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峭一路昏睡,一条命任凭别人的心肠。
林嵩担心其他道士守在山口,建议阿孟避开老路。阿孟却不在意:“不妨事,阿娘总说见人要救的,阿姐说这条路最近,阿姐还说那些道士一准在找吾等的住所,不会伤人的。”林嵩听她话语天真,都是阿娘、阿姐,心想“但愿如此”,便依她还走老路返回。
马行坦途尚无事,林嵩好奇问她们三人的姓名、来历。
阿孟并无心机,放心告之。原来她们三人都是孤儿,自幼被“阿娘”收养。阿娘唤作“叶雨儿”,不是她们的亲娘。那嘴角带痣的“阿姐”年纪最大,不知姓名,唤作“大娘”。那“凤眼”娘子的家里姓孙,性子急躁,都戏称她为“胡孙”。她自己姓孟,也只有个姓,便叫“阿孟”。阿孟此时跟林嵩熟悉了,一口气倒出好多话。
林嵩奇怪她们为何住山里。阿孟说她们世代都住山里,家里还有个阿婆,阿婆自幼就在山里。她们定期出来换些必须的盐粮等物,都在晚上出山,一夜可走到建阳,第二天便能回山,可避免被人看见她们从哪里来的。
林嵩心想“山民并不稀奇,她们为何要故意躲着人。那些道士之前有畲人指点,其实她们已被当地人瞧见,而且还知道了出行的规律。”
林嵩认为山里阴冷,多野兽毒蛇,瘴气虫蚁,不是住人的好居所。阿孟却说她们住处尚好,引得林嵩也不由的好奇。
阿孟也问林嵩的来历,林嵩将自己与永辛为何从福州来,又为何跟着她们都讲了。阿孟惊奇林嵩竟是远方的刺史,她也懂刺史是个做官的,只是不曾听说做官的人还有如此仗义救人的,便问他刺史是多大的官,林嵩笑答,阿孟也能听懂,林嵩惊讶“她们虽幼居深山,但并非不知世事,看来是有人教。”
眼见谭峭开始说着胡话,林嵩更加着急,快马加鞭,下午便到村边。林嵩将马带到林边,背上谭峭与阿孟一道进山。山路难行,林嵩仗着“忘虚步”与内力支撑,阿孟瞪着满眼的惊奇:“咦?你原来武功这么好呀!”
林嵩笑答:“不会武功,只会跑路。”
阿孟盯着林嵩的步法出神:“呀!真的会跑,歪歪扭扭也能走那么快。”
林嵩也有些意外,自语道:“难道是练得久了?某平时走路也这样?”
到了昨夜三个娘子出来的山口,阿孟与林嵩钻入密林。林地难行,一路枝叶划碰,林嵩几次滑倒,阿孟搀扶他行走,二人好不辛苦。出了林子有片平地,还有条山中小涧,林嵩与阿孟跨过小涧又入林中。
行不久,林嵩唤阿孟停下休息,回头望向小涧时,忽然发现后面有人影晃动,心想“必是留下的那些道士,守着三个娘子回来。”
见有人追踪,林嵩赶忙又要走,阿孟却似偷笑:“让他们跟着呗,反正也找不到的!”
林嵩心里不踏实,坚持要走,边走边问:“他们为何追着你们,却不干脆捉人?”
阿孟思索下:“儿也不清楚,阿婆说数十年前有人寻到吾等,两边死了不少人,可怕人了,后来就不和外头来往了。阿婆说近年还有人进山寻找,每次阿婆阿娘都戒备的紧呢。自小阿婆就说要严守秘密,哎,连采药、打猎的山民都要躲着。不过儿若是被人捉住了,死都不会说的。后面的贼道士想跟到住处,他们是痴心妄想!”
阿孟说话时神色坚定,林嵩却担心:“不可大意,某瞧那四个道士恐怕武艺甚高。”
阿孟不屑:“能高过这山去?”
林嵩抬眼,见远处群峰耸立,近些有一座巨岩通天,看来阿孟所指就是这巨岩。他不知阿孟此语何意,随她径直向群山巨岩而去。
天渐黑时,林嵩等人进入一个幽邃的峡谷里,来到那巨岩下休息。
林嵩给谭峭喂水,见他面青唇紫,伤口消了些肿但颜色发紫,已然是蛇毒入体了。
谭峭一路颠簸渐渐苏醒,之前还时醒时睡,此时喝点水清醒了,睁眼瞧见林嵩正累得气喘吁吁,再看阿孟正是之前在屋下和自己碰头的那人。
谭峭记起自己是被黄易的暗器射中,寻思“原来是被他俩所救。”他见四周天黑林密,不知道他们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刚想询问,突然想起了宝经,摸了身上包袱里铜盆还在,这才安心。
“某不幸惹上恶道士,幸得恩公相救。”谭峭说着便要向林嵩磕头拜谢。
林嵩阻止他:“你中了闾山之人的蛇毒甚烈,莫多说话。“
“那...这是要去哪里?”谭峭问道。
“去山里找人解毒,待阿孟引你找到人救治,你方能逃过此劫。”
谭峭心里惊喜“某中了黄易的毒哪里还能活,难道遇上这些娘子竟有救?”他连忙又去拜谢阿孟,阿孟急忙不让他拜,她在山里不与生人来往,见谭峭要谢她一脸害羞的模样。
谭峭只知林嵩和永辛是一路人,并不认识他,便道:“请问两位恩公姓名,日后结草衔环以报大恩。”林嵩笑而不语,见这谭峭说话跟自己一样,也是文邹邹的,少年人尽是大人的语调。阿孟则眨着眼睛正寻思“什么叫‘结草衔环’?”
