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成规先回后山,只因早上喝的酒多,还有酒气不敢见禅师。他此时无事,慢步向西到了“向阳峰”,见有一块大石,石头面南刻着三个大字“薛老峰”,他听过这三个字的来历,纵身立在石上四观,见山野茫茫。
成规忽见远处来一人,信步向山上来。来人脚步轻飘,忽左忽右,一蹦一踱非比常人。成规与武功之事过目不忘,想起那日探八卦台时,一人探进屋内,被发现后施展高妙轻功翻墙远走。这人身法飘忽闪烁,正和那人一般无二。成规心里一阵兴奋,便藏身到树后。
来人一会儿功夫也到了这大石前,呆望“薛老峰”三字,念道:“‘薛老峰头三个字,须知此与石齐生。直教截断苍苔色,浮世人侪看始明。’(《薛老峰》周朴)顽石立千年,斯人已不在。”随后他一声长叹。
此际,冷不妨成规从树后窜出,身起一个雷霆之势,单掌袭来。
来人瞧见大骇,“啊呀”一声喊,一步倒退出丈余,脚点地又向斜后方掠去,只觉一阵疾风从耳边过,勉强避过成规这一击。瞬息间,两人皆使的神通。
此人向成规怒喝:“你是谁?为何埋伏在此?”
成规“咦”了一声“这样都没摸着你”,才仔细打量来人。见这人身穿青袍扎玉带,腰间挂个大葫芦十分显眼,长得白皮雅目面容俊朗,只是略有些呆直,似是一脸书生之气,年纪约在而立之年。
成规这一掌偷袭竟然落空,心有不甘,也不与他回应,展开功夫再上。
这人看四下无人,就一个黑凶的和尚又杀过来,正是莫名其妙。他又躲开成规的一拳,哪知拳头中突然伸出二个指头,戳在他脸上,疼痛顿生,脸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成规见一拳中,数拳紧接着便来,丝毫不停。这人虽全力躲避,衣裳头发等处总还是有被扫到的地方。他心知不妙,抽空便逃,嘴里大喊:“和尚,某与你无冤无仇,为啥要杀人?”
成规平日里自持武功高强,此刻竟然只有一指到肉,来人不还手,激得成规心内大怒“瞧不起某么”,紧追不放,大喝道:“你要怎地?”成规这话的意思是“为啥不还手,你要怎地?”却只说了半句话。
此人听了气苦,喊道:“你来动手,还来问某怎地。打住,住脚!”成规却仍追。
这二人跑至山顶,成规性起,不觉间施展开生平绝学,双手伸直如剑,刺挑砍划皆似剑法,意在身先,封住这人各种去路。
危急中,这人随手捡起地上一根树枝,想也没想便挥去。冷不丁,成规见树枝奔脸面而来,路数怪异之极,一掌迎去,肉掌割断树枝,掌力不停仍向此人。这人无奈只好用手一架,功力高低立见,这人被成规掌击,小臂如遭雷撞,便不能动。
此人奔逃,成规停住大笑:“哈哈~某输了。”
这人回头呆住:“野和尚,干啥打某?”
“切磋武艺,果真是‘忘虚步’?你这招剑法妙啊,若是真剑,某手掌必裂。”成规大刺刺走过来。
这人一惊“野和尚怎么会知道某步法”。他故作镇静道:“不知你说什么,无礼的和尚,突然杀人也叫切磋,‘盖须切磋相起明也。(《颜氏家训》颜之推)’”说完他抖抖小臂,感觉还是血脉淤节,麻木难使。
“盖什么……明也?”成规摸着光头不懂:“莫骗某,你这步法某见过,那日就是你夜闯墙内,被人拿刀棍相追,是不是?”
这人慌道:“你是拿刀的还是拿棍的?”说完便转身要跑。
“别走啊,追你的又不是某。‘东瀛子’的‘忘虚步’你骗某不识?你这剑法又叫什么,高明、高明,再来切磋。”
这人听“东瀛子”三字,又停下:“你是哪里的和尚,如何认识‘东瀛子’,某去探墙之事,你怎么也知道?”
