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雨儿从屋子里将夜里泡好的黏米拿出来晾干,再放入一口甑(zèng,古代蒸具)里,将它置于三腿的釜(锅)中,釜里放水,釜在‘火塘(屋里地上烧饭的坑)’上生气将米蒸熟。待熟米凉后,她将米装入小陶缸里,又从外面取来一个竹篮,里面是绿油油的麦子已生芽,她将麦芽切碎放进米里搅匀,再将木板盖缸压上大石。
不一会,阿孟带着永辛跑来瞧,随后永辛便不停的进来出去,巴巴只等着吃。谭峭喝了新药身上没有什么不适,与阿孟在潭边谈天。阿孟看着永辛两边跑得一头汗直乐。
林嵩过来为叶雨儿的新衣道谢,他从阿孟那里得知是叶雨儿忙碌了一夜赶出来的,心里更加感激。叶雨儿上下打量林嵩崭新的模样,被他谢得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好。
林嵩看着叶雨儿红着脸忙着活,想帮忙不知该做些啥,想退出去,可叶雨儿没答话,他又觉得失礼,正此踌躇之间,阿孙伸头进来:“这新衣服好看,就怕是粗陋了,配不上使君吧。”
“配得上,配得上。”林嵩信口回答。
阿孙用眼斜着林嵩:“使君喜爱这身新衣就好,可新衣要是弄脏了多可惜。”
“唉?”林嵩不懂何意。他瞧见叶雨儿之前从屋里拿来的粗布口袋,原来是装了发酵好的熟米,正准备将水淋淋的袋子往空釜里挤水。袋子沉重,叶雨儿抬不稳正喘息不定。
林嵩猛然醒悟过来:”袋子沉重,某来抬它。“
林嵩伸手刚要碰着袋子,阿孙突然喝止:“停住。”
林嵩一惊,茫然看着阿孙。
阿孙拉住林嵩:“使君平时必是有贤妻侍奉,儿虽是山姑,也知不能让使君做此奴婢的活。”
“哪里话呀!某还没有赴任,就是刺史也不会如此。某也没有成家,莫提、莫提,臊人、臊人。”林嵩急不择言。
阿孙不信:“使君年岁比阿娘要长了几岁吧?早该儿女成群才对。如此人品才学,武艺非凡,岂能不娶?”
林嵩手摆头摇,被阿孙说得进退不得:“这~确是如此!”
“呀!使君和永辛小和尚一道,莫非是还俗的和尚?”阿孙瞪着凤眼,林嵩瞪着大眼,张嘴说不出话。
阿孙突然乐起来:“阿娘,阿姐真是鬼灵,她笃定这刺史没家室呢,哪知竟是真的。”
叶雨儿已忍了她好多句,此时脸红到脖子:“出去,出去,再说今日没得吃了!”
哪知阿姐就在门口边上偷听,伸个头出来:“阿娘怎么向着外人了?既然不要儿帮忙,儿可走啦。”她说着唤上阿孙,俩人嬉笑着出去。叶雨儿恨不能跺脚。
林嵩茫然伸手:“无妨,无妨,某来帮忙便是。”他伸手接过袋子就塞进空釜里,发觉塞不进去,脸一红,望着叶雨儿不知所措。
叶雨儿正羞得不行,看着林嵩的呆样“噗嗤”笑出来:“也罢,你提起了,奴来挤。”
她这一声“奴”唤得娇羞,愣住了林嵩提着袋子望着她。叶雨儿双膝跪在他脚边,把布袋里的汁液往釜中使劲的挤,林嵩看着汁液不知是什么,想问叶雨儿,却只能瞧见她小半边脸,不由弯着脖子找她正脸瞧。
叶雨儿见挤得差不多了,抬头正撞上林嵩望着她,慌忙低头用手半遮面,惊得林嵩袋子落地,差点打翻了釜。
林嵩慌了神,闹自己个大红脸。叶雨儿连忙指着屋子外头:“去拾些柴火。”
“唉,唉”,林嵩应声就出去捡去了。
林嵩拿柴回来,叶雨儿生火将釜里汁液熬干些,渐渐变成褐色。叶雨儿见林嵩还站在边上不知道走,只好自己出去了。林嵩看着她的步态背影,猛然间便落进了他心里,还未回过神,就听见阿孙的嘴刻薄:“阿娘虽收养的儿,其实也是未嫁的女儿,刺史这样盯着阿娘,难道有何处怠慢了使君?”
