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筏行了一段路,两人在筏上喘息方定。谭峭一直沉默不语,阿孟也不像和林嵩那样能随意的说话,此时只闻水流声声。
阿孟如艄公立在筏头,叉腿使劲,将竹竿两面撑起,溯溪而上。谭峭坐卧筏上,见她奔走间幞头早落,披一头秀发如瀑,经风吹起几缕发丝,露出清痩的女儿面庞,不觉多看了几眼,才从分别的情绪中回过神来。
溪流右转,水流忽急,谭峭见阿孟硬撑起比她长出一倍的竹竿,与溪水相搏,想到自己一介男儿,便生惭愧,想帮忙又不能做什么,只好开口轻言一声:“多谢!”
阿孟似没听见,竹筏好容易过了此弯,水流变缓,她才松口气回看谭峭一眼。她那一对清亮大眼刚对上谭峭的“凤目”含光,就一触既回。
谭峭今日得人救命之恩,此时虽然水冷风寒,但瞧着眼前阿孟瘦弱的身形,谭峭的心中一片滚热。漫天细雨洒落,两岸山影推移,水流声轻,竹筏咿呀荡漾微光。夜色至浓,不见岸上兰草,却闻一船幽香,不见群峰怪样,只这两个人,少年模样,泛在水中央。
谭峭见两岸群山,不禁问道:“你们真的住此深山里?”
“嗯”,阿孟点头。
“某看出你们是小心隐藏,但把恩公丢在哪里,若被后面道士发现可如何是好?”
阿孟顿了一下:“儿倒没曾想,这山野中该不会如此巧合吧?”
谭峭不知她们为何与人追踪防备,忍不住说道:“他乃正直君子,这样一来,某更加愧对他。”
阿孟不知谭峭心里为何惭愧,劝解道:“他是个刺史呢,武功又高强。那些道士找到溪边都难,阿姐让他去上游汇合,水边路不难走,也少有野兽,不会有事的。”
谭峭又问道:“本不该问,你们如此隐藏,为何却让某随你们进山?”
阿孟忍不住笑起来:“之前听你讲话就想笑,明明才多大年岁,怎么讲起话来像活了一大把年纪。”
“啊?”谭峭给她说得愣住了。
“不让你来如何叫阿娘救你?听说祖师当年就行医救人,只是后来遇到恶道士才不敢再跟外面来往。阿娘有时外出遇到山民得病,也会悄悄救助的。”
“道士?”谭峭惊奇。
“是啊,所以吾等最讨厌道士,都不能提道士。那些恶道欺负你,吾等当然要助你,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卑鄙。”
谭峭心里一惊,低下头去“原来她们厌恶道士,吾碰巧靠她们脱困,其实是在移祸与人,而且吾说起来也是黄易的徒孙。”他不由摸了下包袱里的铜盆,心里越发惭愧“某为这不知何用的怪经,已然害己又害人,到底值不值得?”
“你们不怕某是恶人么?”谭峭大约是心有所思竟问出这样的话。
“你?”阿孟惊奇地看着谭峭,突然笑起来:“儿也有法不让你找到,随后你便晓得了,以你的武功儿不用三招就能拿住,你信否?”
谭峭不知怎么答好,又愣住看着她。
“呀!你当真了呀。儿不过是说笑来着,你小小年纪能是什么恶人?”阿孟见谭峭的样子捂嘴一乐,弯眼打量谭峭,谭峭还呆呆望着她,阿孟发觉了脸一红,慌忙害羞地扭转头,经风吹起的发梢正好被她咬在嘴里。
谭峭回过神时,此景已刻在他的心上。
阿孟遇见生人惯害羞,其实对外头事情十分好奇,真跟人讲起话来,就有说不完的话。她跟谭峭说了几句,话就多了起来,问谭峭从哪里来?有父母么?为何会被道士追杀?
谭峭见阿孟是素心的山中女子,跟自己年岁相仿,不禁吐出心中之苦。
谭峭将身世讲来。他是南方泉州南安县人,其父谭洙原是国子监司业,在懿宗朝曾任台州刺史,是个饱读诗书,家藏万卷之儒。后来世道凌乱,其父远见朝廷危局,辞官回乡躲避战乱。
谭峭自幼聪慧异常,父亲教他什么便记住不忘,懂事后读书便通理,其父对他最为看重。谭峭书读多了,人不呆却古怪,仿佛于世间事看得太透,将别人言行看得太轻,凡事总不过如此,不在意人情事故,在家中也处处比人强,两个兄长都不喜他。
谭峭家里有一个妹子最小,父母疼爱万分。哪知一年多前,妹子得了痘疮(天花),无法救治,其母请法师来驱邪,谭峭瞧见不耐,言这些都是骗术,母亲听了十分不悦。谭峭查书后知此病易传染,叫家人都不要靠近,母亲爱女心切非要去照料,被父亲关在内屋,痛哭不已。后来妹子果然死了,母亲不能见女儿临死一面,恨恨看着谭峭,便再不愿理他。
谭峭心中悲苦又说不清、道不明,本来对书中所言道术十分好奇,此时便想“天既生人,为何要人死”,就动了修道成仙的念头。父亲望谭峭能考上功名,光宗耀祖,哪知谭峭已存了寻仙的心,再不想终日坐读房里。父亲逼迫,母亲不理,谭峭在家里忍受不住,留一纸书于父亲,便万水千山,寻仙问道去了。
谭峭远去罗浮山寻仙,一路全凭机智求活,见黄巢来去,万民疾苦,世道晦暗,心中尽是不平事。到了罗浮,他才知“葛氏”再无修道之人,可偏偏又遇上黄易等人......