“师父和杜道士论道时某也在,如何不识。这探看之事嘛,你去得某也去的,正巧撞见。”
两人所说的杜道士,名杜光庭,道号“东瀛子”,此际奉麟德殿文章应制,随在当今天子左右。
这人正思索着成规所说。成规不耐烦道:“比是不比,再来啊。”他一心只在拳脚。
这人忙摆手:“不来不来,某从不会武功,何来剑法。”
成规却道:“你可知某使得是‘达摩剑’,嘿嘿,不输于你的剑法,如何不比。”
这人毫不理睬:“谁要比试,某是来山上找人。”他说完便走。
成规上前一把拉住他道:“别走,你方才拾起树枝,怎么就能从前往后,从下往上,划弧而来?”他两眼盼望看着这人,一脸的诚恳。
这人忙甩开他道:“某有事要办,真不会剑法,你自己比划不就好。”他也两眼盼望看着成规,一脸的诚恳。
这二人四眼对望,却是瓢不对葫。
忽然一声音朗朗传来,“林居士多年不见,听说高中,怎么还多了惊人的武艺?”只见‘灵观’禅师和陈岩来了。
原来成规与这人打斗时,永明看见,他不晓得好歹,便回去唤来禅师。禅师来到此处,也好奇这人武艺,便多看了几眼。
这人见到禅师面露笑容,合掌作揖道:“林嵩拜见禅师,拜见将军。”
此人姓林名嵩,字雄飞,福州长溪人,长溪在福州东北约四百里处。他自幼天资聪颖,好学大志,在灵山筑草堂苦学,精通儒家和医道。乾符二年赴长安作《王者之道如龙首赋》,一举考中进士,回乡任官不久,见农民疾苦,官吏贪腐,又弃官隐居灵山。他今日此来有事找禅师,不过走的后山,游玩间哪知撞到了成规。
禅师问清事情原委,呵斥成规一顿,便唤林嵩一起回堂叙话。
林嵩道明来意。原来他辞官隐居后,听说黄巢来福州,起先乐见,以为是义军。后来传出黄巢屠杀百姓,周朴身死的消息,林嵩又悲痛万分。他少年求学时,曾住在神光寺,得周朴多次教诲,心中感德。周朴喜好作诗,林嵩便立志替周朴收齐他的诗稿,存其后世诗名。林嵩知道禅师与周朴交厚,听闻禅师还在乌石山上住,就来打听诗稿。
禅师闻言,林嵩此举圆其心内遗憾,不由大慰。又再问他武功来历。
林嵩也不遮掩。原来他去长安应考时,路上遇雨躲进一间废庙。庙内有一人道袍破裂,浑身是血。他见这道士面孔方正,不像坏人,便好心救治了他。林嵩医道精熟,对外伤不在话下。其间两人相处,非常投缘。这个道士便是杜光庭,他在天台山学艺功成,为天子召唤,不料途中有仇家埋伏人杀他。他侥幸逃脱但深受重伤,得林嵩救命,见比林嵩小两岁,便拜林嵩为兄长。
林嵩救了此人,一路麻烦不断,仇家仍旧来袭,杜光庭武功高强都能抵挡,林嵩见自己成了拖累,自行走了。哪知他也被那些人视为仇敌追杀,幸好杜光庭赶来救下。杜光庭便传了他呼吸吐纳的法门,又传他一路步法保命,还说传的法门极其隐秘,不可再传。这法门与步法果然灵异,林嵩练些时日便可轻松逃命。
回乡时,杜光庭托林嵩保管一本经书,言非常重要,以后来取。后来林嵩每日练习吐纳,神清气足好不快活,只是若论临敌的武艺还真是一样不会,刚他被成规逼的拣树枝随意出一招,成规却视为宝贝。
林嵩将这段遭遇讲了,除了杜光庭所托经书之事不能说。
禅师听罢大笑道:“林郎好大的造化啊!东瀛子传你的吐纳法你要好好练习,不但能精深气足,还可延年益寿,百病不侵。”
成规、陈岩闻禅师之语不由眼放精光,好奇不已。
林嵩也奇道:“这是为何?”
禅师轻捋胡须道:“道家宗法,若论正统,怕就是东瀛子这一脉单传。某不能多言,他已犯戒,林郎是善有善报。”
陈岩暗想“百年来道家宗派林立,以‘茅山’今世之强也不敢言正宗二字,这人好机缘。”再看成规瞠目结舌,怕是心里一万只痒虫在爬。
林嵩道:“某也不想练武,就正宗又何用?”
禅师道:“佛门武功炼心法,道家武功炼慧根。成规说你那一招‘树枝’剑法,某看便入忘神层次,佛门叫‘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望破虚空,林郎好悟性,不要辜负这功法。”
林嵩暗道“禅师言武艺,好似一代宗师的口气,看着不过寻常老人,难道高深莫测?”
成规听了不悦:“功力不够,如何忘神?”禅师斥他道:“你不知佛,再练也只是筋骨。”不理他,又问起林嵩为何去探墙内。
林嵩说道:“某来福州寻诗,听闻‘薛老峰’的薛县丞不知为何被郑镒禁在某处,他是周朴的挚友,某便到处打探他下落,见那围墙十分蹊跷,去探查时被发现,其他事不知。”
禅师略惊道:“薛老怕要受苦了。”众人不知他何意,禅师不复言。
天晚众人都去用膳,今日总算可吃顿饱饭。
饭后,永明领来一个孩儿,便是数月前拾的婴儿,此时已一岁多月,穿着裁过旧僧袍,睁着乌黑大眼。禅师将这孩儿领给林嵩瞧看:“此儿冰冷怪异,以你的医道能瞧出为何否?”
林嵩一番‘望闻问切’后,愁眉不展,凝思道:“人之所有者气与血尔,此儿脉络异常,脉比人粗,血比人少,气不足则血不畅,应是胎里所缺,后天难补。这儿浑身冰冷奇怪。男童体阳,此儿阴阳二气不谐,却是阴气盛,像是吃了至阴至寒之物,或是长期在阴冷里待着,才会有如此这般。”
禅师回想道:“拾他时几个月大,之前事情一无所知。”
林嵩道:“不知因则无法对症,既然他能受住这阴寒,尚且无妨,只是怕难养,如能躲过痘疮、热疹,长大些可多练筋骨,强气生血。若要用药不过黄芪、当归,可他如今还小,只需好生照料。”
禅师谢过林嵩,将他的话记在心里。
晚上众人都在寺内歇息。入夜,禅师有心事不眠。他在油灯下伏案回忆,记下周朴以往的诗句。
禅师甚爱林嵩人品才学,写了段小诀“气自丹田吐,全力注掌心;按实始用力,吐气须开音;推宜朝上起,紧逼短马蹬;三字沾按吐,都用小天星。”
禅师心道“林嵩有力不会使,传他些基本掌力口诀即可,随他去领会,不要扰了他‘看山不是山’的境界。”
他近日心挂诸般事情,突然似有所悟,默念数次“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神思一凛,计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