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诡谲的广明元年终于迎来了冬天,李唐的冬天也如期而至。元月,黄巢的义军尚在江南,十二月,竟然杀进了长安。大齐立国,黄巢称帝。
一年的光阴里,战胜的、战败的、骄傲的、纵敌的、私通的、称病的、畏战的、欺上的、瞒报的、争权的,一幅幅面容轮流做东,最终一切的因果都汇聚成天子那万分不信的惊愕面容。近三百年了,“天可汗”坐镇的长安,四夷臣服、万邦朝觐的国都,怎么就这样丢了。天子不信,但他逃了。黄巢自己恐怕也不信,但他进了长安,他在神州大地从北到南,从南到北,一路厮杀,一路逃跑,如今他无路可逃了。
福州的百姓也不信,这个消息传来还要等到过完年。
“灵观”禅师却相信,他信的是福州的灾祸没有结束,恐怕深埋祸端的人还尚未露脸。这几日的参禅,他似乎悟出了郑镒、筑城、修铺、八卦台、屯粮、畲人、廖彦若,这一干人事间的关联,凭着他的佛学、游历、博闻、通才,以及看破这世道的法眼,但他仍然丝毫参不透任何导致结局的变数。
禅师此时唯有静观己心。“某,将死之人。为何要看,要听,要想。为以前之事?为已死之人?为师徒之情?还是为天下大义!”随后,一切诸象褪去,唯剩下一张张孩童的饱脸。
禅师微笑中已悟,便有行动。听说陈岩已回军,他便派成规去建州寻他。此时,也该来了。
这一日,“灵观”禅师在佛堂里定坐,忽闻一阵喧闹声渐近,有几个人入堂,一人当先。这人年青健硕,长得白面精干,闽人大多身量不高,这人也如此。但此人气度不凡,阔步行间,望之凛然。
“徒儿见过师父”,这人向着禅师便是一拜。
禅师慈目中带笑,父望子归般亲切道:“听闻‘九龙军’至,果真‘梦臣’来了”。
“不再有九龙军了,现在朝廷任命徒儿为建州镇将,这些贼孩儿都改名叫‘义宁军’了”,这人答道。
此人姓陈名岩,字梦臣,为闽人中的豪强。陈岩生长都在建州,这建州城在福州城北四百里。陈岩少学武艺,后拜在“灵观”禅师门下,为其关门弟子。
两年前,他听闻黄巢南下杀生,便集合了众乡团,聚起几千人马,号称“九龙军”,去寻黄巢一战。里下乡亲只闻黄巢到处鸡犬不留,州官刺史纷纷逃遁,没听说还有敢寻他厮杀的,都收拾家财逃往别处。没想到黄巢之意不在福州,只稍留便走,没等陈岩追来便已去了岭南。
年初,他听闻黄巢大军复返到江南,走的鄂州(今武汉市武昌区)、信州(今上饶市)之路,便又去寻战。只是闽地山多路难行,待他到信州时,黄巢早已北破宣州(今安徽宣城)走远,他只好悻悻而回。
稍作寒暄后,几个兵卒扛了几包粮食进殿,陈岩悲道:“师父,你自己都吃不饱,还要收养孤儿,徒儿只知厮杀,送粮来晚。”他说着眼内湿润。
禅师笑道:“还好!”问他道:“成规人呢,未与你一起回来?”
“师兄说他先回后山茅屋,随后便来”。
禅师默然不语。陈岩知道师父有话要说,遣开手下人等,引禅师入后殿说话。
这后殿虽名为“藏经”,却只有几个蒲团。师徒二个坐下,禅师问道:“你这次来,带了多少人马?”
陈岩道:“四千人,除随来几人,其余都在城外十里驻扎。”
禅师听闻此言,脸色一沉:“为师叫成规告诉你,遣些精壮的心腹人来送粮,成规是不是这样说的?”
“是”,陈岩道。
“你有自己的眼线,郑镒回城征粮、大兴土木的事情你是否已知”?
“已知道”。
“八卦台和郑镒藏粮不放的事情呢?”