谭峭说到这里,想到阿孟她们厌恶道士,自己又曾移祸给她们,与黄易的事难以启口,便突然打住了。
阿孟听着谭峭的身世,想他有父母也这般苦涩,自己连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心中一阵难受,却忽然想起什么,关切道:“莫提道士的事情,阿婆听见准不让阿娘救你。”
谭峭知道阿孟在帮他,心里一阵暖,见阿孟面色凄凉,心中一动,叹道:“寻仙求得恶鬼缠,害人反受洪恩报。病在水上思父母,离世幸有兰花伴。”
阿孟在山里虽有阿娘教她们姐妹读书识字,但对谭峭刚吟的诗似懂非懂,便问:“兰花是何意啊?你方才哪里见到的?”
谭峭故意文邹邹道:“孤兰生幽谷,似香又不香,与眼前人十分的贴切。”
阿孟略一思量,听懂了,面薄听得脸红,不由嗔道:“什么‘离世幸有兰花伴’,难道兰花也要随他离世么?”
谭峭慌忙道:“不是如此的解释,死的不是兰花,是吾……”
阿孟阻断他:“莫说死字,好不晦气,有阿娘在谁也不会死。不过,你想兰花若能出一身汗还香么?”
“咦?”谭峭见阿孟正满头大汗的撑着竹筏,没想到也会冲他打趣,故意拿鼻子凑她跟前,闻的出声,刚想说什么,却牵动脸上伤肿,疼得“哎哟”大叫起来。
阿孟大笑:“中毒还想滑嘴,看来还要童子尿来治。”
谭峭不知何意,阿孟将永辛一尿之事说了,谭峭听得汗颜气死,大呼小叫,做出要跳溪去洗的样子。阿孟吃惊怕他真跳,哪知谭峭不顾脸疼,凑近她,笑得痛死道:“尿就尿吧,你也来闻个味,香兰也需好肥养嘛。”把阿孟笑得直不起腰。
夜深人静,两人已被雨湿透,狼狈不堪。阿孟见到溪边一岩才停住,两人上到对岸,阿孟拖起竹筏藏好,要学林嵩那样背他走。谭峭哪里肯答应,他此时不但脸上麻木,浑身发冷,还头晕腹胀,十分的怪异。可在阿孟面前他偏要撑着好转的样子,由她搀扶着前行。
两人走了许久,水声渐远,忽有枭叫声,凄历怪异听者发寒,两人不由搀起手来走路。
走走歇歇来到一条山间小径,阿孟停住,拿出一块布要蒙谭峭的眼睛,乐道:“莫偷看,阿婆说过不能让外人瞧见是怎么进谷的,儿方才说自有办法,不假吧?”
谭峭苦笑:“你们为何如此怕见人?其实这一路过来,不是洞就是水,谁能记得住?”
阿孟道:“你不是过目不忘么?”
“这哪里一样,某的脚又不记事。”
阿孟被他逗笑:“儿可没那么多布裹你的脚。”
阿孟说罢系好了布条,谭峭目不能视,全由她摆布。谭峭眼一被蒙,一脚高一脚低,不知该怎么走了,却真不偷看一点。
两人说话间,谭峭觉得脚边有水声潺潺,奇道:“书上写‘闾山’藏于水中,难道你们才是真正的闾山之人?”
阿孟嗔怒:“什么闾山?儿才不当道士。”
“相戏尔,莫要生气。”
“不是跟你说过,吾等最恨天下的道士。”
谭峭苦笑:“某寻道,你们恨道,可其实道...”
阿孟打断:“阿婆不许儿提道士。”
谭峭只好答应:“‘女冠’可提否?”
“便可,咦?何谓女冠?”
谭峭窃笑:“女子着‘黄冠’者为道士尔!”
阿孟半天才醒悟,让谭峭一脚踩到水中,乐着:“黄的白的都不准提。”
谭峭甩着一脚的水,无奈道:“分明是黑的。”
阿孟怒道:“不过沾点水就忘恩,谁是黑的?”
谭峭直摇头:“是说那黄冠不是黄色,是黑纱做的,圆形有洞。”
阿孟好奇:“真的?”
两个少年人就这样搀扶着一路说笑,沿山涧婉蜒上行,曲折萦洄,山转水复,路至穷极处,谭峭奇道:“此路真是古怪,真想瞧见是什么模样。”
此时,两人眼前忽现一处石岩已崩塌,两边岩石相依成个洞口,洞口上布满了树枝草藤,遮拦地甚密,不仔细看都瞧不出有个洞口。
阿孟叫谭峭低头钻过,谭峭腿上已无力,爬倒便起不来。阿孟慌忙将他背上,咬着牙在洞内宛转而入,迂回而出,眼前忽然一片开阔,阿孟唤谭峭:“到了!”
谭峭在她耳边轻声言语:“还是香的”,说完便没了声响。
阿孟嫩脸红透,以为谭峭又戏她,刚要发怒,却见谭峭真的不醒了,急呼:“阿娘救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