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年数月如数年,七八月间本来尚能化得些谷子,可今岁乡里地荒收成少,四处匪盗抢掠,里人藏粮,城中粮价高不可攀。
慈悲堂众僧苦熬到秋日渐冬,此季晚粮已熟。这一日,慈悲堂的大殿内,众僧都被聚来议事,各人座定蒲团,“灵观”禅师背北朝南,面相与众僧一般无二,都是饥瘦剩骨,一脸的菜色。
成性悲声道:“报知师尊和各位师兄弟,孩儿们吃不饱体弱,这月有两个孩儿得了急病,没有救活,埋在了后山。”
众僧一齐合掌悲呼:“我佛慈悲,愿度众生往生极乐!”
“灵观”禅师念道:“如是虚空界尽,众生界尽,众生业尽,众生烦恼尽,我常劝请一切诸佛,转正法论无有穷尽。由因入果,再入轮回。(《华严经》)逝去的不说了,都听听眼下的事情。“
成性道:“三个月前,跑了一年多的福建观察使郑镒回来了,在城里重修州府座堂。百姓传闻,如今粮熟,他派兵四处抢粮,却不放灾,说黄巢还会再犯,要抓紧修固城防。这几日,他令全城人都去干活。听说从早到晚,不管老幼,中午供一顿粥米,晚上给二把谷子。”
禅师接他话道:“本朝僧人可不受差,不交粮,官兵没把我等算计在内。此时山穷水尽,不妨都去筑城。回来后把谷子收在一起,大家有个活计,若无异议,明日便去吧。”
众僧知道是无奈之举,便都答应了回房去了。
成性留下来,禅师单独与他说道:“此时百废待兴,万民饥渴。郑镒强征粮米,却不救民,反而大兴土木。他行此不义,与天子、百姓、自己都是一无益处,你也去修城处瞧瞧,为师料他定有蹊跷。”
两日后,成性回禀:“不出师父所料,郑镒修城真有不少古怪”。
成性叙说了三件怪事。
第一件,郑镒不是修城,而是新建。从子城的南墙外,自东朝西,约有五处地点,都在用齐整整的青砖扩建砖城。
第二件便是粮米。做完工后,每人可在城门口领取两把米,但不是新收的粮。有个老卒,多年来一直追随郑镒,他透露郑镒当年听到黄巢来,只带了几十个兵逃去南边的泉州躲避,新任的泉州刺史廖彦若与他交好,郑镒在那里待了一年。回来时廖彦若给郑镒带回数千名士兵,粮草十几个大车,而且还陆续有人马钱粮运来。这些运来的粮都没入官仓,据说藏在了城北屏山脚下,有人把守。新征的粮一半放进了官仓,一半也藏在那里。
第三件怪事也在屏山下。郑镒带回来的数千名士兵安排在屏山下的老城所在,他们拆了那里的民房圈了大片土地,围起了高高的土墙,不知道在墙内做些什么。百姓讲围墙外步步岗哨,看防得很严,若是想朝围墙里望望也要被赶走。
说完,成性从个小布袋中倒出些粮米给禅师瞧看,果然都是陈年未舂的糠米,壳黑腹轻,也不知道还能捣出多少粒粮食。
禅师心内大奇“自古建城劳民伤财,长安的高墙也不过垒石夯土,此时用青砖建城,不可思议。眼下最紧要的便是粮米,郑镒暗地里藏粮建墙,偷偷摸摸,不知为何。”他暗自思量许久,不解问道:“你两日里如何打听到这么多事情?”
成性道:“都是听来的闲话。工地上人头密密麻麻,几个工匠指手画脚,不急也不赶。无事的百姓就地闲坐,监视的兵卒坐在凉棚下谈天,最大的官不过火长(唐朝十人为一火)。既然没事只能闲谈。”
禅师一阵思量:“眼见为实,去后山唤成规过来,有事吩咐他做。”
这晚,众僧将做工得来的糠米捣出,聚在一起,煮成了粥,每人吃一碗。刚吃罢,见黑壮如石的成规大步入内,抹着一嘴的油,瞧瞧众僧吃的稀粥,一阵摇头不值的表情。
禅师领着成规入房内说话。这些弟子中,成规最早跟随禅师,此人平时住在后山的一间茅房内,不上课,不念经,整日无事,很少来堂内与众人在一起,来了便要吃就吃,要睡就睡,胡闹烦人。
禅师道:“听闻郑镒最近有诸多古怪,老城里有个偌大的围墙,里面不知有什么,你去探看下,切记不要打草惊蛇。据说屏山下有他所藏粮食,你去找找看,探知具体在何处,多少人看守。”
成规瞪起圆眼:“哦?正闷的发慌,现在就去。”他性急,说完话掉头出屋,蹦窜远去。
成规出了禅房,提气窜走,每步跃出丈远,不一会进入后山自家的茅房,换了身平民装扮,带上幞头遮掩光头,腰上鼓鼓囊囊绑个袋子,便向城里奔去。
夜里,城门紧闭。成规寻到个边角无人的地方,从袋子里拿出个带爪的绳索,他将绳索扔向墙上挂住,膀子一使劲,脚下如腾云,踩墙翻进城去,二爪三步便上城头。
