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禅师唤来林嵩,邀他一起步行山间。晨光落处,草木俱佳。
禅师忽问:“你对当今天下如何看?如何能结束乱世,是本朝中兴,还是黄巢称霸,亦或谁可黄雀在后?”
林嵩闻言一惊“禅师为何有此问”,思量许久道:“在下言语无状,禅师真要听来?”
禅师微笑点头。
林嵩道:“如今天子无道,天下本就官吏尽墨,官只知贪腐瞒报,民不聊生,民只知求生,匪盗横行。黄巢不过上天之凶器,裂大唐于血光,即便无他,民心若失,兴亡自知。如今有志有力者,蠢蠢欲动,未知哪家能似贞观天子,可止此乱世。”
禅师听此悖逆之言却大悦道:“果然不是寻常见识。那你可听说‘开元道藏,窥视天道;太平要术,天下兴亡’之语?”
林嵩奇道:“偈语深奥,从未听说,何意?”
禅师大笑:“此乃天之道。黄巢走杀了大半个神州都未寻得,某如何可知?只是如今天子、庶民,官场、江湖,实则都已被这一语牵动,只是不自知耳。此话不除,怕是天下不定!”
林嵩满面不可思议:“天下事,岂一语可动?”
“天下人,若有贪念,何人可不动,何人可不驱?”禅师厉声道:“此言乱世。黄巢那愚夫,甘心为魔;藩镇异心,当其至宝;痛哉天子,糊涂一人;可怜百姓,无辜被牵连。若有法能除去此言,你当如何?”
林嵩大怒道:“如有法,恨不能封天下人口,闭天下人耳,既汝此身化灰,也要寻此乱言者,将其人其心,公之天下!”
禅师摇头叹道:“天无至高,人无至清,你若如此也不过又一黄巢尔。不过林郎之言词,倒是为民之心,若眼前有法可暂解福州百姓之苦,你愿意为否?”
“咦?”林嵩眼放奇光,望着禅师,见此时此地,一个古稀和尚,却心怀天下,所言要为百姓出头,昂然道:“万死不辞!”
禅师朗声大笑:“好!找陈岩他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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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福建观察使、福州刺史郑镒一早便起床来到前堂,见刘文已经来在堂内。刘文是郑镒的亲信,位居福州团练使,他生得高大魁梧,面黄目瞠,一脸的凶相。
刘文向郑镒行礼:“报使君,陈岩昨日将他的四千兵马遣回了建州。方才一早,他却派来十几辆车马,到他师父的慈悲堂门前卸货,探子瞧见说运的尽是些白米。”
郑镒面露惊讶,盘算道:“十几辆车,这便有几百个麻袋的米啊,他师父哪能吃得了那么多,莫非要高价牟利?”
“使君当想他如何得来的这么些粮米,他建州那还有多少。如今粮米可不是想要便有的,使君之前收罗了许久,不也就得了两百袋么?”闻声见一人从院外进来说道。此人姓陈名丰,长得面白细眼。他心机深沉,是廖彦若派来的帮手,郑镒对他忌惮三分,他也不将郑镒放在眼里。
刘丰微怒道:“那是因为使君爱民,怎好强夺百姓之粮。”
“陈岩素来不也自道爱民么,可出手便是几百个麻袋”,这陈丰说话确实刻薄。
郑镒此刻尴尬,只好干笑:“都莫再言,陈岩今日要来,你们一会都随某去见他”。
三人用完早膳,探子来报陈岩已出发过来了。不久,郑镒吩咐一个管事在府门外等候,哪知许久不见陈岩到来。陈丰讪笑道:“现在的下官拜见上官,好大的架子啊”。
郑镒摆手道:“如今有兵才是上官,若不是廖使君相助,今日怕某已是他的下人。此人为恶虎,黄巢都躲他,客气打发他走吧。”陈丰闻此言脸露讥笑,一阵哼哼。
