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台上雷电鸣,冶池天火出神兵;
稚童不知离别苦,争将铜钱握手中。”
春风十里,朝阳洒落,草木若能言语,不知它是悲是喜。
“灵观”禅师仰天长叹:“某一生都在悟这‘阴阳’二字。时常想,天地何苦要分阴阳。阴阳对立,有强就有弱,有乐就有苦。阳重则强爆,阴重则暗弱。阴阳对立,使得万事万物都在求个阴阳谐和。”
禅师思索了一阵又道:“世人说佛道同源,某却认为不是同源,而是殊途同归。这阴阳两气,和则生,偏则戾,其实这就是武学。道家武学练阴阳,道为阳,心为阴,和则得道,偏则乖张。人在乖张时不是夺人之物,就是求以他物,若都不可得,便要成魔。佛家武功练筋骨,体为阳,法为阴,和则共生,偏则枉费,阳重则易折,阴重则易惰,到头都是一场空。佛道有不同的阴阳之道,但求的都是个‘谐’,不就是求着同一个归宿么。某一生所学尽在此言,你说对否?”禅师俯身询问。见一双大眼直溜溜瞪着他,只是不答。
禅师又问:“你可懂否?”见一双小手拖个竹枝,却挥舞不动。
“哈哈~此言成规不能懂,成性不想懂,陈岩不及懂,那林嵩不必懂,只有你什么都不懂。”禅师说完伸手抚摸着一张圆圆的小脸。
此时晨光,此条山路,路上一个老者,弯腰背手,行得慢慢悠悠。一个孩童,脱个枝条,走得蹒蹒跚跚。一山的草木都在相看,阳光照出一长一短两个影子,怎么瞧都是祖孙二人。
.............................................................................................
那日,李连带闾山门下向东寻找劫粮之人。成规照着禅师的安排趁机再探墙内。成规向陈岩索要了一副盔甲,身着“明光(唐军常见的甲胄)”,腰挂“横刀(唐代军士的佩刀之一)”,白日里便堂而皇之的混进围墙里。此时墙内之物清清楚楚看的明白,成规寻了一圈,却没见一个藏人的地方。
成规无功而返,将墙内事物再次说给禅师,禅师想“确实是八卦台”。禅师思索许久,想不通为何会有“薛老被囚”的传言,便又叫成规在城中四处查看,成规几日仍寻不得线索,禅师只能将薛老之事暂且作罢。
蛇无首则不行。李连东去已过半月,郑镒停了城墙外、围墙内一切建造之事,只等廖彦若的钱粮送来。
陈岩返回了建州,他将参与劫粮的兵卒都派出去公干,近日不得回,免得他们漏了口。
福州城内终于平静了一阵,漫长的广明元年也终于过去。此时新春已至,百姓们佳节虽无酒,有粮好过年,此一年饥荒终于远走,众人出门相见右膝跪拜,互道一声“万岁(唐代人过年的祝福语)”。人心定,万物苏。
每年至此时,京师长安本应“天颜入曙千官拜,元日迎春万物知,一片彩霞迎曙日,万条红烛动春天(唐杨巨源《元日观朝》)”。可如今长安城头却悬着大齐的旗帜,宫城里也再无万民跪拜,万国来朝。
中和元年元月初七是“人日”,人闲流言不闲。天子丢了京师,逃亡去蜀中,大齐立国,各地藩镇一同围剿黄巢的消息终于传来。福州城内,从郑镒到小民,上下人等心内一片茫然,此消息不出意外,却又分外诧异。朝廷早已不在百姓的心里,可如今真没了又不知如何是好。幸好天子尚在,宦官们暂时顾不得再搅稀泥,黄巢则变为一个靶子,各种雄心壮志都有了发泄的途径,长安之外反而比以往平静了许多。
陈岩回到建州,出人意料上表逃亡蜀中的天子,为郑镒建城表功。陈岩听闻杜光庭此番护驾有功,得天子信任,就想到让林嵩也在表奏上落个名,好叫“东瀛子”出力,讨个旨意回来,让郑镒不得不假戏真做,一心去建城,总好过用八卦台去做什么勾当。
禅师此际心中无挂,只等来日。他忽然想到去年拾到的那个浑身冰冷怪异的孩儿,叫人十分怜惜,如今见这孩儿长大了不少,快有两岁了,能走路能说话,只是身子还是比常人冷。
禅师想“如此不易也活了下来,便给他起个名字吧”,一时没想到合适的,便带着他蹒跚去往后山找那成规。
一老一小两个人,进到成规的茅屋里,只见空空一房,只一榻一案,一口箱子。榻上黑呼呼被子,案上乱放些焦肉,墙角放着刀叉剑棍等各种兵器。禅师看着屋内之物,心中酸痛“此徒只该死在阵前,而非困在空门,正好给他个牵挂,省得他终日无事,不生不死”。
这孩儿摆弄东西,玩到中午,那成规才提个山鸡回来。这山鸡已经拔毛洗净,成规在屋前空地架柴烤鸡,刚烤了一会,发觉屋里有动静。成规大惊进屋探看,原来是禅师带个孩儿在此,禅师正在地上打坐入定,那孩儿滚动“铁弹子”,玩得正开心。
成规回去继续烤鸡,鸡皮烤至焦黄,香味四溢。禅师从空境中醒来,见已至中午。那孩儿此时肚子空空,闻到香味朝鸡走去,禅师心内笑道“这么小就想吃荤腥!”