成规一路在街巷中健行,如飞鸟般掠过沿途的门窗,一转眼,已找到禅师所说的高墙。他见夜晚墙外兵卒已撤,靠着墙内竖起的几个高塔在警备。
成规摸索到墙下,见这围墙一丈多高,寻常人跳起来也望不见里面。可他一个纵身,只一下脚踩手搭,便无声无息地翻入墙内。他选在一座高塔下落脚,这叫“灯下黑”。
成规抬头望向塔上,一个兵卒正在站岗。他拿捏时准,悄然攀上竹塔,来在兵卒背后,正要下手,心想“莫打草惊蛇”,又兵卒身后窜上塔顶,伏在塔顶棚子上。这兵卒便在他裆下,隔着竹条的宽缝,兵卒的样貌清晰看见。灯火昏暗中兵卒浑不知觉,成规之技神乎其神。
成规放眼四望,见墙内是好大一块地,四角各有高塔,远处漆黑一片看不清,成规心道“好宽敞”。他见脚下墙边,正在垒砖砌高墙,架梁搭天棚,似乎是筑建“长铺”。延墙西边几排尽是些住兵的军帐,东头墙下建有竹墙茅顶的矮屋,有的屋子尚有微光,像是有人未睡。
最怪的还是在中间广阔的空地中,星星点点,排列若干矮小的石台,整个瞧去,似是列成一个大大的圆圈。中间有一座圆形高台,高约三丈,宽大宏伟,高台上的事物细看不清。
成规看罢怕忘记,纵身飞下高台,落地时如微风过草,几无声响。成规坐在塔下,借着塔上油灯的余光,掏出纸笔记下所见。
做完诸般事情,成规思量还要去探粮仓,起身翻墙头要走,突然见远处一座茅屋上,有个人影落下。那人影悄悄从窗口探看一间有光亮的屋子,一会又进了另一间黑乎乎的屋子。
“古怪”,成规瞪大圆眼,跳回墙下去看个究竟。
忽然,另一个黑黢黢的屋子里,从窗口翻出来两个人,一人手持钢刀晃出些亮光,一人手持长物,看着或是枪棍之类。这二人分两路摸向方才那人所进的屋子,一人封门,一人封窗。
成规想“刚那鬼祟的人要坏,怕是要被这二人瓮中捉鳖”。只见屋里那人突然窜出,门外拿刀封门的一刀劈下,封住他去路。窜出那人身形却一抹,竟从刀上飞纵,似再踩着刀身掠了开去,人在空中如叶在风中,飘落远处。他急奔到墙边,那二人紧追在后。那人一脚点墙便腾空而起,身形曼妙飘逸,一个跟头便翻出墙外。
成规不惊反喜“妙啊”,他见另外二人也翻墙追出,看身法也是高手。成规一阵技痒,心道“某也去”,便追出墙外。
成规全力疾跑追近后面两人,却不见了前头那人。这二人显然跟丢了人,他们翻上了一座屋顶,四下瞧望。成规怕被瞧见,找个暗处伏下,屏吸凝神,一动不动。这二人无功而返,从成规侧外的墙边掠过。成规一撇之下隐约可见这两人身矮人壮都是男身,一人持刀一人背棍,穿着大襟短衣、长裤紧身,与汉人袍服不同,像是周边山里“畲人”的打扮。
过了许久,见不再有人,成规起身寻屏山去了。
翌日清晨,成规仍旧换回平日所穿的僧袍来见禅师,将昨夜的所见详细说了。禅师拿着成规画的图形,见画得乱乱糟糟,细看了许久方道:“这个莫非是八卦台?”
成规看不懂,禅师解释道:“你画的四周石台像是仿造八卦之型,中间圆台莫非是那太极之型?八卦台有特殊用处,若真是此台,不用太久,必然有事要发生”。
禅师又将成规遇见畲人的事情琢磨了半天:“福建多畲人,不喜和汉人来往,其中有些人信奉道家‘闾山’一派,学了些武功道法。听闻他们练功的法门名为‘上刀山、下火海、登云楼、下油锅’。”
成规奇道:“上刀山、下火海,这要如何练?”
“为师只知闾山一派和‘茅山’‘灵宝’等派深有渊源,畲人惯使龙角、铃刀、飞箭等怪异的武器。“
禅师思量”久已传闻,闾山派和泉州刺史廖彦若相互利用,既然郑镒与廖彦若关联,畲人高手出现在此地也并不意外。”
成规道:“某不惧闾山,就下梁入室那人,轻功才叫好。可他呆的,不懂‘有灯未必有人的’,不然凭他的功夫,怎能被发现。”
“哦?那你看此人武功是何来路?”
成规笃定道:“道家正宗。”
“啊!”,禅师惊道:“‘茅山’还是‘楼观’?”
成规道:“脚踩刀身,刀路不改,如同踏气而上;身形飘忽,毫无征兆,转眼不见踪影。师父你说当今何种轻功能做到如此地步。”
禅师顿悟道:“‘东瀛子’的‘忘虚步’”。忽又不解“杜光庭身伴天子左右,如今天下大乱,他必在保佑圣驾,不会在福州。杜光庭不过三十岁年纪,没有再传弟子的可能。此等道行在福州出现,真是奇之又奇。“便道:”为师当把这些怪事都参详透彻,你且先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