快到中午陈岩才到。管事在府门外见到远远一揖,近脸堆笑,引陈岩等下马进见。郑镒迎出堂外,见陈岩果然只带了几个随行,这才心安。郑镒的一张扁脸满面堆红,虽身上穿戴圆袍锦制,玉带明润,只因身形瘦小,衬不出坐镇一方的气派。
各自寒暄后,众人进堂入座。
郑镒笑道:“梦臣一别经年,近日官居节度,朝廷为你新立藩镇,真是可喜可贺”。
“万万不敢当,‘黄连镇’这么个弹丸之地,跟节度二字哪里沾边,怎可比使君经略福建,下官只因心忧师尊年老,先行去探望,拜见使君来迟,赎罪,赎罪”,陈岩也应对得圆润。
“高师‘灵观’大德,某当拜望啊,只是近日为黄巢那厮累得难以顾及,不该,不该”,郑镒又客气道。
“哦”,陈岩笑道:“某师哪敢让使君挂心,只是世道艰难,无粮无助,为徒自当送些粮米来。”
郑镒笑脸道:“应该,应该。”心里却想“你送的可不是‘一点’粮米吧”。
几人又客套了几句。陈岩大谈如何追击黄巢,自摆威风。郑镒听他的口气不悦,只好陪笑,好在陈岩对他逃跑一事,只字不提。见时间不早,郑镒吩咐人酒菜伺候,陈岩也不客气,众人吃完已是下午。用完膳,陈岩说着闲话,郑镒吩咐人奉茶,陈岩过了许久还不走,郑镒正好不耐烦。
这时忽见一人入内,来到郑镒跟前附耳:“慈悲堂和尚正四处喊话,说是陈岩施米,全城人都去那领粮,此时去的人头不计其数。”
郑镒大惊,心里算的飞快“早上他若运来二百个大袋,便是四百担米,眼下福州十万人怕只剩二万多,每人可得二斗,陈岩这是要将福州的人心买尽啊,却将某放到何处”。他心里虽如此想,表面上还笑脸道:“梦臣好大的善心啊,不愧是佛门高徒,满城百姓受你恩情,某愧居地方,当替百姓谢将军”,说罢起身便要拜下。
陈岩赶紧扶住道:“这是为何啊?”
郑镒心想“既敢做,何必装,你几千人去的不甘心呐,粮多你便散,这人心也不是你买的住的”,便道:“满城不都听闻了陈将军施米,现在全城百姓,怕是都在令师门前嗷嗷待哺吧。”
“哎呀,使君说的什么,某不知啊。”陈岩急道。
郑镒不想和他伪装,笑道:“那么一起去瞧瞧便知。”
郑镒带着刘文、陈丰等人急急赶去慈悲堂。一路上见人来人走,络绎不绝,挤挤攘攘的,郑镒暗道“果然如此,某至今还没见过这种场面。”
到慈悲堂门前,就见那些饥民见粮,你争我夺乱做一团。刘文吩咐手下开道,一军士敲锣喝道:“福建观察使郑使君到!”人群一愣,纷纷停住跪倒在地。
郑镒下马仔细看来,果真是白花花的粮米。他吩咐刘文、陈丰将僧人、麻袋、米斗等一一看过,没瞧出什么不妥。郑镒脸上不尴不尬的,示意僧人继续吧。
郑镒此时见陈岩正跑去和一个和尚说着话,只见陈岩连连的跺脚。片刻陈岩过来,一脸的苦像:“家师心善,将某等苦苦省下的粮米都这样送人了。”
郑镒见他这副表情,暗酌“如今谁如此痴傻,怕真是那老和尚所为,你散光了才好。”不由笑道:“尊师真是功德无量,在世的佛陀啊。”
郑镒见一个白眉白须的老僧出来,知道此人必是“灵观“禅师,就要相迎问候,却见一匹快马”哒哒“赶来。马上来人急慌慌下马附耳:“大事不好,李虞侯说屏山的军粮被人抢了!”
”哎呀!“郑镒听闻此言心如雷击,却强做镇定,与禅师、陈岩等人几句话告别,急急回府去了。
见这郑镒走得慌忙,如丢了魂魄似得,陈岩与禅师相视一笑,心中欢喜万分却都不言语,赶忙带着众人继续放粮。人传人,人唤人,来的百姓越来越多,此地入夜还挑灯,为免夜长梦多,几百袋粮米一日尽数散完,也不知救了几千户人。
众僧人忙了一日精疲力尽,此时倒地便睡。禅师与陈岩、成性回禅房里说话,那成规突然窜出来。今日就这成规无事,见禅师带着众人都在忙碌,不敢打扰,忍到此时才出来询问。陈岩见他好奇的模样,哈哈大笑,将今日之事叙说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