成规见这孩儿可爱,撕块嫩的鸡腹肉,放到他嘴中,这孩儿津津有味吃起来,嚼完了还要。成规大乐:“你破戒了,做不得和尚了。”说着又朝他嘴里不停的放肉。
禅师靠近柴火坐下,成规撕条鸡腿递给他,禅师眼睛一瞪,成规缩回手道:“师父何苦,某就是想不通,哪个秃驴定的规矩,不让和尚吃肉,据说那少林寺的和尚就可吃。”
禅师正色道:“不可乱说,这里不是少林寺,少林寺的武僧不是人人都吃,学佛的也不可食荤腥。”
成规只好把这鸡腿塞进自家嘴里,流着油道:“某又不学佛。这里没米没菜,师父你要饿便饿。”
禅师将那孩儿的手拉着,对成规道:“某不妨,为师年老,吃的少。这孩子胎里有损,后天受寒,你摸摸看。”
成规用手一摸,他手正被火烤的暖热,更觉这孩子冰冷异常,奇道:“如此阴气重。”
“正是,若不养阳气,怕他活下来也是个病蔫蔫的。为师有一事托付与你,便是教习这孩子练习佛门心法,强其筋骨,壮其阳气。”
成规闻此言骇得口中鸡腿落地,大叫:“不可不可,这大点孩儿如何教,他若能听懂,石头也可行脉通气,师父你莫非成心戏某,不干,不干。”
禅师从怀里摸出几张宣纸打开,递给成规:“为师自然想到此节,只是近来终日思索,从佛门的基本心法中拣出身形之法,稍有改变,可教他练。虽姿态有些怪异,却是通过压迫、绷紧等法,达到梳理经脉,触及穴位的功效,如同他身体自运法门一般。以后你可带他到山顶,教他这些动作,他日后练成了习惯,便稍能强精化气。待长大了,你再教他心法。某将这些姿态都画在纸上,你记下后便去教他。”
成规大奇,赶忙接过来看,琢磨起来“不过就是外经十二式,佛门弟子的起手功夫,师父将每式的幅度加到极致,有趣,某来试试”。成规便按纸上画的,或蹲、或仰、或折、或叉,可如何也做不来,便问:“师父,这图当真可行?”
禅师笑道:“你又不是黄口小儿,哪能行此柔软之法。”
成规这才罢了,却道:“即便如此,某也不干,平生最不耐烦,拖了孩儿不是要某气死,骂他不懂,打他不能,何苦受累,师父你自己教他便好。”
“为师收梦臣时便道是关门弟子,如何能自行破戒,成性教徒弟们识字学经,你却只会武艺,便给你个练武的弟子,将来你老时也有个依靠。为师此命,你不可违”,禅师一脸庄重道。
“苦也,弟子就老了,找个地方吃个饱死,拖个弟子做甚。”
“你走不动时,想饱死谁又给你端碗端饭。”
“不要劝某,此事师父收回,某若兴起一掌伤他怎好?”成规坚持不从。
禅师想想这孩儿体弱,终日吃杂饭对他也不好,笑道:“不如许你个吃肉的徒弟如何?”
“咦”成规脸上一乐,略微思量下,哈哈大笑:“这个倒好,都笑某一人贪嘴,和尚为何非要忌他狗嘴,如此给他们也看看,和尚也能教人吃肉,只是以后若慈悲堂人都来要肉吃,不要怪某。”
“只你悄悄喂他吃些,不准给别人看见。”禅师厉色道。
成规摇头:“无趣,无趣。哎,既然如此,某这徒弟有名字否?”
禅师笑道:“此儿吃荤腥,佛家将葱、蒜、韭、薤、芫称为五辛,便唤他‘永辛’吧。某的徒弟,成规不守戒规,成性不长性情,欲他平安,不如反称辛劳,也未可知。”
此后,若是天晴,成规便自来堂里带永辛去山顶教徒,众僧看见都觉惊愕。成规每来必带些嫩的肉,或肥或廋,永辛贪口贪玩,成规好不耐烦,后突发奇想,便以肉为饵,诱其练功。孩儿不懂事,模仿却在行,不久便学会了。这永辛练了几日白脸红润,眼放精光,果然见了些功效。成规看在眼里,暗道“若如此也行,天下习武人何苦还要练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