“啊?”林嵩这才醒悟,头也不回逃出屋子去。阿孙笑弯了腰,就见林嵩跑到桃树林间来回的踱步转圈,不晓得他在干啥。
叶雨儿则将备好的面团拿过来,切口抹进釜中粘粘的褐色浓汁,再上火去蒸。
永辛闻到了味,一下子闯进房里不走了,只等着吃,可他又待不住四处捣乱。谭峭见状只好给他说起故事,讲的是东汉末年有刘、关、张三人在桃园结义闯荡天下。他讲的口若悬河,连阿孟和阿姐都进来静静听着。永辛不懂什么叫结义,谭峭只好说是三人一起吃酒,讲一句“不是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把酒吃了,这三人以后便是亲兄弟了。永辛自小孤苦一人,听了这句话心里羡慕。
蒸好的面饼白鼓鼓十分诱人,叶雨儿取了三个用荷叶包好让阿孟送给阿婆吃,余下的众人分吃。永辛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甜饼,嘴里塞一个,手上就不停的还要。林嵩悟道:“原来那汁液就是麦芽做成的糖。”
此时日头已到黄昏,林嵩瞧见此地将被山峰遮住,早早便要天黑,举起碗中水向落日一拜:“敬天地!二月二吾等聚在此地,祈望风调雨顺,天子用心理国,天下重归太平。林嵩拜上!”他说完将碗中水洒出。众人瞧他面色庄重,一时都不语。
只有永辛还在要饼,叶雨儿将手指挑些余下的糖汁,堵他嘴里。永辛满嘴都是香甜,拿起糖碗就要抱走,阿孟不让,夺过碗来先分了谭峭一勺子,自己又挖了一勺子,永辛见了急的要哭,阿孟才“哼”着给他一勺子。
永辛这下舍不得吃了,慢慢舔着。他突发奇想,举起糖勺子要和谭峭结义,又惹得众人一阵笑。
永辛道:“此地不是桃源么?正好结义呐。”
谭峭笑着:“跟你也说不清,此桃源非彼桃园。”
永辛坚持,谭峭见他真诚模样,心里不觉酸起来“亲兄长都不喜某,不曾这样对某,却是这小和尚如此的亲。“他不由又想起碰到永辛后发生的事情,心里一甜“莫非是天意?”
“好!来!碰一下,吾二人从此就是亲兄弟。”谭峭神色真诚,可在阿孟看来却是难得的孩子气。她正要笑话谭峭,却发现永辛盯着她看。
原来永辛还认死理,他发觉不够三个人,少了一个人,望望四周就阿孟年纪最小,便又拉阿孟来结义。谭峭笑喷,差点摔倒,阿孟哪里会肯,和永辛争起来。叶雨儿笑道:“莫闹了,回头惊着阿婆,陪他玩耍何妨。”
阿孟望着谭峭咬着嘴。谭峭先是冲她坏笑,见阿孟眼里真的生气了,突然就觉出了异样,不吭声了。叶雨儿催促,阿孟只好有气无力举起勺子。林嵩瞧见不是酒杯是勺子,与众人笑倒。
永辛一脸认真地念着:“不求同年同月生,不求同年同月死。”三个木勺子相碰,三人都吃一口糖,一嘴甜到心里。
永辛欢呼:“阿兄阿姐,吾等是亲兄弟!”
林嵩突然听出不对,大笑:“好个兄弟,不求同生,也不求共死,这才洒脱呀!”