林嵩想问谭峭的来历,为何与黄易纠缠在一起,可谭峭此时正虚弱,林嵩便转问阿孟还有多远才能到。
阿孟这才有些担心:“还有好多路呢,下面的路可难走,还要甩掉那些道士,你背着他受得住么?”
林嵩听见便伸头张望前路模样。
谭峭听阿孟的话里讲有人跟踪,是林嵩背着他一路走来,先是一惊,寻思“难道是黄易还跟着?”他再看林嵩已浑身湿透,心里咯噔一下,想起那晚山店里自己为保住经书,移祸给林嵩及陈岩,不知林嵩为何还来救他,莫非也有所图。可又一想”若要宝经早可拿走,何必累死累活救吾,难道真的遇到个侠义之人?“
谭峭不由的感动:“两位恩人如此救某这不相识的人,只怕无以为报,前路艰险,那些道士手段毒辣,你们莫要管了,不要被在下牵连。”
林嵩缩回头看着谭峭:”无妨,后面不是闾山的道士,他们跟着阿孟,也不是跟的你。“
”啊?“?谭峭瞧着阿孟,不知她是什么来历,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穿戴行李都很普通,为何会被人跟踪。
谭峭又道:”他们既然不是为某,两位恩人就先走吧,某的毒本就难救,若再拖累恩人,将来无以为报。“
林嵩有些不悦道:“男儿也不要总将报答挂嘴边,救你也不是为了报答,其实该说是好人自有好报。永辛是某的侄儿,他私自出城不也得了你的救助,听说你还到处为他找吃的,既然你能帮他,某也不能见死不救,因而你并不亏欠什么。就算是素不相识,那些闾山道士不是善类,路见不平,某也不该不管。不要再说什么拖累,反正都是要走的路,速速赶路吧。”
“啊...”谭峭此刻坐地仰望林嵩说话时满脸的书卷气,心里一痛,这才想起前几日与永辛之事,心里话便难以启齿。
林嵩则不由分说背着谭峭就走,阿孟在前面领路。
谭峭伏在林嵩背上,听着他粗重的喘息,眼前尽是永辛心中的美好。“那孩儿竟然将吾烦他、骗他、弃他的种种都信以为真,当做善事...哎!照这话,救吾的也有他。”谭峭此刻不由想起黄易、陈守元之辈,再看眼前的林嵩,再想着自己的作为,心里五味杂陈“吾跟着陈守元终日勾心斗角,算计害人,也是一般的丑陋。”
谭峭年岁不大,却总是自持读书多看透道理,一贯心高气傲,要他说个错,认个悔比登天还难,再说以前他防人害人都是对黄易等人,心里根本没有愧疚。他也不是柔弱的性子,伤口疼极也不曾流泪,其实他根本认为流泪不但无用还被人看低。可此时他眼中虽依旧无泪,却不知为何,心里似有什么在滴落。
阿孟对林嵩道:“此路定可甩开他们,只是这条路难走啊,你当真能行?”
林嵩不在意:“你若能走,某还不行么?”
阿孟喃喃道:“你是没走过这里。”
行走间,阿孟指着前方的巨岩:“阿娘带儿走过此岩,里有个洞名唤‘葛仙’,道路最怪异,正好甩掉他们。”
谭峭在林嵩背上心里正难受,以往听到“葛仙”二字定要好奇询问,此时却根本没这心思。
林嵩见此岩高不过百丈,心想“不似有多么艰险”。他开始不以为意,走了一段山路进到一个诺大的洞口,阿孟带他入洞中行走。
此洞内漆黑难行,不知为何走着走着,两边越来越窄,后来根本没了路,只能在两岩的细缝里硬挤。林嵩只觉脚下碎石浮土,一脚高一脚低;两边石壁扎刺,东一下衣衫划破,西一下皮开带伤。他这才明白什么叫难行。况且他还背着谭峭,为了谭峭不被划伤,还要倍加小心。林嵩眼前黑乎乎,全凭阿孟手拉带路,路湿地滑摔得他双膝尽破。
行到深处林嵩抬头仰望,才突然发现这岩顶如斧劈,裂开了一罅,在百丈高处,从中漏进月光如“一”字。林嵩见此景,不以路难为念,反倒只顾惊奇:“石中窥天,浮光一线,奇哉!”