各安其业,再无人敢来生事。
陈蓬说的激昂,林嵩听的动心,问道:“那阿兄到底何人,武功高强,又万事精通,难不成真是来自海上仙山?”
陈蓬笑道:“某从南来,避死之人而已,学老子骑牛,吓唬贪心小吏,某的身世以后再告知。”他拉着林嵩,走去一间茅屋前。见有一位疍民出来,此人年逾古稀,白发白须,手持竹杖,笑脸相迎。
陈蓬唤这老人一声“欧老”,便引林嵩来见。这欧老在此处疍民中辈分最高,是一族的长老。欧老招呼后辈们奉茶递食,对陈蓬与林嵩非常恭敬。
饭食间,欧老与陈、林二人相谈甚欢,欧老自称为“舟艇子”,林嵩不知何意,便问陈蓬典出,陈蓬笑道:“若问之前往事,还要请教欧老。”
欧老自谦道:“我等泛海之人,先祖多是迫不得已才逃亡海上,闽地以南之疍民多为晋末随卢循南来之人,事败流落在海上,那时便被称为‘舟艇子’。”
林嵩奇道:“竟如此久远。”
陈蓬道:“何止如此,岂不闻‘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此乃孔圣之言。”
林嵩听得咋舌,摇头不信。
欧老却道:“据吾族代代相传,疍民之祖始于春秋,初时受越王指派,从海上往来于鲁越两地。后至汉武朝因闽越灭国才多了无数的水上客,子子孙孙便世代行舟。孙吴之时吾族之人也曾出入江河,无敌于水上。如今这江河湖海,北起扬州,南至广州,无论海上的‘苍舶’还是河中之竹筏,处处有吾族之人操船掌舵,只不善于外人道也。”这欧老言语一直拘谨,此时谈及先祖与行舟之事,露出得意神色。
见林嵩听的入神,欧老又道:“某欧氏祖上也为闽越被逐之人,先祖欧冶子,春秋时曾为越王、楚王造神剑七把:湛卢、巨阙、胜邪、鱼肠、纯钧、龙渊、泰阿、工布,后世留名。”林嵩知道欧冶子其人,万分惊奇,便问造剑之事。欧老笑答:“失传久矣。”
此日无事,陈蓬又拉着林嵩去松山一游。
初春天冷风急,渔船不出。欧老派一年青小郎,扯一蓬船,送陈蓬、林嵩二人去往松山。小船随波逐流,二人盘腿坐在仓中。
??林嵩问道:“某见疍民大多身矮腿短,但并非弯腿,为何叫‘曲蹄’?”
陈蓬笑道:“某腿现在是弯是直?”又指划船小郎,“你看他用力时腿是弯是直?”
林嵩懂了,愤道:“原来都是故意歪曲。”
行船时无事,陈蓬盘坐在仓内打起坐来,一会儿额头渗汗。林嵩觉得他像是在练功,跟自己的吐纳法门有些相似,可细看却十分吃惊,见陈蓬口鼻全无呼吸,只腹部在动,乍看之下还以为死人。林嵩也也盘腿打坐,不过呼吸深长有秩,与陈蓬之法不同。
此时两人抛尘世,入空灵,都渐入佳境。不久功毕醒来,互望大笑。
林嵩奇道:“兄之法门全无气息,如死人状,何术如此神妙?”
“你可听过‘胎息’?”
“不知。”
“祖师‘抱朴子’云‘得胎息者,能不以口鼻嘘吸,如在胞胎之中。’”陈蓬道:“某本罗浮山‘都虚观’弟子,得传正宗道法,却因这法门,被闾山之人所贪,被他们追逐无路,才入海逃亡,这便是为兄的来路。某看你这练功的法门大口呼吸,往往不得气之精华,虽能归入本元,必然见效甚慢。不如学某之术如何?”
林嵩暗道“当日灵观禅师言某法为道家正宗,他也言他法为正宗,他若是正宗,为何还被人逼入海,管他正宗与否,某也不想学武。”笑答:“某不求武功,只不知这罗浮山在哪里?”
“罗浮山在岭南的循州郡(今广东省惠州市博罗县),离广州不到两百里。此山本为蓬莱仙山的一峰,尧帝时此山泛海经会稽而来,是座神山。晋时葛洪祖师来此山炼丹得道,他道号‘抱朴子’,后丹成尸解成仙。祖师平生收集前人道学经典无数,后整理成书,下笔千卷,只可惜散失的众多。某这吐纳之法便是从祖师时传下,至今已有五百年,如此神奇的功法多少人想学而不得,你却为何不学?要知此法神效就不为武功,也可强身健体、百病不侵,乃至得道成仙啊!”
陈蓬得意,林嵩只惊他从广州远来,与胎息术却平常道:“谢兄美意,某之法门为义兄所赠,不敢再练其他。”林嵩暗笑“强身健体、百病不侵,这两句话都和禅师所言一样,道学的正宗真是多。”
“哦?原来如此!那你的义兄为何人,可告知否?”
“恕不能相告,他言此法绝密。”
陈蓬哈哈大笑:“无妨,某师也言某的法门绝密,既然绝密闾山之人为何能知?世间本无绝密,真秘密都入黄泉了。在此地还有一仙洞,也是本门之秘,只是茫茫大山,谁知这洞窟在哪,不找也罢!”
林嵩见陈蓬爽直,心中不藏事,可自己被嘱托,还真不能如此坦然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