一阵欢笑过后,林嵩与叶雨儿闲聊,问她们为何在此地。
叶雨儿娓娓道来。原来在天宝年间(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安(禄山)、史(思明)二贼乱天下时,有姓孔、庄、叶的三位仙姑从越州来此避祸,据说她们都是会稽上虞人。她们在武夷山炼丹成仙,后来无意中发现了这个洞天之地,便在此定居,唤此处为“桃源”。这三位仙姑便是叶雨儿她们的祖师。
谭峭听见“成仙”二字,瞪大眼睛:“当真成仙了?”。
“百余年过去,无人知晓。”叶雨儿继续讲下去。三位祖师见此地开阔,收留孤苦无依的女娃扶养,教他们认字识理,耕田地建屋舍。据说三位祖师都身怀武功医术,行山如履平地,救治四周山民疾病,她们仙去后此地便流传开祖师的仙迹。桃源有一条规矩,扶养的都是女娃,都要学玄修道。
林嵩打断她:“你们不是都恨道士么?怎么会做道士?”
叶雨儿道:“那是后来的事情。”她接着讲。此地得群山庇佑,百年间无灾无难,地小养活人少,后人都仿祖师之数,每代只养三人。
然而,据说三位祖师的来历隐藏着一个秘密,她们仙去后便不为人知。哪知百年后陆续有人寻到了这里,但都未进过洞。只有一个叫赵炼师的恶道,他诈伤在山外,被桃源人救回来医治,救他的人便是阿婆的师父。哪知此人伤好后引众多道士来此索要什么经书,桃源人不知道,他们就大开杀戒。桃源人自小都习练祖师传下的武艺,故而两边都会武功,各有死伤。但赵炼师他们人多,围困住了桃源的人,赵炼师带人去寻找经书,找不到便又要杀人,危难中阿婆的师父放了一把火烧在谷内,想要玉石俱焚,可恨赵炼师还是逃走了。他走后没有再回来,活下来的桃源人才敢回来,阿婆便是其中之一。她们重建此地,随后才有阿姐等人。只是阿婆不再跟外面来往,再不修道,也不准提个“道”字。
林嵩奇道:“往事太过奇异,某见有些屋舍炭黑,原来是走过火。”
叶雨儿道:“后来收养的人多有病死,这一代就剩儿一人,无人修缮这些屋舍。”
林嵩问:“赵炼师是何来历,要的是什么经书?”
叶雨儿叹气:“此事是真不知晓,阿婆当时年少,只听说与一篇什么‘天皇’文有关,似乎是道门里久远之事。”
谭峭听闻心儿一颤“当时陈守元等人掘坟为的是‘人皇’之文,此地竟有‘天皇’文?”便问道:“阿娘所说‘天皇’文为何?以天皇为名,必不是凡言。”
叶雨儿平静道:“没有,此地之书儿都看过,有经学、医道之书,从没有这本书。”
谭峭道:“其他书能否观之?”林嵩听说有古书也十分好奇。叶雨儿便答应,带他二人进入另一间房子的后屋,里面有一口木箱子,叶雨儿打开箱子,里面确实装了满满的白绢,上面有墨写的字。林嵩拿出一卷看,字迹秀丽为女子手书,心道“莫非是三位仙祖的手迹?”