“这...徒儿本不知,师兄说...”,陈岩怕禅师责怪成规,又停住不说了。
“哦,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是不是已经猜到为师找你的人来,所谓何事?”禅师盯着陈岩的双眼问道。
陈岩奇道:“这却不知啊,不就是送粮么?师父若有事尽管吩咐”。
“世人只知为师南来这三十年,‘十年游学、十年悟道、十年传法’。只有成规、成性和你知道某所为何事。若是猜到也无妨”,禅师说道。
“确实不知。”陈岩心内疑惑“师父为何如此”。
禅师沉默片刻,突然正色道:“那为师便问你,你需说实话。”
“你如今在建州虽无刺史之名,却有镇将之实,一州百姓都归顺于你,你是不是也有志于天下,想当个节度使,还是图个自己的霸业,为师与你推心置腹,你实话无妨。”禅师说完,盯住陈岩的双眼。
陈岩觉出禅师问话有异样,眼中却无任何闪烁,毅然道:“徒儿是个不受约束的性子,只求一生轰轰烈烈,该来就来,该走就走,至于做成什么,不去想,王图霸业更是从未想过。”言毕,一脸的豪情。
禅师却竖眉厉声呵斥:“某只要你送些粮米来,多不过数十人,你带这么多人马来,为的何事?难道不是要借此取了福州,替了郑镒?”
陈岩也不怕顶撞:“黄巢来时,那观察使韦岫跑了,郑镒替他,许给某团练官职,要某的人马与他一起抗击黄巢。却不想贼人未至他先跑了,苦某又急忙南下守城,晚了几天,城破人屠,此笔帐还未算过,他倒有脸回来,一边大兴土木,一边偷偷摸摸做什么鬼事。眼下最缺的是粮,他不把人命放在心里,征粮不放,藏粮不轨。就冲这一点,某就可找他理论,如他敢不给,便厮杀一场,看他放是不放”。
禅师见他这嫉恶如仇的神情,言辞凛然,目光果敢,叹道:“哎,虽不谋而合,但为师只要暗取,不似你这般豪夺。”
陈岩心想“何为暗取”,望着禅师。
禅师继续说道:“为师本该不问世事,但百姓生死不得不管。黄巢来福州,杀半州人,你可知他来去,或为一本经书?”
陈岩眼放奇光,不可思议:“经书?”
“这是为师的思量。黄巢为何千里南下蛮荒之地,恐怕是有人引诱他来。只是某老矣,无力探寻究竟。”
“太过奇也!可细说否?”
禅师摇头道:“不能,你重任在保地方安宁,以你的性子,知道了必会惹事。”陈岩一脸失望,只好暗自思量。
禅师又道:“黄巢走后此一年又有多少人病死、饿死。某本想救民水火。之前,已有个轻功高绝的人打草惊蛇,你目标更大,郑镒有把柄在你手中,一直忌惮你。眼下,藩镇间你争我夺,你带这么多兵来,郑镒必然认为你来侵占他福州,更要严防死守。为师所谋之事,恐再难得手。”
陈岩道:“这么说师父找徒儿要人,也为取那郑镒的粮?”
禅师点头。
陈岩不屑道:“郑镒这人没什么本事,干脆就让徒儿逼他放粮,师父怕兵祸害人,仍旧让他坐这位子。如若不听再动手,只要向朝廷上个表,告他畏敌逃跑…”
未待他说完,禅师阻断道:“好大的口气,你当郑镒必为你摆布?”陈岩停住不敢往下说。
禅师道:“郑镒还是本来的郑镒,却不是从前的郑镒。此人现在已有数千兵马,又有粮驱使众人,还有畲人暗地里助他。近来城中布有眼线,你一来,料某这空门也有人‘看门’,你明来暗来,都瞒不过去。真要动手,你如何敢言必胜?即便你胜了,他名义上还是上官,你是擅自谋逆。你能先斩后奏,别人便不能么?那样一来福州将无宁日。郑镒虽无能,但他背后已经有人驱使,不是以前的郑镒了。”
陈岩好奇道:“是谁?此事怎么如此复杂?”
禅师摇头道:“这些都是为师近日才参详出来的,看你还是这性子,等你学会考虑周全,才能将这些事托付给你。”
“这……”,陈岩低头不好言语。
正此沉默片刻,忽然小僧永明推门闯入:“师祖,成规师伯和人在山顶打起来了!”
禅师大惊:“走,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