林嵩与谭峭将书卷翻看一便,多为寻常经典。林嵩翻出两卷名《肘后备急》《金匮药方》,见其中厚滚一卷大喜:“‘抱朴子(葛洪)’的方子原有如此多。”他喜滋滋拿到外屋油灯下看,叶雨儿见他爱书的模样好笑,过去跟着他一同坐看,两人不时地探讨。
谭峭则将屋子仔细搜看,在墙角发现了一个小木匣子,上面刻痕被磨得浅淡,他看出隐约像个“天”字,兴奋着打开,里面只有一小截白绢,上书“周转不易,送与石头同参,留字于后人知。”谭峭一阵失落,完全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谭峭悻悻出来见林嵩与叶雨儿在参详医术,便寻阿孟去了,见她和永辛正在玩耍。
林嵩看书累了,和叶雨儿聊起了往事,说到中进士时,叶雨儿看着他都出了神。两人谈天说地,谈古论今,林嵩惊讶叶雨儿光从书里竟能知道那么多事情。叶雨儿没有身世可说,邀林嵩出屋观天。满天星斗隐约可见,叶雨儿指向天空:“那边有二十八宿中的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宿,组成一个龙形,其中角宿恰似龙的角,每年此时‘龙角’从东方出现,这时龙身不可见,书上说恰似‘龙抬头’。”
“哦?”林嵩按她指点看去,又如那日陈蓬请他观星时一般,就是看不出来,只好敷衍“是”,惹得叶雨儿偷笑。
此际,天上“龙”王俯瞰,地上一对痴儿也正看着它。
林嵩又住了一日,与叶雨儿好似有说不完的话,任那阿姐三人偷笑。
叶雨儿黯然道:“谭峭的毒已解,尚需时日调养,但阿婆不许你们待了。“
林嵩的神色也失落起来,他一直没说话,默默地与叶雨儿一同合了药方,叶雨儿尽可能将药配齐包好。
阿孟听说林嵩他们明日就要走,顿时就不舍,躲进屋子里偷偷抹起了泪。
林嵩一人去水边坐到了傍晚,也不知他琢磨什么,回来便对叶雨儿她们说:“你们既然没有什么经书,就该敞开洞让人知道,何必老被人惦记。”
“几个妇人住在此地,本就怕人多,经书之事你说没有,别人若不信,你又如何?”叶雨儿反问。
林嵩沉思不语。
谭峭忽道:“不如都出山到人烟里,随他们来寻好了。”
四个娘子都低下头。
叶雨儿道:“吾等生来在此,这里便是家啊,世间广阔却往哪里去?”
阿孙道:“儿要陪着阿娘和阿婆。”
林嵩一阵摇头。
谭峭好心讲起故事给大家解闷,叶雨儿等人无此心情都走开了,只有阿孟和永辛在听。
谭峭讲起了诸葛武侯的事迹,永辛早睡着了,阿孟还眨巴眼睛听着。谭峭说起“木牛流马”,将孔明说的神乎其神。阿孟听得十分有趣,问“牛马”什么样子,谭峭想想,按书上描述,拿个树枝在地下画。画完谭峭和阿孟都觉得不像,阿孟一阵摇头。谭峭突然想起:“孔明还做出过‘天灯’,某在《淮南子》中也见过记载,要不做个试试?”
“好!”
两个少年人一下子兴奋起来。人都睡了,阿孟“窃”出来一些“麻沙纸”,谭峭见这纸比寻常麻纸颜色黄,阿孟说就是建阳当地造的纸。
谭峭将纸糊成个桶状,用竹刀小心切了几条薄竹条,将竹片糊在纸桶的口上,试了试,感觉三条竹片就够了。他又反复切,终于切出一个小方形的薄竹片,搁在三根竹条的交叉处扎紧,将一块小麻布蘸了些灯油放在竹片上。谭峭让阿孟举着纸桶,自己拿小木枝燃火准备点燃带油的麻布。
谭峭做的灯是按书上记载和他父亲在军中的友人说的,想象着做出来,也不知能否飞起。他故弄玄虚念起咒,将阿孟唬得瞪大眼睛看着他。谭峭用火点燃油布,红黄火光燃起,纸桶一会就鼓起来,阿孟吓了一跳,一松手纸桶竟慢悠悠飞向了天空。
谭峭得意地大呼起来,阿孟看着眼前的“神迹”惊呆了,忽又开心的蹦起来。此时,天空中此颗‘星’最亮,两人拉着手仰天看去。
阿孟问:“它要飞去哪儿?”
“神仙处吧!”
阿孟后悔:“早知道写上字带给神仙。”
“咦?要写什么?”
阿孟想了想:“阿娘阿婆,不!桃源里所有人都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